“陛下又在胡闹!”
京师一处茶摊,得闲的百姓如往日一般,聚在这里喝茶休息,看报聊天。
大明毕竟还做不到全面扫盲,每当最新一期报纸发行后,都会有人聚集在茶摊等人群密集处,听人讲解最新鲜的国家大事。
与茶摊合作,负责读报的说书人取来最新一期的《新报》,略略扫了一眼,双眼兀地瞪大。
《禁止女子缠足令》!
“快说,快说,陛下发了什么新旨意?”
见说书人这副神情,附近的听众就知道报纸上又印上重量级的消息了。参考这几年的经验,说不定就是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无不伸长了脖子,催促赶紧读报。
说书人摇头苦笑一声,方才把标题念了出来,就引得听众无不哗然。
“陛下要以后的女子都禁止缠足裹脚?”
“皇帝管的也太宽了,管天管地的变革,过两年怕是连拉屎放屁都要给改了……”
“有一说一,这个可早改了。要不然这几年的京师怎么会新建了好多公共厕所。海青天还把以前那些仗势欺人的粪霸都给收拾了,又搞了什么分片承包,三年一换……说不定过两年我也承包三年,挣一笔养老钱。”
“那也不该管到女人的脚上,这像话吗?像话吗!”
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包头吹胡子瞪眼的拍了拍桌子,愤愤不平,就连洒在桌子上的茶水也懒得去管:“这可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那个谁,汉时皇后赵飞燕能在掌上飞舞,不就是三寸金莲?”
“说的不错,我记得苏东坡,杜樊川都有诗句流传。”熟悉诗词的中年人开始摇头晃脑,背诵起来。
什么“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什么“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的相关诗词,全都蹦出来了,让茶摊附近的看客听得一愣一愣的。
说书人趁这个功夫继续看报,总结详细内容,过了一阵子笑呵呵道:“陛下早就知晓你们的想法了,报上说,文学大家陶宗仪就有相关记载,说是这习俗其实源自南唐后主,一天天的不理国事,被宋给灭了。宋时熙宁元丰以前都很少听说有人缠足的,都是前朝末年国朝初年的时候才开始兴盛。
等到咱们这个时候,把只有二百多年的规矩,误当成了三代以来不变的祖宗之法。”
“原来才这么短啊。”
“那又如何?几百年到现在也是祖宗传下来的了。”老包头依旧很是不满,“要我说,陛下好好管治国大事就得了,怎么总想着掺和这种妇道人家的小事。前些日子颁布的彩礼嫁妆限令也是,南边的彩礼嫁妆爱多高多高,又不耽误咱们京里老爷们的婚嫁……”
老头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不过大家都懒得搭理他,继续听说书人讲解。
“不止如此,报上还说了,这缠足裹脚有许多害处,让人身体不好,容易生病。如今慈庆宫里住着的那位孝安太后久病缠身,放了脚后,身体都有所好转。这里还有李时珍、徐春甫等几个太医署名的医学文章。”
“原来是李大家、徐大家的诊断?这下不得不信了,我家小儿前年害了病,就是徐大家的徒弟给治好的……”
“确实说的有道理啊,这缠着脚,不就像成天戴镣铐一样?身强体壮的都得变虚,更别说原本就体虚的了。”
“嘿嘿,和俺没关系,俺们穷人家的女儿还得顾着家计事,没裹脚的,这都是富贵大老爷们玩的。”
虽然有着李时珍这些在民间声名着重的名医背书,但是依旧不能让所有人都接受朱翊钧的新政令。
相对比底层百姓占比更多的小茶摊,高门大院中的不满声音更多。除了殷实人家才会让家中女儿裹脚以外,更重要的是,皇帝做出了新的规定:
“旨意下发后,有五年缓冲期,以后朝廷给妻女封诰命夫人的时候,都会让外派的太监、宫女检查。
如果是小脚者,降低封格!”
比如说,原来有机会成为一品诰命夫人的,因为这种小事,最高只能成为二品。
当然,考虑到年岁已长,就算放开也无法恢复的中老年人,按照年龄进行了较为宽松的界定。五年后只检查三十岁以下的女子,之后每年调高检查的年龄。
虽然对于有机会得到诰命封赏的人家来说,诰命的品级和俸禄,全看丈夫和儿子,少上一两级的诰命,对家庭来说不痛不痒,根本不差这点俸禄。
但是传出去不好听,让人以后脸往哪搁?
总不能说为了自己的喜好,强行逼迫自己的妻女获得更低等级的诰命吧?
相对而言,他们宁愿像高额彩礼嫁妆一样,缴纳一笔“缠足税”,而且交的心甘情愿——这才显得他们与普通的老百姓截然不同,有高贵的身份和品位。
都是读书当官的人,丢脸面可比杀了他们还让人难受。
当他们读到李时珍等人背书的医学文章时,很是不屑一顾。
有人暗自腹诽:“太医而已,难道就真的懂医术?徐太医如果真的很厉害,先帝就不会三十多就驾崩了……”
更有甚者,觉得报纸上公然提及到太后的脚,太过轻佻,不是明君之举,已经有官员开始上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并且将这一期的报纸全部收缴销毁,免得有辱朝廷尊严。
“昏君啊,昏君!阁老们也是糊涂,怎么都不拦着!”
京师一隅,有一中年小京官得知消息后,痛心疾首。他向通政司递交了奏疏后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不免在家中长吁短叹。
“爹,我倒是觉得挺好的。古人不是讲过‘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如今陛下行的是堂堂正正之举,不遮不掩。不惜以天家为例,给天下人剖明其中利害,自古以来哪有这样做的皇帝。”
“连太后脚大脚小都敢公然登报,这还不是昏君?”
“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太祖皇帝的马皇后就是个大脚的,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
这一项命令,只是为了扭转社会风气,并不涉及谁的根本利益。甚至在处罚的时候,也只会涉及到有资格获取诰命的少数上层。
但是这样一条禁令还是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对声,就连内阁的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等人都不想摊浑水,一开始坚持不肯签发,差点让这一条命令成为名不正言不顺的中旨。
强行下发中旨,就破坏了好不容易形成的政治默契,朱翊钧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破坏规矩,于是当通政司收上来大量的反对奏疏之后,他通通堆在一旁,置之不理避其锋芒,开辟第二战场。
还好,朱翊钧手里的三份报纸,就是目前影响全国舆论的最强武器。
从历史、医学、古籍、伦理等多方面论证了裹脚缠足的错误性,论证了追求这种风俗的短视和愚蠢。
并且用官方的身份,强行给这个风俗打上“歪风恶俗”的标签。
以前的人们不懂、不了解,盲从给女儿裹小脚,可以既往不咎。但是现在李时珍等医学大家编撰了《本草纲目》,发现了其中的害处,从今以后谁再这样做,就是向弱宋学习,让大明陷入亡国之危!
因为母亲健康,生出来的孩子才能健康。
万民强则大明强!
孩子们都健康成长,大明的未来才会强盛健壮,不惧蒙元倭寇等外敌。
两宋就是因为沉迷于这种奇怪的风气,才变得越来越弱,导致最终亡国,所以大明要吸取这个教训!
如今的缠足,只在中上层殷实人家中流行,相对而言,大明还有更加深入人心的政治正确——就是绝对不能像被外族打的抬不起头的宋代一样丢人,再来一遭靖康耻。
所以当初隆庆和议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觉得高拱、张居正、王崇古他们成了秦桧,直到现在都不肯原谅。
究竟是什么人,要为了个人审美,放弃家人的荣辱健康,国家的安全?
秦桧都没这么蠢啊!
他再坏,至少也是为了自己的权位、贪图金国的好处,而不是这种丢人的理由。
在这样的环境下,一连几期报纸都在着重讲述这个事情,终于引导起来了全国的舆论浪潮。
虽然士林中仍有许多反对者,坚持这种小众的爱好。然而他们没有办法像朱翊钧这样,通过报纸快速影响全国,只能孤军奋战。偶有一些人私底下书信串联,也无法造成更大的声势,形成了一个个孤岛,逐渐消亡。
鏖战了数月之久,终于形成了一股全国级别的庞大声势,使得大部分人都转而支持皇帝下令禁止缠足。
就连苏州、扬州这等喜爱追求“时尚”的繁华城市,都出现了一股新浪潮,前去勾栏听曲的客人纷纷提出新要求,要把扬州瘦马的小脚放开。
并且从苏州、扬州向北传进京城。
缠足已经落伍了,天足才是新潮流……
用地方包围京城的方法,最终,反对朱翊钧的人都聚集到了京师。甚至有一些人在宫门前长跪不起,请求皇帝回应他们的上疏。
朱翊钧没有像嘉靖一样,粗暴的打板子,把人赶走,而是又从故纸堆中找到了让他们无法反驳的理论。
这一次支持朱翊钧变革的,不再是外人,正是这帮保守派门最为信奉的朱熹!
按照程颖、朱熹的“天理人欲”之说,所谓的存天理,灭人欲,不是说真的消灭人们的所有欲望,吃饭睡觉那啥事情都不让干,而是说,要有节制的进行,符合人的自然天性。
天者,自然也。
人的一举一动,都要合乎自然。
人欲就是悖逆了自然,才会衍生出种种灾祸。
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眠,这叫天理。
但是,暴饮暴食,一睡一天,酒池肉林,穷兵黩武,这种就叫做人欲。
所以说,天生的脚,无论大小,长什么样就是什么模样。
偏偏用人力来进行扭曲,挤压变小,本来健康、好好的脚,变得纤细,即便没有病态到晚清那种程度,依然是不健康的。
这就是为了人欲,而扭曲了天理。
不要说什么小脚是美,天生小脚可以,强行扭曲的就是不行!
凡是裹小脚的,都违背了理学的真谛!
朱翊钧的一通长篇大论,符合朱子《四书章句》的原意,张居正当初日讲的时候,就是用的类似解释,科举的时候,一旦遇到类似的考题,也得用这种唯一正确的解读方法。
因为这正是理学派至今仍然长久存在的理论根基。
这番言论过后,京师的许多理学派官员彻底没了话讲。
唯一可以攻讦的,也就是在报纸上刊登太后“玉足”,过于轻佻。
朱翊钧不轻不重的表示以后绝不再犯,便把此事轻轻揭过。京官们也有了一个台阶,双方各让一步,终于这一条旨意顺利下发,成为了将来人人都要遵守的条例。而且等到缓冲期过后,每一次有人的功绩得以让妻女获得诰命,这一条规矩,都会提醒众人,不要忘记……
朱翊钧相信,在自己费尽心思的努力下,不敢说完全消灭这种风俗,至少能够逐渐式微,不再影响亿万人。
就连朱翊钧都没有想到,当他获得了这场“小小”胜利的时候,时间已经推进到了万历五年。从民间选秀,征召十五到十七岁女子的诏令,都已经下发了几个月。
大明皇帝的预备役皇后妃嫔们,已经通过了各地的初选,得到简单的赏赐后,乘坐皇家提供的车马,陆陆续续的沿着驿路进京。
按照传统规矩,这一步的民间海选,要选出一共五千名女子进京。在京师再经过精挑细选,层层选拔,比后世的偶像女团选举要严格多了。
不过朱翊钧考虑到人数太多,路费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他又不可能相亲五千次,最终得以成功进京者,被缩减成了五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