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大雪,瑞丰年。
鹅毛大雪为宫城盖上了一层薄被,太监则在努力的掀开被子,打扫出供人行走的道路。
外面天气已经大寒,文华殿的暖阁却是始终如春。
高拱坐在毛茸茸的软椅上,有些坐立不安。
三起三落,重新回京,让他格外珍惜这一次难得的机会。虽然之前已经通过书信,与皇帝年年交流,但是在自己被贬出京以后,还是第一次,生怕殿前失仪,搞砸了这次难得的会面。
朱翊钧抬眼瞧得内心发笑。
现在的高拱,哪有当年在宫里都掩饰不住的傲气?
当年自己刚刚穿越,来不及行动掌权,局势就已经突变。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了高拱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
几年过去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和高拱当面聊一聊。
放下手中早已看过两遍的,做好了批注的奏疏,朱翊钧酝酿好的话语,方才开口:“高卿于辽东五年有余,成果斐然。可见朕之前判断有误,宰相之才,或许并非需要先经州县历练,亦可直达中枢。”
“陛下谬赞了,老臣惶恐惭愧。”高拱感慨道,“老臣当年于科场得世庙点选为庶吉士,后侍奉先帝,又入阁部,久在中枢。直到来到了辽东亲自体会,方才了解到之前自己所思所想,终究与民间实情有所偏差。
老臣初到辽东之时,多有不惯,磨合了数月,方才真正适应。故而,陛下之前曾与老臣所书,让阁部重臣都亲历地方,积累经验,诚是千古至理。之前老臣见陛下改变馆选,免得新科士子缺乏基层经验的举动,便觉甚好。”
“哈哈。”
虽然知道是高拱有意吹捧,不过朱翊钧心里难免有些小小得意,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转而道:“召你回京,可不是因为朕需要吹嘘拍马之辈。高卿当年一时失言,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用太过在意。”
高拱闻言,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重新跪下,请罪道:“罪臣当年一时糊涂,狂悖轻慢,臣在辽东时,日夜不敢或忘,只想着尽力忠君为国,弥补当年所犯下的过错。”
“好了好了,朕都说了之前的事情朕不在意,平身回座。”
朱翊钧摆摆手,让人把高拱搀扶起来,重新坐回去。
当年自己刚刚即位的时候,高拱发愁似的在内阁说,“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后传入两宫和自己耳中。
无论是治理天下,还是做人主,其实都无所谓。
最终结果就是,惹得李太后震怒,让他丢失了首辅之位。
高拱已经为他的失言傲慢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
现如今岁月流转,当年那一起事端的关键人物,都发生了莫大的变化。
李太后隐居慈宁宫,张居正暂因丁忧离京返乡,辞去首辅之位。而促成此大变的冯保,数月前方才因为牵扯诸多案子,被逐出京师,充军辽东。
朱翊钧本以为,高拱或许会去和冯保这个“老友”见上一面,感慨一番世事无常。
但是经过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呈报的信息来看,虽然冯保被安排在了辽阳担当一个底层文书,有机会和高拱碰面,但是高拱似乎刻意避开了冯保,在两者同处辽东的几个月,没有一次相遇。
他其实内心里很想像狗仔一样八卦的问问高拱,对于冯保等人的境遇变化,内心是什么感受?不过朱翊钧为了自己的形象考虑,多少有点端着,做不出这么没谱的事。
这一次君臣之间把话说开,算是正式将之前高拱那一出大变揭过。
即便高拱之前还有过错,也得到了皇帝的原谅,一切都过去了,如今的高拱,则是凭借着在辽东积累的功勋,可以昂首挺胸的进入京城。
“朕其实想过,若你在辽东干不出成效,这辈子都不用再回来了,但是你做的很好,朕又有些舍不得把你调回来。”
朱翊钧看了一眼手里的报告奏疏,上面总结了高拱在辽东做出来的成绩。
经过几次大战后,辽东的东西两方大敌,如今都已经偃旗息鼓,边境滋扰劫掠事件,在近几年只有零星几起,比起前些年统计的平均数据,大幅降低,损失也只是往年零头里的零头。
边境安稳,民生发展的很快。
在重新全面清查了田亩,并且带领军民清排水泽,开垦土地的情况下,辽东目前的土地面积总额,将民用的科地、军用屯地,苑马寺的额地等各类耕地都算进去之后,已经接近十二万顷,每年都能源源不断的收获大量粮食。
粮食是根基,这是维系地方的根本来源。
以前的辽东,由于海路不畅,只有一条狭窄的道路能够平稳联系到关内。所以关内难以大规模的调运粮食物资,做出及时的反应。
但是经过这几年的变化,在大连的金州、辽河入海口的盖州、辽西重地锦州等地,都新修了港口,疏通辽河,提升通航运送物资的能力。
辽河的水深不足,航运能力远不如长江,好在用不着在这里搞国际贸易,航运万吨巨轮。
简单的运送粮食船、辽东深山老林中开伐的大木,还是能够完成任务的。成为这个时代,辽东的物资运送血管,辅助大明掌控此地。
天津的码头坐船出发,带着大米、棉花、布帛和银钱,就可以沿着渤海海岸直通辽河口,深入辽东,再到辽阳、沈阳、抚顺地区采购当地的毛皮、珍珠、人参等各色特产。
几年来,辽东都做的如火如荼,商业也因此变得兴盛。
朝廷出现什么牵连多人的大案,遇到什么洪水干旱之类的大灾,罪人和北方受灾的百姓,往往也会被安排送往辽东,分配土地。
种种因素加持之下,让辽东的人口,变得更加繁盛。
今年统计出来的账册数据显示,如今的辽东军民总数,已经达到了二百余万——这大致相当于柳条边解禁不久,咸丰初期的东北人口情况。
考虑到目前只是变革了几年,还有很多水泽没有排干,很多用来灌溉防旱的水渠没有建成……辽东能有这种成果,等到继续安稳发展下去,势必会增长的更多,让这一片土地,变得更加安稳。
其实按照目前的自然环境,辽东还可以继续向北开拓,比如说把目前哈达部占据的平原地带抢过来,屯田开垦。
天气寒冷,纬度偏北,不代表完全不能耕种,古代都有在贝加尔湖附近区域耕种的原始遗迹,更何况只是东北。
只是考虑到征伐的成本,潜在的收益,不如转向南方和大海。
如今这部分区域,已经足够仔细开垦消化的了。
即便有几十年后的冰河期灾害,经过持续开发,辽东如今的土地承载能力,也足以保证当地的基本需求——在朱翊钧的规划里,等到几十年后,大明早就有属于自己的泄压阀了,哪怕天灾频发,也有解决的办法。
当然,这不止是高拱的功劳,还有张学颜、李成梁等一众文武官吏,甚至包括自己带有预知的战略安排,集中全国之力,征兆各方人才的结果。
但并不影响朱翊钧现在把这些重提一遍,表彰高拱。
得到皇帝的直白赞扬,高拱老脸微微羞红,深感惭愧,并表示如今担当辽东巡抚的周咏做的很好,朱翊钧不用担心接下来的辽东发展。
朱翊钧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历史上,周咏就是张学颜的继任者。
更重要的是,他当年在担当辽东巡抚后期的时候,还早早的发现了在抚顺边关以东,有一位女真部落在建州区域迅速扩张,为了避免养虎为患,请求朝廷提前进行严厉打击。可惜那时候张居正已经死了,考成法也被废除,他的奏疏被中枢忽视。导致努尔哈赤最终做大。
因此,周咏早早就进入了朱翊钧的视野,在中枢及京郊安排了几年,能力才干都不错,才特意提前把张学颜调回来。
辽东的地理位置特殊,所以巡抚的任其通常比其他地方的都长。就像是第一任辽东巡抚李浚,足足干了八年才离开,朱翊钧让张学颜提前回来,就是希望看看,让周咏和高拱搭配一起试验一下,成效如何。
现在的辽东,就相当于大明的变革示范区,有什么比较激进的新举措,都先在这里进行尝试。
虽然有了许多新打通的水路和关内相连,但这里毕竟远离腹地,就算真闹出什么大事,也不会迅速蔓延全国各地。
就像努尔哈赤虽然崛起,依然被各路关隘堵了几十年一样。
反倒是战斗力更弱的李闯等流贼,四处流窜,搞得朝廷始终无法彻底解决,耽误生产、税收,进一步瓦解了朝廷。
所以,在这个地方,一些土地相关的深层次改革,也在逐步进行。
如李成梁这等已经封伯的辽东总兵,在地方上人脉广博,积累逐渐雄厚。为了防止兼并严重,朱翊钧亦做出种种限制。
给他的封赏,基本都在京师附近,限制他在辽东购买大量土地。
这也是吸取了历朝历代,避免军阀做大,最后造反的应有之义,哪一方将领都受到了相关的约束。
李成梁心里如何想的,他不得而知。不过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年轻军官,有许多都被他安排进了九边和辽东,算是明面上的掺沙子,避免李成梁这类大军头拥兵自重。
即便他不主动调整,兵部也会做出类似的动作。
好在讲武堂毕业的军校生,军事素养远超普通将领,而且一样需要经历前线的生死搏杀,不是纯粹的参谋,所以经过了一番调整后,辽东的战力,不但没有下降,反而有所提高。
辽西的大宁府防线已经建设的初见规模,让辽西旧长城的军事压力大幅降低。之前辽东“凹陷”下去的防线,则被“填平”。
虽说花费不少,但是大宁府不止保护了辽西,同样拱卫京师,降低了京城以北的蓟州防线压力。让这些原本一直在承压的地方,可以专注农耕,恢复人口和经济发展。
算起长期的总账,其实是赚的。
蒙古、女真这东西两大军事威胁,目前虽然不是困扰,但依然有着隐患。
征伐王圼以后,大明对于和女真的贸易变得更加严格。种子、耕牛,以及与耕种,冶炼相关的技术等,都被严格限制。
并非一点都不售卖,而是女真各部落首领,需要花费更高的价格,用更多的牛羊、毛皮,才能获得。
纵然有走私,也有预防走私的巡关队,进行多重严管,这种事情从来不可能完全杜绝,至少可以将门槛成本大幅提高。
而传统上一直被女真人牢牢把持着的毛皮、采参等生意,逐渐有了汉人进驻,和女真人争夺相关利益。
与此同时,辽东还有多处金银煤铁的大矿开始开采,吸引了大量人口……如此种种,近两年还是有一些冲突存在的,只不过被各方压制,一直没有闹大。
若是周咏不适合这种环境,朱翊钧就得当机立断,再换别人。
还好,周咏现在没有让他失望。
而高拱的情况比较特殊,当年身为首辅,又从底层的驿丞从头干起,不适合担当巡抚之类的位置,一直以都察院的途径晋升,作为监察辽东变革之人。
虽然不那么合乎制度,但是张居正等人更不想高拱回京,引来风波,便无视了其中的章程问题。这才拖到了现在,方才回到京师叙职。
至于辽东未来几十年,只要能够按部就班的沿着既定路线稳健发展,就已经足够。
东起宽甸六堡,西到铁岭卫,中间还有原本属于王圼的古勒城等山野城堡,让辽东的多层防线,牢不可破。
生存空间受到了压迫的各女真部落,无力向西,北边则是更加困苦凶悍的穷亲戚。
他们唯有沿着南下的道路,选择劫掠朝鲜,或是向东,学习几百年前的祖先,跨海袭扰日本。
等到朝鲜实在承受不足这股压力的时候,就是他插手朝鲜内部,向东遥望日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