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新和毕飞宇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久久不语,不时抬起手上的《最后一课》,翻到其中的某一页,或者某一段,再品读一遍。
这篇小说的结尾极有意思,竟然是对主人公「张潮」年轻时的外貌描写。
通常来说,主人公的外貌、习惯描写要放在小说的开头部分,或者在情节推进的过程当中不断点到。
而《最后一课》直到最后才把主人公年轻时的外貌呈现在读者面前,也就是在读者完成了对「张潮」内在生命轨迹的构建以后,才赋予其外在形象,是一种贯通了“外在-内在”的精神互文。
后置的肖像描写也成为了解构他人生双重映象:既是角色对自我本源的蓦然回首,也诱导读者对角色形象进行回溯性的重构。
当读者在小说末尾看到年轻的「张潮」,实际上也目睹了所有过往情节在此时闭合,但人物却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维度。
那些曾被定义为“妥协”甚至“堕落”的行为,突然在青春面容的映照下显露出更为强烈的悲剧性。
这是作者邀请读者在文字终结处重新出发,在记忆的灰烬中打捞残存的人性。
程永新率先开口了,他有些感慨地道:“我以前以为张潮的叙述技巧主要体现在长篇里,或者至少是中篇。
太短的篇幅无法完全包裹他的倾诉欲和迷宫解构。现在从这篇《最后一课》来看,他似乎完成了一次‘自我进化’?你怎么看?”
毕飞宇闻言后又沉吟许久,道:“在看到这篇小说之前,我一直觉得张潮很像80年代初的那批作家。
余华、莫言、苏童、刘震云、马原……某种程度上,张潮是他们的集合体,更娴熟,也更有野心。
但是《最后一课》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峻感,始终把故事约束在既有的框架里极有耐心地推进。
风格上来说,混合了老派现实主义对社会的描摹与现代主义对人性异化的警惕……
确实是一篇杰作。就像你说的,他‘进化’了。”
程永新也感慨道:“年轻真好啊!余华他们‘上路’的时候,基本都快30岁了,张潮才多大?
就算他一直维持这个水平,成就都将是惊人的。何况他还能进步……”
这时候主编室的门被敲响了,程永新笑道:“这次倒知道敲门——进来吧。”
进来的当然是刘鹏涛,他的神情仍然难掩兴奋,问道:“主编,怎么样?发不发?”
程永新和毕飞宇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也看完了吧?你先说说你的感受。”
刘鹏涛知道这是考验自己的时候,立刻严肃起来,思考了一下才道:“张潮的这篇小说明显是对都德的《最后一课》的戏仿,但是远比都德的《最后一课》更深刻,也更加复杂。
小说是以眼下的2008年为基点,透过推演现有社会趋势,构建一个看似荒诞却极具现实逻辑的未来图景。
张潮摒弃传统科幻的架空设定,选择以当下的社会现实为土壤,然后再嫁接上未来可能性的枝叶。
他还打破线性时间,透过主人公的课堂独白,将‘第一课’、‘最后一课’与‘深城十年’折迭到同一空间里。
记忆、现实与幻觉的交织形成环形叙事结构,暗示个体命运在时代齿轮下的回圈性与宿命感。……”
“行了行了……”程永新连忙打断道,“让你说评价,不是让你写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论文。用最简单的语言总结一下这篇小说怎么样就行了!”
刘鹏涛涨红了脸,好半天才从嘴巴里蹦出两个字:“牛逼!”
程永新和毕飞宇哈哈大笑,毕飞宇道:“小刘,我们的意见和你的一致!”
程永新道:“这篇小说我们《收获》要了!但是有一项艰巨的任务要你完成,有信心吗?”
刘鹏涛立刻一个立正,像一个新兵一样大声答道:“有!请首长指示!”
他这个反应让两人又笑了起来,程永新道:“《最后一课》的作者,虽然基本可以确定是张潮,但是毕竟还没有板上钉钉,所以你要落实一下。”
刘鹏涛心里一喜,连忙道:“没问题,我等下就发邮件询问。——不过小说咱们发在第几期?”
程永新道:“当然是马上安排,下一期就上,不能耽搁。”
刘鹏涛闻言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结果程永新立马叫住了他:“诶,我还没有说完呢,你急什么?”
刘鹏涛连忙回转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程永新道:“第二件事才是最重要的——你要问清楚他后续还有没有写短篇或者中篇的计划;如果有,争取把这些作品都要过来。”
刘鹏涛倒吸一口凉气,和前面的事情相比,这简直是地狱难度。
张潮为什么将《最后一课》投给《收获》,其中原因暂时不得而知;但办公室这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那在业内肯定是瞒不住的。
作家写中短篇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基本不会只写一篇,通常都是要写“一串”,最后结集出版。
所以程永新判断一定有几篇类似的短篇小说跟在《最后一课》后面,张潮要么已经写完了,要么在酝酿当中。
要是能一口气拿下来,那对于重振《收获》的影响力、提高销量无疑是打了一针强心剂。
张潮背后那数以千万计的青少年读者群体,哪个文学杂志看着不流哈喇子。
可人家自己办刊,《青春派·大观》目前是国内销量最高的文学杂志,除了前两年贾平凹主编的《美文》从张潮手里抠了十几篇散文,「潮汐文化」就再没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要是知道他愿意把新作品投到其他期刊上去,那还不得抢疯了?论关系铁,有《花城》;论地方近,有《人民文学》;论交情深,还有《青年文学》。《收获》哪儿排的上号?最多就是能从余华那边说说情。
刘鹏涛作为一个年轻编辑,要他完成这样的任务,简直是天方夜谭。
程永新见刘鹏涛露出为难的神色,打趣道:“怎么,完不成?”
刘鹏涛被这句话一激,咬了咬牙,语气坚定地道:“完得成!交给我吧!”
程永新这才满意地道:“这才像咱们《收获》的人。如果对方答应,那无论他想出特刊、增刊,还是别的什么条件,只要不太离谱,都可以答应他。”刘鹏涛犹豫了一下问道:“不太离谱的标准是……”
程永新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下了“逐客令”:“事不宜迟,赶紧忙去吧。”
等刘鹏涛离开主编室,毕飞宇才笑呵呵地对程永新道:“你觉得这个小刘能说动张潮?”
程永新道:“如果张潮是这么想的,不用我们请,他也会继续投;如果他不愿意,就算我亲自出面,也得吃闭门羹。
这种事还是让年轻人去,留个联络方式,逢年过节发发祝福简讯也是好的。编辑嘛,总得有自己的作者资源。”
毕飞宇意味深长地道:“那这个资源,你可给得太厚实了!”
程永新笑了笑,道:“我老了,和张潮估计也聊不到一块儿去,小刘年轻人,说不定机会更大。再说了,能收到张潮的稿子是他的缘分,我没必要截这个胡。”
毕飞宇摇了摇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很快就道:“既然有了张潮的小说,那近期咱们《收获》的‘收获’就足够多了,我的短篇就……”
程永新这才想起来今天让毕飞宇来的目的是什么,连忙道歉道:“实在抱歉,刚刚是我太兴奋了,把正事给忘了。”
毕飞宇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然后道:“有《最后一课》珠玉在侧,我也怕自己的小短篇露了拙,还是拿回去打磨打磨吧。”
程永新这时候窘迫极了。毕飞宇最近来上海,他特地约来杂志社见面,就是看中了对方手里的短篇,结果被张潮的意外来稿一搅和,倒好像有些“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但张潮的稿子不能不要,毕飞宇又在现场看过了《最后一课》,还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现在决定藏一藏“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收获》刊发《最后一课》后,引发的轰动效应是可以想象的。到时候同一本杂志里的其他作品,甚至同期所有文学期刊的其他作品,都不免黯然失色,成了陪衬。
这种事情历史上多次发生过,只是近年来比较少见而已。
毕飞宇自嘲一笑,随即洒脱地道:“不是和你客气,也不是我自谦。看完张潮的小说以后,我确实觉得手头的两个短篇都可以再推敲推敲。
虽然我写的也是城市里青年男女的生活,但是和《最后一课》相比,总觉得哪里差了点味道。我要回去细琢磨琢磨——这篇稿子我能带走吗?
放心,我会做好‘保密工作’。”
原则上投稿到杂志社的稿子,没有刊发之前,是不允许外人带走的;但可能是心怀愧疚的缘故,同时也相信毕飞宇的人品——作家之间相互交流手稿本是常有的事——程永新稍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毕飞宇。
看着毕飞宇离开的背影,程永新站在主编室的门口思索良久,直到一个编辑又拿了一篇稿子让他稽核才回过神来。
刘鹏涛接下「拿到张潮其余稿件」的“地狱级任务”后,坐在位置上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传送了第一封给发件人「张潮」的回复邮件。
他当然没有唐突地询问对方是不是就是大家以为的那个「张潮」,而是用例行公事又略带恭维的语气通知对方稿件被录用了;
但是后续和编辑沟通、寄送样刊、稿费转账等一系列事宜,都需要对方的身份证资讯、银行卡账号、手机号码和通讯地址等资讯,所以希望对方能提供。
忐忑不安地按下传送键以后,刘鹏涛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他当然希望对方是真的「张潮」,但据说此人“喜怒无常”,万一自己哪个字眼触怒了他,他临时反悔要求撤稿,那自己就别在《收获》混了;如果对方不是「张潮」,而是一个“冒名顶替者”,那后面的事情,可就好玩了……
但是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一直到下班,同事们都离开了办公室,刘鹏涛都没有收到来自「张潮」的回复邮件。
在过筛一样又过了一遍邮箱后,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刘鹏涛也只能失望地准备关上电脑,然后收拾东西回家。
这时候程永新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温和地道:“怎么,没有收到他的回复邮件?”
刘鹏涛疲惫地点了点头道:“是,刚看过一遍邮箱,确实没有。”随即有些担忧地道:“程编,你说他会不会反悔?”
程永新拍拍他的肩膀,道:“别着急,也别瞎猜,静静等待就好。明天如果还没有收到邮件,再另外想办法联络,圈里有他手机号的人还是不少的。”
刘鹏涛这才放下心来。
程永新笑着说起了往事:“我83年到咱们《收获》工作,一开始和你一样都是负责筛选大邮箱里的稿子的——只是那时候的邮箱是真邮箱,不是电子邮箱。
80年代正是文学热,最多的时候我们每天收到的投稿都能用麻袋装,有些同志寄过来的长篇小说厚得像砖头。
我每天的工作就把这些投稿按照体裁分门别类地摞好,像小山一样堆在我的办公桌周围。我先把其中明显不符合要求的稿子筛出来,再把其他稿子交给不同的负责编辑。
然后我就给留在我这里的稿子一封封写退稿信。虽然很短,但是我都坚持亲笔写,不用社里印好的退稿信模板。”
刘鹏涛惊奇又佩服地道:“那您一天得写多少啊?”
程永新道:“有时候一天一百多封,最多的时候要写两三百封。上班时间写不完,就等下班以后在宿舍里写。那时候也没有结婚,时间多的很。
就这么写了三年多,渐渐的,圈里都知道《收获》有我这么一个人,大家对我的态度比较认可吧。渐渐的,就有作者主动联络我、给我投稿了;也有朋友给我介绍作者了。
余华、苏童都是朋友给我推荐的。他们第一篇有影响力的作品,都是经我的手,发在《收获》上的。
后来我见到余华,他就对我说‘我的稿子以前被你退过’——我其实已经忘了什么时候退过他的稿了。退稿信写得太多,哪能记得住。”
刘鹏涛一边听着,眼神中流露出崇拜的光芒,似乎看到了20年前,那个群星刚刚开始闪耀的年代。
程永新这时候才语重心长地道:“能收到张潮的稿子,确实很重要;但你也不要忘记了自己是《收获》的编辑,《收获》是巴老办起来的,也有我们自己的骨气和尊严!”
刘鹏涛重重地点了点头:“程编,我明白了,我一定会不卑不亢,把握好交流的尺度,哪怕对方真是张潮,也不会丢了我们《收获》的脸!”
程永新欣慰地笑了。
这时候刘鹏涛的电脑音箱“叮叮”一声响,萤幕也骤然亮了起来。
刘鹏涛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年逾五旬的主程式设计永新一个闪现来到电脑前道:“邮件,新邮件。快看看是不是张潮发过来的!”
刘鹏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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