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开始拿到辽西那边送来的议和最后条款的时候,杨振也有一些意外。
清虏放着宽奠不提,反而特意提出要金海镇从“通远堡”撤军,这一点让杨振颇为不解。
后来他反复检视征东将军行营所能找到的全部辽东与地图,才搞清楚其中的原因。
通远堡,即通远铺,当初拿下凤凰城后,祖克勇选派人马北上占领要害之地,顺势占领了通远铺。
杨振得知后,曾带人从凤凰城北上巡视了彼处,并叫祖克勇整修堡垒工事,增派驻军,那之后,原本小小的通远铺,就变成了驻军一千五百人的通远堡。
彼处地方虽不大,但位置却很重要。
其地往西,就是摩天岭,而一路翻过了摩天岭后,北边是辽阳城,南边是海州城,其间地势开阔平坦,再无其他关隘阻隔。
其地往北,虽然群山连绵,并有连山关险峻的关隘,但是,一旦打过了连山关,就有驿道绵延,通往盛京城。
所以,单论其地理位置,它宽奠、盖州等处距离清虏的腹心之地更近,无意之间,已经成为金海镇顶在最前面的一把尖刀。
只是杨振从来没有想过,要统率主力大军从“通远堡”出发,往西或者往北翻山越岭去打辽阳城,或者盛京城。
所以,他并没有留意到彼处对辽阳城以及盛京城的直接威胁。
但是,杨振明白,盛京城内的多尔衮等人,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个地理位置更加清虏腹心之地的威胁。
此刻,听见硕托提到通远堡,杨振脸色一沉,先拿一切都要遵旨而行的话头,堵住硕托的嘴巴,随后再次端起茶碗,请他们到客馆休息,尔后喝令侍从送客。
硕托不得已,只能带着同行之人,先行离开。
杨振之所以还留他们在这里待上一阵,而不是直接令他们离开盖州,当然是因为他们一行人当中的邓常春了。
虽然杨振从祖泽润那里知道,这个邓常春有反正之心,但是邓常春本人却不知道金海镇的杨都督知道他深藏于心的心思。
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振也需要时间考虑,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向邓常春透露自己知道其有反正之心,同时又不会显得太唐突,以至于引起硕托的注意,或其他同行之清虏的警觉。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在清虏内部,而且是中上层任务之中发展出一个内线的机会,杨振可不敢冒冒失失,以至于打草惊蛇。
于是,当天傍晚,杨振带着吕品奇、杨珅,还有被叫来陪酒的严省三、张国淦,在征东将军行营二进院正堂一侧的会客厅内,摆了一桌丰盛的席面,安排硕托及其随行几个官员宴饮。
本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杨振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仅是杨振身边人对此感到意外,而且硕托本人也感到不同寻常。
硕托与杨振接触了几次,不管是在凤凰城、秀岩城,还是之前行经盖州城的时候,虽然杨振本人,及其手下总兵大将,都能做到以礼相待,但是摆下酒席,请他宴饮,却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这一点,也很正常。
毕竟双方是敌人,又不是朋友,能忍住不杀你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你。
所以,杨振派人送去请他们赴宴的时候,不仅硕托感到意外,陪同硕托前来盖州的其他几个官员,也个个狐疑丛生。
得亏午后会晤之时,杨振在贸易互市的问题上态度十分暧昧,表现出了对互市的“强烈”兴趣,使得硕托等人产生了一种对方即将上套的错觉。
否则的话,他们肯定会认为,这是一场鸿门宴了。
至于杨振这边的将领,同样心生疑惑,觉得自家都督这是受到硕托所说的二百万两银子的刺激了。
吕品奇面上不说,但是心里很兴奋,因为杨振如果真的转变态度,议和达成之后,愿意遵旨而行,那么金海北路团营必将得天独厚。
今后不说垄断与耀州城的贸易了,哪怕只是凭借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也能从中大赚一笔。
倒是杨珅心里直犯嘀咕,觉得应该找个时机好好劝劝自家都督,不要金海镇一时钱粮困难就忘了清虏是仇敌的事实,更不能忘了平灭清虏、收复辽沈的初心。
议和的事情,杨振跟他们说过,但是说的也不多。
杨振只说议和不会成功,而且他的目标也不会改变。
但是最近各方面的讯息,都说明朝廷是认真的,真的在与清虏讲和了,将来一旦圣旨下来,就算金海镇不想和,恐怕也得和了。
现在,杨振如此礼遇清虏的使节,是不是已经开始为将来和议达成,圣旨下来的局面做准备了呢?
对此,杨珅很不理解。
但是,对于杨振的决定,他已经习惯了服从,理解的要服从,不理解的也要服从,最多了将来找个私下的机会劝一劝,然后提一提自己的建议。
至于被临时叫来的张国淦,到了现场,听说是和清虏使节吃饭喝酒,其实也很懵圈,但他更是惟杨振之命是从,很少追问为什么。
与此同时,更把战场上的狠劲,化成了酒桌上的拼劲,酒宴开始后,一顿拼酒,恨不得将对方当场喝死在酒桌上。
硕托一方,不出杨振所料,果然带来了谨言慎语、十分低调的邓常春。
当然,除了硕托、邓常春两个以外,还有另外两人,三杯两盏下来,杨振终于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一个叫做星内,刀条脸,三角眼,不苟言笑,年约四十岁上下,满洲正白旗人,乃是多尔衮继位之后新近提拔起来的一个兵部满参政。
另一个更年轻,叫做罗硕,圆盘脸,眯眯眼,年约三十上下,却已经是驻守海州城的清虏满洲镶白旗梅勒章京。
那些护卫硕托一行人来到盖州的大约一个牛录的清虏护军,就是这个罗硕挑选带来的镶白旗精锐了。
硕托本人,原来就好酒,曾因在黄台吉宸妃薨逝国丧期间饮酒,而被剥夺了爵位。
现在虽然同样处在国丧期间,可毕竟不在盛京城内,同时他又有讨好杨振的心思,所以一开始推脱了几回,随后也就胡吃海塞,开怀畅饮了。
星内与罗硕两个,倒是颇有城府,又带着一些傲气,左推右推不肯多饮,但是架不住杨振亲自敬酒,以及吕品奇、张国淦的各种劝酒和“挑衅”,又不好撕破脸,最后半推半就也喝了不少,晕晕乎乎了。
唯独邓常春,在杨振亲自劝酒他不得不饮下几杯之后,就发现给他倒的酒不一样了。
上一杯还是烧刀子一样的烈酒,下一杯却明显兑了水,而且是一斤酒兑了两斤水一样寡淡无味。
邓常春情知有异,但却不动声色。
他知道,这绝不是杨振身边的侍从人员大意,给他倒错了酒。
因为从同一个酒坛子里倒出的“酒”,杨振也在喝,而且频频举杯,谈笑如常。
对此,他绝不相信杨振叫人这么做会是因为盖州城内酒不够。
稍微思考一下,他就知道,这是杨振有意为之。
而且推断,杨振不想让他跟别人一样多喝,绝不是因为吝啬酒,而是杨振必定有话要单独对他说。
可是杨振能跟他说什么呢?
他虽然是大清国户部右参政,这一次诚郡王硕托之所以带他来,也是因为他的职司所在,就是叫他来接洽将来的贸易互市之事的。
但是,他对于互市粮物的定价根本没有发言权,而且他认为目前的定价已经够高了,已经远远超过前两年他跟那些宣大边商商定的价钱了。
所以情知有异,但是很快就想好了答对之对策。
如果这位大名鼎鼎的金海伯杨都督想要透过他以次充好、以劣充优,甚至搞一些缺斤少两的交易,他邓常春可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赚这个钱。
一个半时辰过去,到了亥时,身在主位的杨振率先“不胜酒力”,最后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离席而去。
接棒维持局面的吕品奇,又强撑着与众人喝了一轮,看对方也差不多尽兴了,而且属实撑不住了,于是叮嘱伺候酒局的兼职行营内务官麻克清安排行营人手将对方几人送回客馆休息。
麻克清自是满口答应。
已经喝得五迷三道的硕托,仍在叫着、喊着要继续喝,但被同样说话都不连贯了但却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的星内和罗硕劝住了,终于同意回去休息。
而邓常春,却在杨振踉跄离场之后,直接装醉,趴在了桌上装睡。
直到也被两个人架起来,他才“如梦方醒”一般,踉踉跄跄地跟着往外走。
等被搀扶着回到客馆他自己下榻的厢房,他才赫然发现,之前酒醉离席而去的杨振穿着一身金海镇低阶武官的大帽罩甲,正站在房内笑呵呵的看着自己。
惊讶之余,邓常春赶忙环顾左右,但见屋内只有杨振一人,而外面也无随行人员,于是马上收起了先前装出来的醉态。
“杨都督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邓参政可还记得祖泽润否?”
到了这一步,杨振也是开门见山,直接提及了祖泽润。
果然,杨振一提祖泽润,邓常春明显一愣。
不过,他很快就表现出一副释然的样子,先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摇头苦笑着说道:
“唉,这个祖泽润啊!”
杨振见状,随即进一步把话挑明:
“祖泽润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早有弃暗投明,反正归来之心,只是苦无良机,隐忍未发,不知道是也不是?”
邓常春听了杨振如此直白的问话,只是直直的看着油灯下的杨振,沉默不语。
良久,方才说道:
“祖泽润还对都督说了什么?”
“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了!”
“那么,都督以为,祖泽润说的可信吗?”
邓常春不理杨振先前的问题,反倒化被动为主动,反问起杨振来了。
不过,杨振对此倒是毫不在意。
因为不管这个邓常春愿不愿意为他所用,他都没有什么可损失的。
因此,他十分坦然的说道:
“若是在张存仁、祖泽润他们搞出广宁反正之前,有人对我说你有反正之心,哪怕那个人是祖大寿,我也不会相信。但是张存仁他们在广宁反正归来之后,尤其是黄台吉死了以后,我却觉得,祖泽润说的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