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此时的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听儿子这般说便闷闷嗯了一声,沉着嗓子道:“这些都是我安排在京中的人探听得知,也必定做过甄别才将其送到我手上来,多半假不了。”
说着,又心烦意乱地端起桌上早已放凉的一大杯茶水,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这才感觉成了浆糊一般的脑子终于开始活了一点儿。
沉吟一瞬,又补充道:“不过传言向来是三人成虎,有时就算甄别也不一定能辨出其真假,故而真相也并不一定就跟这上头说的一样,有些话的真假依然值得推敲。”
燕乘泽听罢,似是被人一直扼住的咽喉终于得以稍稍松缓了些。
是啊,这其中肯定有夸张的成分!
否则一个从小到大不学无术的纨绔,怎可能突然变得如此出类拔萃?
在这家里,从小到大,出类拔萃的明明只有他!
而他的优秀,深得大家认可,能当之无愧能成为家族下一任的掌舵者!
他兀自想着,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随之再次忍不住低下头去,将上面的话从头到尾重新扫了一遍,越看就越觉得上面说的无一可信之处。
终于,他的心情一点点平复了下来,遂将信纸重新叠好,恭敬归还到了父亲跟前。
宣平侯伸手接过,却并未立即将其收好,而是再次打了开来,同样将信从头到尾重新又读了一遍。
只是跟自己儿子看完后的轻松不同,他的神色明显复又渐渐凝重起来,说道:“我方才虽说这些话的真假值得推敲,但其中提到的某些情况显然是真的。”
燕乘泽一怔,瞳孔微微一紧,“不知父亲是指哪些?”
宣平侯将信纸放在桌上,沉着目光,手指在上头某处点了点,解释道:“自大齐建国以来,东宫卫率一职,因关系到太子和东宫的安危,向来是由圣上钦点,圣上在选人方面更是一直都慎之又慎。
数年前,上一任的东宫卫率在太子遇刺时身亡,此后,圣上并未立即将空缺补上,将此位置一直空悬至今。圣上如此行,要么就是心中早有了的选定的人,却仍需仔细考察一番。要么就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宁缺毋滥。
可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如今圣上钦点了四郎补上这个缺,足可见四郎确是有些真本事在的,而这上头说的曾救过太子,被太子和圣上看中估计也并非空穴来风。”
燕乘泽听着,身旁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
他又不傻,也知的确有这种可能。
毕竟比试做不得假,跟太子谈笑风生也是真,得圣上御赐宝剑更是没有作假的可能。
他方才一直否定,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家里竟还有比自己优秀的兄弟存在!
所以,那个人之前真的一直都在藏拙?
可他亲眼看着那人日日纨绔,那人又是如何,又是在何时,偷偷练出了这一身的本领?
燕乘泽实在想不通,而想不通的又何止他一个,此时端坐在太师椅上,眸色沉沉的宣平侯就在琢磨着同一个问题。
发现自己竟被蒙在鼓里那么多年,宣平侯心里无疑是很不好受的。
再想到过去自己管教侄子的场景,只觉当时的自己在侄子眼里就跟那跳梁的小丑一般。
一想到这,他就烦躁不已,心里除了不好受,还生出了许多羞愤,让他再看到那信上的半个字都忍不住想要打人,遂来个眼不见为净,当即唰唰将信叠好收起,气鼓鼓塞进了抽屉。
随之反应过来儿子还在帐中,遂抬眸望去,结果就看见儿子脸上那复杂阴沉的神色。
知子莫若父,儿子在想什么,他做父亲的又岂会不知?
想着,他不觉正了神色,故意大声清了清嗓子。
燕乘泽瞬间被这一声惊醒,连忙将眸中情绪掩饰下去,“父亲。”
宣平侯深深望了儿子一眼,问道:“巡营结束了?”
燕乘泽点头,“是,儿子巡完营,见父亲帐中仍亮着灯,便顺道来给父亲请安。”
儿子向来孝顺,也比许多京中同龄的子弟要优秀,对这儿子他一直都还算满意。
想到这些,他神色不觉就柔和了些,关心道:“这两日西垊那边应该就会派人过来要求谈判,你早些回营帐歇着养好精神,等谈判结束,大军就能启程回京了。”
“是!”
燕乘泽恭敬行礼。
宣平侯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开了口:“四郎是二房唯一子嗣,如今他懂得长进,有了出息,你二叔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你该替你二叔高兴才是。
再者,四郎是宣平侯府的人,四郎有出息,日后也能
给侯府和你带来助力。
你是长兄,又是侯府世子,气度格局自然该在众兄弟之上。为父相信你回去后也会如往昔那般,继续跟四郎和睦共处,给大家带头做出榜样。你们兄弟若能齐心协力,又何愁不能将宣平侯府继续发扬光大?”
这番话语气虽然不重,然话中教训敲打的意味却十分明显,燕乘泽听罢,不觉心神一凛,旋即躬身下去。
“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宣平侯见儿子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遂满意点了下头,朝儿子挥了挥手,“早些回去歇着吧。”
燕乘泽受了父亲敲打,自然也不想久留,闻言便从善如流行礼退了下去。
待儿子掀起帐帘离开,宣平侯看着桌前,默然沉思起来。
心腹察言观色,见状上前请示,“侯爷,需要卑职给京里传信吗?”
宣平侯收回心神,正色点了下头,“你让方太初继续多盯着些,看看他信上写的这些流言到底哪些真哪些假,且除了这些,是否还有其他。”
方太初就是传信过来之人,是宣平侯的心腹幕僚,出征前宣平侯就安排了他一直留意着京中情况,定期给他传信。
心腹闻言,不疑有他,立即应诺退出去安排。
帐帘再次掀起放下,一转眼,帐中就独剩下了宣平侯一人。
他就那样纹丝不动端坐椅中,双手搭在桌上,嘴角绷紧,神色沉沉,宛若石雕般凝然。
案上烛火炽烈,映照着他的脸,橘红的光暖暖,却照出了他深如寒潭的眸,久久化不开那其中的寒。
......
京城傅家,傅二老夫人刚亲自送走了到访的唐太夫人,重新领着下人回到了自己屋中。
下人照吩咐把桌上的狭长木匣子收好,待捧起那匣子时,又不觉感慨起来:“老奴看唐太夫人对这事还真是上心,竟亲自把这文章送了来。就是不知那孩子资质如何,是否能对得住这份用心。”
说话的正是傅二老夫人的心腹嬷嬷,姓常,这话虽有背后说人之嫌,却也是傅二老夫人心中正好奇着的,作为从小就伺候身旁的下人,常嬷嬷自是知晓主子心中所想,也晓得什么话可说什么话不可说,此时这话在傅二老夫人那里便是可以说的。
果不其然,傅二老夫人听着便扫了常嬷嬷手中那匣子一眼,随之弯唇笑笑,“我这老姐妹看人的眼光还真没错过,这趟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
说着,想到什么,又不觉无奈叹了一气,“就是老爷子那眼光实在也太刁钻了些,过去不少人都给他递过文章,我就没见有几个能入他眼的。还好我那老姐妹也知道这么回事,这回就算不成也铁定不会怪到我头上来。”
不过老姐妹难得托自己一回,若是不成,总感觉自己以后都没这脸去见老姐妹了。
她认真想了想,随之灵机一动,忙吩咐道:“你去吩咐下厨房,今日晚膳把老爷爱吃的水晶肘子和葫芦鸡都给备上,对了,再把那梨花白也给拿出来一小坛,今晚我就让老头子他吃喝个痛快。”
常嬷嬷一怔。
家里人都知道,傅二老爷子爱吃肉爱喝上两口小酒,但自从几年前病过一场,郎中吩咐要尽量少喝酒后,傅二老夫人就管得十分的严,每个月也才准老爷子喝上那么一两回。
没记错的话,这个月老爷子已经喝满了两回,今儿个再喝那可是要破例了。
傅二老夫人自然知道心腹在嘀咕什么,想到自己那个老挑剔的夫君,忍不住一撇嘴,“那老家伙眼刁嘴也刁,我帮不了我那老姐妹去哄他的眼,只能帮着哄哄他的嘴了。”
常嬷嬷当即会意,遂偷笑着应了一声,转身下去安排。
这日,傅二老爷从家学回来,突被老妻好酒好肉招待,心情简直是说不出的畅快。
只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向将管他当成乐趣的老妻,今日竟如此纵容于他,若没点儿企图,谁信?
睿智如他,对老妻的有所图早看得透透,却也暂时看破不说破,直等到自己酒足饭饱之后,才端着消食的浓茶,主动问起了老妻这究竟是搞的哪一出。
傅二老夫人忍下敲老爷子一拐杖的冲动,唰地拿出那木匣子给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