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四章 痛

燕乘春想着,心里不受控制地就开始慌乱起来。

一向面对再凶悍的敌人都能临危不乱的昔日虎韬卫指挥使,此时竟像只盲头苍蝇般不知方向,愈发焦急又惶惶,转眼的功夫手心就变得湿哒哒黏糊糊,额头也隐隐冒出了冷汗。

不行,不能慌,不能乱!

燕乘春强迫自己冷静,脑子转得冒烟,试图从这混沌迷雾中努力辟出一条道来。

嗯,有话道“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世事变幻莫测,勿能悟其变时,便以不变应万变。

没错,此情此景,自己既悟不透,那就还是先求稳吧。

终于,他拿定了主意,握了握掌心满是汗水的双手,强自镇定地温和一笑,“不知苏娘子为何如此一问?”

苏淡云一直握紧茶杯,静静望他。

“没什么,就是有些好奇。”

这回答还真是耳熟,似乎他第一次跟她在如泉茶居面对面相谈时,他也如此回答过她。

时间真快,竟一转眼便过了两季,这两季里发生了许多事,而他和她之间也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燕乘春想到过去种种,不觉满心怅然,又让他愈发地患得患失,生出了更多的小心翼翼。

他握紧膝头,抿抿唇,终于故作轻松一笑,“我以前说过的,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嗯,这回答应该最保险不过。

只是会否有些不够?

又会否太过生硬了些?

心里的患得患失继续作祟,搞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飞快斟酌一番,又鬼使神差补充起来:“正所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为报苏娘子大恩,别说我现在做的都只是些举手之劳,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是做得的。”

这次应该够全面够诚意了。

虽说这暗戳戳表达的愿为她赴汤蹈火的心意经过了言语的巧妙加工,听起来已非他真正想说的那种心意,但那份真挚却是原汁原味地被展现了出来,她应该能感受到的吧?如此就算无功那也应会无过了吧?

燕乘春心中暗自复盘,又好好安慰了自己一翻,只是一番话下来,手心却是较之方才明显更湿粘了。

可此时掏帕子擦手未免太容易暴露自己,再不舒服也只能先忍着了。

他就这样坐立不安,小心思不断,对面手握茶盏的苏淡云却始终紧抿着双唇没有言语,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沉稳。

不过这稳也只是表面的,内里实则早已风雨大作,心海正一浪高过一浪,重重拍打着她的心房。

是吗?

原来只是救命之恩吗?

当真只是如此吗?

苏淡云心中问着,默然看着。

只见对面的他一直神情平静如无风的湖,笑容和煦如春日的风,一双眼依旧清亮如被晨露洗过的星。

多美好的一张脸,也是愈发让她熟悉的一张脸,最近只要看到这张脸,她就能莫名觉得安心,然此时看着,她却无来由地感到烦躁。

她知道,自己烦躁是因为依旧听不明白。

是的,尽管他已经回答得这般清楚坦然,但她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救命之恩,真的能让他在知道她出事后,能不顾自身一脸紧张地冒险夜闯北院?

真的会让他在遇到贺怀琛上门纠缠自己时,不顾被旁人误会而挺身帮她解围?

真的会让他时刻都把她和阿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地装在心里,惦记着默默安排着?

会吗?真的会吗?

她已经活了两世,在情爱事上并非一片空白。

虽说上一世自己唯一经历过的情爱是那般的可笑,那般的不堪回首,但也起码让她懂得了一个人动心与不动心之间的区别。

而以她所经历过的来看,面前人对她所做的这些,明明已经不再单纯,也让她突然就产生了要问清楚的冲动。

她也的确问了,他也答了,只是他说他只是为了报恩,且还答得很是平静坦然。

所以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吗?

真的是自己太孤陋寡闻,竟不知这天底下真能有这般纯粹的报答?

她一时间思绪万千,只觉心中似有两个小人在彼此交战。

其中一个在叉腰摇头笃定说这怎么可能,这世上绝没有这般的报答。

而另一个则在一本正经点头,轻蔑说着“要不然呢”?

是啊,要不然呢?

人家若不是为了报救命之恩又会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真像你自己想的那般,是对你动了心思不成?

看吧,又跟上一世那样,开始犯傻了不

是?

你是什么出身,人家是什么出身?

你忘了自己是个和离妇吗?

没错!你只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和离妇,而人家可是前途大好的贵公子,人家怎可能看得上你?你怎会觉得人家是看上你了呢?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你怎的活了两世还是这般可笑?

怎的上一世摔了一回还这么不长脑子,这么不懂得长长记性?

责问一声接一声在心中回响,似刀子一刀接一刀割在了心上。

真痛啊,怎会这么痛呢?

竟痛得握茶盏的手青筋隐隐突起,痛得眸中不知觉就晕上了水汽。

奇怪,有这么难受吗?

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人家看不上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是啊,这还真是太正常不过了,可为何心痛想哭之余,还觉得胸膛被塞满了石头,又重又硌,压得都有些喘不上气?

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

都活了两世的人了,怎的还这般矫情,这般敏感了?

傻不傻?

她自嘲一笑,殊不知这一笑并未只留于心里,而是转瞬就从心里浮到了脸上,清清楚楚落进了对面人的眼里。

看着她这突然出现的笑,再看着她逐渐湿润的眼角,燕乘春登时一颗心倏地提起。

她......她这是哭了吗?

可好端端的为何就哭了?

莫不是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

他恨不能立即开口问个清楚,若真是他说错了什么,他一定马上道歉,请她原谅。

可要问的话到了嘴边,他就看见面前人突然端起杯盏,仰头饮尽,那模样就似在喝什么消愁的烈酒一般。

他心口莫名一揪。

“苏娘子,你——”

到了嘴边的话脱口而出,然话到半截就猝不及防迎上了她水汪汪的眸子,让那余下的话忽的就粘在了舌上。

苏淡云听他叫她,静静放下茶杯,眸中的泪意早已借着喝茶之时被强行逼了回去。

可迎上他眉眼里满载着的担忧,那刚被逼退的泪意不自觉就又开始涌动起来。

怎的又要哭了?

她真是鄙视死了今日的自己,更倔犟地跟不住上涌的泪意对抗。

可水汽早已成形,终还是在她眨眼瞬间悄然逃出了眼眶,飞快滑过了她白皙的脸颊,又转瞬消失不见。

这一幕只发生在了弹指瞬间,若多眨一下言都能彻底错过。

但燕乘春一直不错眼看着,便也将这一切都看清了去,只觉那滑落的泪珠直接砸在了自己心田,若千斤的重拳狠狠砸在了他的心口。

他揪着心,握紧手,使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了伸手过去替她拭泪的冲动。

然手虽不动,嘴巴却是再难自控,让他想也不想就紧张开了口:“苏娘子,是我说错什么了吗?抱歉,我这个人不怎么会说话,若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还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苏淡云知道他应是看见了自己落泪,才有了这么一问,便也不再掩饰,直接抬手擦了擦脸,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公子没说错什么。”

“那你方才......”

“公子是想问我为何哭吗?”

苏淡云接过他未尽的话,见他点头,便朝他感激一笑,“我这是被公子的话感动了,很感激公子能如此待我。”

燕乘春定定望她。

他是感受到了的,方才藏在她眉宇间的那丝哀伤,他是感受到了的,尽管她此时脸上除了感激便并无其他,但他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他心头揪紧,双手握紧膝头,“当真?若真是我说错了什么,苏娘子当真可以坦言指证,千万不要把我那些不当的话放在心里,让自己平添了烦恼才好。”

是啊,还真是不要平添了烦恼才好......

苏淡云心中再次自嘲一笑,随之展颜点头,“公子放心,我真的只是感动而已。”

他依然定定看着,眸中地担忧关切实在明晃晃太过刺眼,让她只想避开他的视线。

她果断低下头,随之伸手提壶给自己续上热茶一杯,好掩饰住眼中突然再起的情绪。

然手才碰到茶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便伸过来抢了先。

“我来吧。”

手的主人溫声开口,提壶倒水。

那声音柔似天上的云,暖似温泉湖里的水,此时听着还自带了蛊惑人的魔力。

苏淡云抿紧唇,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自己。

待茶水续好,她平静道谢,伸手端杯。

茶盏起,茶盏落,心头万千风雨就在这起起落落间逐渐平息。

待再抬头时,她终于又变回了昔日那个无波无澜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