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坤宁宫内。
马秀英望着跪在她脚边‘撒娇’的朱橘，却是面无表情。
“你不用说了。”
她淡淡道，
“纵是说一千道一万，我也不会再允许你出门远征。”
“上一次许你去，我就已经万般后悔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
“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应天，哪里都不许去！听到没有？”
朱橘闻言，脸色骤然一苦。
“娘啊！”
“就这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打东瀛，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您就再让儿子任性一次吧！这次过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遛狗，我绝不撵鸡！”
“求您了，求您了求您了！我滴好妈妈……”
他跪在马秀英身边，一边发动着肉麻的语言攻势，另一边又无比殷勤的为马秀英捶腿。
这讨好的姿态，可谓是从未有过！
当然……朱橘也是没办法。
想要堂堂正正，顺顺利利的挂帅出征，老娘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
他当然可以不辞而别偷偷溜走，但那样就无法执掌三军！顶多在军中当一个偏将，这他当然不愿意！
想当兵马大元帅，老爹给出了明确指示——搞定你老娘再来说道！咱可不想到时候每天被你老娘缠着絮叨！
故而，朱橘现在也只能是软磨硬泡。
可是，如今的马秀英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软硬通通不吃！时不时嘴里还发出两声冷笑来。
“别来这套！”
马秀英将大腿收了回去，毫不客气的道，
“你这小子，最是会耍赖皮！上次就说是最后一次，现在又说是最后一次！”
“等待下一次，你是不是还要再搬出这套说辞来？我跟你讲，我不吃你这一套！想要出征，免谈！除非我死了！”
“让你老丈人挂帅去吧！有他在，照样可以打胜仗！”
听到这番斩钉截铁的话语，朱橘的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一时间，竟已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以前用这一招撒娇加耍无赖，基本都可以奏效。
可现在……却完全失灵了！
这可咋整啊？
院外，几道身影鬼鬼祟祟的，正在朝里头观望。
“哈哈！这小子也有今天。”
朱元璋嘴角上扬，有些幸灾乐祸的道，
“以前全仰仗着你娘惯着你，你才无法无天，如今你娘不惯着你了，咱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标儿，你说他能说服你娘吗？”
朱标有些无语。
小橘子过不了关，爹你好像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啊！
问题是，这值得高兴么？
在他心里，大明也就只有朱橘挂帅出征才比较稳，换作其他的武将，哪怕是徐达，他都不那么有信心。
没办法，他对自家小弟有滤镜，再加上朱橘一战封神，战绩确实漂亮。
“我觉得……应该可以吧。”
朱标略一犹豫，方才道，
“娘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她太爱小橘子了，关心则乱，她就怕小橘子在外面水土不服，遭逢不测什么的。”
“毕竟，出门打仗，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哪怕是再厉害的将军，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绝不会失蹄啊！况且，一军主帅本就是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各种暗杀、刺杀定然会层出不穷，听说，东瀛人还尤为擅长这个……”
说着说着，他的眉宇之间，也是流露出了一丝担忧。
也不怪娘亲担心，就是他，这么一番分析之后，都有点担心起小橘子来了。
“呵呵！”
朱元璋闻言，却是有些不屑，又有点酸溜溜的道，
“咱当初的情况，可比他危险多了！”
“他这才到哪儿啊？打一个东瀛岛国而已，兵力和资源，咱们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想当初，咱打仗的时候，那打的全都是以少胜多的仗！那才真叫一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呢！也不见得妹子有多关切咱……”
说着，他看向怀中的朱长生。
“长生，你想不想听爷爷当年的故事？那真叫一个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啊！尤其是和陈友谅在鄱阳湖的那一场决战，那真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打的天地都失了色，日月都移了位！”
“你猜，最后是谁赢了？”
朱长生：“……”
“爷爷，您看我像是不太聪明的样子吗？”
他有些无语的道。
朱元璋：“……”
“咳，咳……”
老朱神色骤然有些尴尬……好吧，问了一个弱智的问题，被自家孙子给鄙视了！
“噗哈哈哈哈……”
朱标忍不住笑出了声，连道，
“爹啊，我们这里没有傻子，你……”
“爷爷，到底是谁赢了啊！您快说呀！”朱雄英扯了扯朱元璋的衣袖，神色有些好奇，也有几分着急。
他似乎很迫切的想要知道胜者是谁。
朱标：“……”
好了，这下他也笑不出声来了。
“你这个小傻子！”
他瞪了朱雄英一眼，没好气的道，
“动动你那猪脑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
朱雄英眨巴了两下眼睛，开始淌口水……
啪！
朱标猛地一扶额。
同样是小崽子，这俩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难道是自己比小橘子差？
不能吧！哪怕小橘子真的比自己聪明，那顶多也就聪明那么一点而已！绝对没有拉开差距！
那看来……问题出在常美荣身上！
嗯！这丫头最憨，生出来儿子也憨的要命！
“雄英，当然是爷爷赢了呀！”
朱元璋却是笑了起来，轻抚着朱雄英的脑袋道，
“爷爷打的陈友谅丢盔弃甲，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胜仗！”
“也正是那一仗过后，爷爷才真正有了当上皇帝的资格！怎么样，厉不厉害你爷爷？”
朱雄英的眼睛骤然一亮。
“哇！”
“爷爷好厉害呀！”
他连连拍手鼓掌道。
朱元璋嘿然一笑，搂了搂朱雄英。
你看，有些时候孙子太聪明也不好，还是朱雄英这样憨憨的孩子，更招人稀罕。
起码……不会被拆台，也不会被鄙视。
“长生，你觉得你爹能成功说服你奶奶吗？”
朱标看着院内的两人，忽的开口问道，
“要不然，你帮着分析分析？”
听到这话，朱元璋也是下意识的看向了朱长生，神色稍稍认真了几分。
显然，朱长生凭借着自己妖孽般的早慧，已然是赢得了爷爷和大伯的尊重，不再把他当做小屁孩看待了。
“嗯……我觉得可以。”
朱长生托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方才道，
“奶奶这个人，一向都是豆腐嘴豆腐心，别看她现在这么硬气，其实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手段了。”
“我觉得，爹随便耍点什么招数，奶奶都会松口的。”
朱标眉头一挑。
“招数？”
“比如？”
朱长生嘿嘿笑道：
“比如哭啊闹啊，上吊啊绝食什么的。”
“奶奶受不了的，不过……爹其实很孝顺奶奶的，应该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我觉得……他应该还是会想着感动奶奶，从而让奶奶松口吧……”
“嗯……我猜是这样。”
朱元璋和朱标相视一眼。
这小子……对自家老爹和奶奶的认知，很是透彻啊！
一番分析，可谓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现在就看剧本是不是按照他说的来了！
院内，朱橘见马秀英依旧是冷脸相待，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便蓦然起身。
“既然娘始终不肯答应，那儿子……也不敢忤逆。”
他低声道，
“儿子……告退。”
说罢，他便转身要走。
“诶……”
马秀英感受到朱橘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目光略有几分挣扎，但最终，还是开了口。
“你先坐下。”
“好不容易来我这一趟，连个午饭都不吃么？”
“我已经喊翠竹去给你烹制你最爱吃的酱肘子了，你先吃两个再说。”
她吩咐道。
朱橘摇了摇头。
“娘，儿子现在没心情，吃不下。”
他轻叹道，
“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想要我平平安安，顺风顺水的过完一生。”
“我当然也想这样……但眼下，倭寇未灭，我实在是不能坐享荣华富贵啊……”
“您应该也知道……我的那个梦魇，不亲手灭了东瀛，我心魔难除，寝食难安啊！难道您就忍心看着我抱憾终身吗？”
马秀英抿了抿唇。
“娘并不反对出兵攻打东瀛，但那个挂帅之人，却并非一定要是你。”
她轻声道，
“徐达、汤和、沐英，哪怕是你现在提拔的那个蓝玉，他们都可以是主帅，都可以带领大明军队战胜东瀛！”
“不是非要你去不可的，娘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准你去，明明可以轻松获得胜利，为何要你去冒险？”
“倘若真的是非你不可，倭寇对咱们大明的危害又那么大，那娘会放你去的，娘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一次，娘是真的舍不得你。”
说着，她的目中已然是泛起了一丝泪花，轻轻的捧起了朱橘的手。
“娘近来……时常有一种心慌的感觉，总觉得你们都将离我而去。”
她颤声道，
“尤其是你，小橘子……”
“娘怕啊，娘怕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母子再无法相见，我，我……”
说到此处，马秀英竟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已是泪如泉涌！
这一幕，惊得朱橘手忙脚乱，连忙取来丝帕为母亲擦去眼泪，而后连声安慰道：
“娘，不会的，不会的……”
“我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万一情况不对，我绝对跑的比谁都快！”
“真的！”
“还有，师父早就说过，我有成仙之姿，绝不是半路早夭之人！我的劫难早就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危险了！”
“所以，您放心，您真的不要替我担心……莫哭了，您这哭起来，我这心里头也一抽一抽的。”
朱橘最见不得女人哭，更别说这个女人是自己最亲爱的母亲。
她这一哭，自己的心里也发酸呐！
院外，朱元璋望着自家妹子哭泣，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儿。
“妹子最近情绪是挺敏感的，或许……的确是咱给她的陪伴太少了。”
他轻声道，
“要不然，还是算了。”
“让徐达挂帅，也没什么差别的，不是非要老六去。”
朱标也是默然。
两个娃娃则是有些着急，要不是被爷爷拽着，他俩都已经跑上去安慰奶奶了！
“近来总是如此，莫名其妙的就想哭……”
好劝歹劝了一顿，马秀英方才逐渐停止了哭泣，揉了揉通红的眼睛，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你别吓到了，其实没什么大碍。”
“或许……是我犯什么病了，回头找太医调理一下，据他们说，人的思想也会得病的。”
朱橘摇了摇头。
“好了娘，我不去了。”
他道，
“让老丈人去吧，您说得对，征伐东瀛并非是非我不可，换作别人，照样可以踏平东瀛。”
“我还是留在您的身边，多陪陪您吧。”
朱橘的感官还是很敏锐的，他能够感受到刚才马秀英那种情绪波动，绝对不是突如其来，而是积压已久，只是以前都一直隐藏的很好，现在突然泄露了而已。
这让他也是有些自责。
或许……真的是自己太自私了吧，只想着完成自己的心愿，却忽视了亲人的感受。
想想这两年，自己好像都没怎么好好陪伴娘亲……
今天忽的一瞥，竟然是瞥到了她鬓角的白发！他……连母亲什么时候长了白头发都不知道。
真是个不称职的儿子啊！
想想娘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而自己又为娘付出了多少？
这样一想……朱橘只觉得一阵阵难言的情绪涌上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马秀英眼睛微微一亮，转而看到了朱橘微微皱起的眉毛，却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别皱眉，有悬针纹就不好了。”
她伸手将朱橘眉间的褶皱揉开，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
正此时，一股香味传来。
“殿下，酱肘子来了，娘娘特地吩咐给您做的。”
“快，趁热吃吧！”
翠竹拎着一个食盒走上前来，笑吟吟的道，
“这味道，绝对正！”
哗啦。
食盒打开，两只圆润肥亮的酱肘子出现在了朱橘的眼前。
要是换作以往，他绝对不会有半句废话，抄起肘子就开始大快朵颐！但今天……不知怎么的，竟是有些没胃口。
“先放着吧。”
朱橘低声道，
“我有点吃不下。”
翠竹微微一愣，看向马秀英。
马秀英微微颔首，示意她先退下。
院内，再度只剩下母子二人。
马秀英望向朱橘，望了良久，最终只得是轻叹一声。
“罢了。”
“拗不过你，你若真想去，娘也拦不住你。”
“我不想你不开心，你……去吧。”
她站起身来，缓步朝着寝殿内走去。
“别让肘子凉了，趁热吃。”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已然是没入了殿内，消失不见。
朱橘望着面前的酱肘子，轻轻将其拾起，送到了嘴边。
咬了一口，再咬一口。
表情逐渐开始狰狞，他开始狼吞虎咽，只是吃的不像平日那样吧唧嘴。
院外。
“标儿，长生，你们都猜对了。”
朱元璋轻声道，
“果然啊……妹子还是心软。”
“都不用老六如何，只是表现出一丝丝胃口不佳，便让她松了口。”
“你们说，她是不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母亲？”
身边三人皆是点了点头。
是啊！
世上最伟大、最慈祥的母亲，便是如此了吧？
朱长生所预测的那些手段都没有出现，甚至朱橘都没有耍手段，他只是一时心情不佳不想吃东西，就足以让马秀英这个当娘的揪心。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可能儿子不吃饭，就已经是天大的事儿了吧。
须臾间。
朱橘已然是将两个肘子吃完，而后一抹嘴，走入了寝殿之内。
“他进去了。”
朱标抬眼道，
“爹，我们要不要跟上去？”
朱元璋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跟！”
“不过，动作都轻些，在门口听听就好了，不要被抓包。”
而后，他又朝着不远处的翠竹瞅了一眼。
翠竹吓了一个激灵，连忙做出了一个封口的动作，示意自己会守口如瓶，朱元璋这才收回目光，搂着两个孙子往前走去。
也不知怎么的，现在挺喜欢偷窥的。
哦不对，应该说，一直以来他都挺喜欢偷窥的，否则锦衣卫也不会那么丧心病狂的对官员们进行监视。
老朱始终觉得，偷窥所见，才是最真实的东西。
一旦他现身，很多东西就变了味儿了。
两大两小猫着身子，窜到了寝殿的边缘，靠在了门边。
看上去很猥琐，其实……确实猥琐，毕竟躬着身子偷听的模样，哪怕是放在最正气凛然的人身上，都很难不显现出偷感来。
但朱元璋不在乎，他只想听里头的母子俩在说什么。
而后，他便听到了四个字：
“爱你，老妈。”
朱元璋：“？！”
朱标：“？！”
父子俩相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之色。
朱橘咋还搁这儿表白上了？
汉人的性格，一向都是很含蓄的，不会那么热情奔放的对家人表达爱意，纵然要表达，也会用较为委婉的诗词，比如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样的方式，来诉说对母亲的爱意。
很少会直接说‘我爱你’。
可事实上，这样打直球的方式不好吗？
事实证明，可太好了！
就连朱元璋这样的老帮菜，此刻心神都震动了一下！对于朱橘这简单有力的四个字，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似乎……是感动？
连他都如此，那作为被‘表白’者的马秀英的，自然心神震颤的更厉害！
“你这孩子，你……”
“哎呀好了，不要这样像个小孩子一样……”
马秀英推了推朱橘。
然而，朱橘却是不肯松开抱着老娘的手。
“干嘛干嘛！”
他嚷嚷道，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啊！哪怕我八十岁了，也是娘你的小橘子啊！”
“我就要抱你！不松手！”
“爱你，老妈！！”
这一次，更大声！
朱橘可从来都不是怕羞的人，这会儿想说，那便说了！
向自己的母亲表达爱意，这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吗？
不是！
这才是真正男子汉该说的话！
“臭小子……”
马秀英眼眶泛红，嘴角却是扬起，露出了笑容。
她反手轻轻搂住了朱橘，略有些嗔怪的道：
“就你最会耍花样，变着法的讨我欢心，是不？”
“我可告诉你，我不……算了，我吃你这一套。”
她本来还想嘴硬一下，但最终还是选择遵从了内心的感受。
朱橘这一声“爱你老妈”，她可太受用了！
简直是宛若甘霖一般！滋润了她的心田，修复了心中那一股子不安的情绪……
儿子都这样待她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好的，收到！”
朱橘嘿然一笑，连道，
“您要是爱听啊，那我天天给我说啊！”
“爱你爱你爱你！”
“哈哈哈哈……”
马秀英亦是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她忽的双眼一横，朝着门口喊道：
“嘿！”
“那几只鬼鬼祟祟的老鼠精，还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嗯？”朱橘眉头一挑。
有人在偷听？
他一眼看去，却见朱元璋、朱标和两个小崽子正一脸讪讪的现身出来，神情皆是有些尴尬，
“妹子，嘿嘿……妹子。”
“咱可不是故意偷听啊！咱是刚刚到的！”
其余三人皆是连连点头。
“对，对，刚刚到的！”
朱标亦是道。
两个小崽子则是傻笑着不说话。
“哼！”
马秀英没好气的道，
“偷听就偷听，还非要给自己找借口！”
“就这一点，你们没一个能比得上小橘子的！他就敢作敢当，有什么就说什么！”
“尤其是你，朱重八！你就是个缩头乌龟老鼠精！”
朱元璋干咳一声，走上前去拉了拉马秀英的手。
“妹子，孙子们都在呢，你就不能给咱留点面子啊？”
他神情尴尬，低声道，
“好了好了，别说了，别说了……”
马秀英别过头去。
“好啊，让我不说，可以啊。”
她道，
“那你证明一下，你不是缩头乌龟老鼠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