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百威楼里的其他杀手,沈白衣与新帝相识的年长,更久。
他原本收了一笔十分丰厚的赏银去杀肃王。
彼时肃王年纪尚小,又不受先帝重视,沈晚棠忙于外事多过对儿子的关注,肃王身边布防空虚,沈白衣几乎没有费多大气力,便突破了肃王身边全部的布防,一柄长剑直刺到肃王的眼前。
彼时小小年纪的肃王,临危不乱,冷眼游说杀手沈白衣道:
“阁下如此身手,不应该做杀手,应该做将军。”
少时习武,谁都有过梦想,但这样不切实际的梦想,早被年轮碾作渣土。
不过肃王的话,让沈白衣放慢了剑招,笑道:
“将军?你封我做将军吗?”
临死不畏,少年望向杀手的眼睛,镇定自若道:
“如果你杀本王,只会得到一袋赏银,银钱本王也有,旁人出多少,本王出十倍。”
“如果你投靠于我,本王予你承诺,将来封你做将军。”
沈白衣笑得更张狂了:
“你这副病恹恹的模样,难道还妄想能打败你这些个成年的兄长吗?”
对于杀手的轻视,肃王不仅不慢道:
“蛟龙在渊罢了。”
这话从一个病困的少年口中说出,令杀手沈白衣侧目。
利剑下的少年,从未有一刻屈服于死亡,低下他那天子骄子的高贵头颅:
“只要父皇活得够长,皇兄们那些暂时的优势,都会在有朝一日变成劣势。”
“否则,你也不会受命来杀我。”
彼时盗匪不知道发了什么善心,还是算清楚了什么账目,竟就真的下不去手了。
纵然如此,成就将军梦,对于杀手沈白衣而言,只是笑料。
没想到多年后,少年一语成谶,他沈白衣还真的做了将军。
跟随少年南征北战,他不曾让他低头,他也不曾让他失望。
镇北将军提起了旧事,新帝一笑而过,
“沈白衣,你老了。”
“南征的时候,你从不耐烦提起旧事。但凡有战,你总是冲阵在前,一副杀就完了的姿态。南境大大小小的将领手上的人头加起来,都没有你沈白衣一人多。”
说到底,沈将军能有今日的成就,也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新帝继续道:
“朕早已知悉,将军从前入百威楼卖命,乃乱世所逼。乱世害人,并非将军的过错,而是那些造就乱世的人,误了将军原本应有的锦绣前程。”
并非所有的杀人魔都值得拯救,但像沈白衣这般被乱世逼得误入歧途的将才,新帝愿意不拘一格给予机会:
“将军之责,在杀敌建功。君王之责,乃拨乱反正。”
“朕登上这至高之位,便是希望有生之年,能治乱世,平贼寇,安民心,还我大雍朝一个高祖盛世。”
“窄叶不死鸟,你可愿与朕一道,重拾少时雄心,出师为民,还千万人一个锦绣前程?”
百死以谢君恩,恰是沈将军此刻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窄叶不死鸟这个沈白衣旧日闯江湖时用的名号,若非被人无意间征用了,他如今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段刀口舔血、漫无目的的岁月便如同这个名号在百威楼的数载沉寂一样,于沈白衣而言,已经死了。
如今他是倍受朝野和新帝倚重的,镇北将军。
他的征途有了鲜明的目标、显赫的旗帜:
“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君王与将军碰盏,雄心与壮志和鸣。
这边护国军军营里,伯乐与千里马惺惺相惜,把酒言欢。
那边驿站内,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早已不知何去向。
碧玉被周全接了来,照料凌姑娘饮食起居。
顺便,委以重任。
见凌姑娘动了,睡眼迷蒙,一副迷糊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
碧玉怕她忘事,便帮她回忆起当下的状况:
“小姐,咱们这里离了京都城不远,陛下星夜已经赶往护国军营帐了。周将军说,等会日上三竿时,护国大军北上会从咱们这里经过。”
“周将军的意思是,时候不早了,咱们收拾收拾,便要随大军上路了。”
凌姑娘摸着酸胀的后脑勺,她虽不是什么神医,却也知晓这个穴位酸胀,乃是被人敲晕所致。
这事谁干的,不言而喻。
凌姑娘被敲晕后虽然忘事,却并非就此失忆。
醒过神后,稍经提点,慢慢回忆,便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
迷迷糊糊记得,他送自己回房后,还在自己身边磨蹭腻歪了许久,念念叨叨说了好一会话,换了一身洁衣,才人模人样、精神饱满地出门去见周全他们。
凌姑娘想起这些,不由骂了一句:
“人面兽心的东西。”
如今大雍朝野上下,最担心的事,除了战事,就是新帝的房事。
凌姑娘对此有独到的见解:
仁孝不倒,故而新君不立,非君之取舍有
异也。
凌姑娘一边腹议一边问:
“陛下可留了什么话?”
碧玉几乎不假思索便答了:
“陛下的意思是,此去征战,家眷不便同行。”
碧玉说完这话,立刻便去看凌姑娘的表情,果然看到她面无表情道:
“谁是家眷。”
凌姑娘嘴硬诚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碧玉揶揄了她一句,
“你不是家眷,何故抓耳挠腮念了一晚上新君的名字呢?眼下,可没有人给姑娘下药了。”
凌照水这才知晓,她是被碧玉摆了一道。
所谓家眷不能同行,诚然不是新帝交代下来的,而是碧玉故意编排凌姑娘的话。
新帝的原话是:
“小姐若要随行,为避免招蜂引蝶,哦不,是节外生枝,需得着男装,充作军医。”
末了,碧玉还补了一句:
“如此也方便陛下随时召见。陛下若是想姑娘了,称病便是。一辆马车一双人,想干什么干什么,横竖旁人也不敢过问陛下得的是什么病。”
士别三日,凌姑娘对碧玉刮目道:
“死丫头片子,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编排我了。你给我从哪来,回哪去!”
今时不同往日,碧玉轻叹了一声,道:
“您二位都是主子,陛下叫我来照顾你,你却叫我回去,碧玉这是应该听谁的呢?”
她这一问,凌姑娘听出了弦外音,打了个激灵,迷糊劲一下子就过去了。
她挺身而起,端坐在床中央,盯着碧玉灵动的眼睛,试探着问道:
“碧玉,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