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流水 作品

第一百三十八章 侏儒

“我不是小孩子,他们说的话,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得懂。”

这是众人头一次近距离听到苏星辰讲话。

嗓音沉稳且厚实,宛若一个上了年岁的人,六七岁儿童应有的稚嫩感,在清醒的苏星辰身上荡然无存。

若说方才灶台内传来的声音还带了浓重的失真感,让人辨不清虚实,这一回,在场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凌照水率先反应过来:

“你是苏揽月那个早夭的哥哥吧?”

京兆府尹苏城世生有三个孩子,其中长子早夭,长女苏揽月,然后才是这个看身量只有六七岁光景的苏小公子。

但以这孩子蛰伏多日的心计来看,他并不像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倒是像一个心思相当完备的成年人。

果然,苏星辰没有否认。

“他们给我灌药,我的神智一度也确实受到了干扰,他们把我当做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教唆我说,肃王是主谋。”

“这句话就像刻入我脑海中的一样,成为了我的一种本能,请你们相信,我并非有意栽赃肃王殿下的。”

苏星辰那一夜的经历,可谓坎坷异常。

先是目睹了家门被灭,血染四壁,他却无力还手。父亲苏城世在逃命的最后关头,选择回转脚步,带上他一起走,因而被杀手洞悉了逃命的路径。

父亲死在京兆府门口的血泊中,他嘱托苏星辰的话唯有一句:

活下去。

为了这句话,苏星辰挣扎了多年。

他挣扎了多年,头一次感受到了父亲苏城世深沉的爱。

却遭遇了生离死别。

他无数次后悔过,那一夜他不该以人性去试探父亲的,如果他不那么做的话,也许父亲就可以逃出杀手的魔掌,活下来。

可父亲却选择了让他活下去。

活下去,好难。

杀手的脚步逼近,他的剑尖流淌着父亲鲜红未凝的血。

他直直地朝自己走来,苏星辰听到他对自己说:

“小娃娃,你帮叔叔一个忙,我便让你活下去。”

苏星辰仰起头,被杀手和着人血灌了一嘴的罂花粉,而后他的神智就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明了,杀手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

肃王,是苏家灭门案的幕后黑手。

他一直重复灌输,直到神智愈加不清的苏星辰喃喃出口都是这句:

肃王是凶手。

杀手才满意地放任苏星辰逃命。

苏星辰踉踉跄跄奔跑在空无一人的京都大街上,他不能停下,耳边似乎能听见杀手欲擒故纵的脚步,在暗夜的星空下,黑暗将他弱小的身影吞噬,死神不止一次在向他招手.....

后来,苏星辰遇见一个武功极其高强的黑衣人,那个人带着他飞檐走壁,他和黑衣人一道被一群人围攻,那些人衣冠齐整,腰间配着朝廷统一配备的令牌,手中长剑锃光瓦亮。

苏星辰原以为他们可以伸张正义,却听他们摇旗呐喊、口口声称黑衣人就是苏家灭门的凶手。

若苏星辰真的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发生的一切早已超脱了他的神智。

纵使没有罂花粉,想必他也已经迷糊了。

彼时苏星辰头痛欲裂,他早已分不清南北西东,但他仍有一丝丝神智,他知道眼前的黑衣人并非刚才给他灌下毒药的那个。

同样是拎后领,方才的杀手只拎衣领,如同拎一只待宰的羔羊,完全不顾及他的死活,后头的黑衣人则是连脖子一齐握住的,飞檐走壁也给他留了喘息的余地。

苏星辰知道,若是没有自己这个拖累,以眼下这个黑衣人的身手,早就已经逃脱了四面埋伏的追捕。

他没有舍下自己,若非出于仁义,便只有一种可能:

自己对他,还有用处。

好人与坏人,如同苏星辰彼时迷乱的神智一般,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

换言之,对于身处风口浪尖的他而言,好人和坏人的界限,实则也没有那么分明。

坏人可能因为利益而放了他,好人也可能因为自保而放弃他。

果然迷迷糊糊中,他又被黑衣人交给了另一个人。

那人毫无疑问便是达拉王子。

达拉王子以为,苏星辰小孩子家家啥都不懂,殊不知他与狄亚娜公主的几番痴缠,都被苏星辰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这个最后接手他的男人,油嘴滑舌,看着就不像好人。

被转了三道手后,苏星辰残存的神智告诉自己:

他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

苏星辰活过的年岁远

不止六七年,世人以苏小公子唤他不过是父亲捍卫家族声誉所编纂出的一个谎言。

他实则已经年过三十了。

他生来与旁的孩子没什么不同,会哭,会闹,身负长子之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但自打他有记忆以来,他与旁的孩子便是不同的。

他不会长大。

年岁愈长,他与旁的孩子身量上的千差万别便愈加清明地显现了出来。

他因此被父亲禁锢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不被允许出行,不被允许同人交往,对外只说是久病缠身,不便见人。

苏大公子活在京都世家的传闻中,真正见过他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

一直到他年近弱冠,苏家再也无法隐瞒他身体的异样了,再也无法安抚那些蠢蠢欲动想要探知苏家长子近况的那些人强大又自以为是的好奇心了。

苏城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宣称长子病死了。

苏家也因此差点断了香火,索性是没过多久,苏城世的一房小妾便为他生下了一位小公子,正是苏星辰。

一身漆黑的苏星辰望着凌照水,他很清楚她想要从自己口中知道些什么,也很清楚她想要利用自己做什么。

但他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皮肉之痛只能让他恢复短暂的清醒,并不能驱逐他身上根植的罂花粉之毒。

“你想要我说出那晚发生的事,我有两个条件。”

观察了几日,苏星辰早就知晓,眼前这个弱质纤纤的女人才是能主事的人,那位咋咋呼呼扛着他东奔西跑的不过便是个跑腿的,他提要求,只看向凌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