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歌了然。
《阳关三叠》是古琴十大名曲之一,说起来可能行外人不怎么明白,但如果说到诗佛王维著名的七言绝句《送元二使西安》,相信大部分人都能理解了。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关三叠》这首乐曲便是根据这首七言绝句谱写而成,因为诗中有“渭城”、“阳关”地名,所以这首曲子又称《渭城曲》、《阳关曲》。
“用古曲参赛,也算是这一轮民乐系的小优势了。”
许棠音说道。
“这首曲子有一叠、二叠、三叠。”
沈歌缓缓道:“长亭外、古道边,离别悲伤,符合这一轮的主题。”
“《二泉映月》、《阳关三叠》这一轮再用古曲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许棠音默默地说。
“可以弹给我听一下吗?”
沈歌有心学习。
“可以,”许棠音点点头,“这首曲子不难,只是四级琴曲而已。虽然你之前没练过,但是对你来讲,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吧,熟悉下练一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普通人如果一天只练两三个小时的话,快则两三个星期,慢要一个多月,她当时也是练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掌握,看着面前的沈歌,她想了一瞬后,觉得对方一天差不多就能掌握。
毕竟这是个雷雨天去楼顶弹《风雷引》的怪胎,现在自己还帮他承下了疯子这个名头。
许棠音垂下眸子,双手轻轻抚在琴上,开始弹奏。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
“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阳关三叠》这首琴曲节奏相对来说比其他琴曲要慢,劝君再饮一杯酒,长亭送别,依依不舍,自然是老友互诉衷肠,念念不忘。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依依顾恋不忍离,涙滴沾巾。无复相辅仁。”
“感懐,感懐,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
在许棠音弹奏这一曲时,沈歌轻声开口,辅以哼唱。一幕清晨离别的场景,雨后的柳树显得分外青翠欲滴,友人分别,饮尽一杯又一杯酒,西出阳关后再无故友相伴,面临的将是无尽的孤独。
练习室中,弦音流转,再加上沈歌若有若无地低吟浅唱,令人感伤。初学者又或者是感性的人在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常常会忍不住落泪,这其中并没有夸张的说法,而是切切实实的。
二叠里的唱词中提到了“参商”二字。
杜甫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这两颗星分别位于天空的东边和西边,一个是参星,一个是商星。因为地球自转公转的原因,它们在大部分时间里处于不同的地方。一个在天空中沉下去的时候,另一个才在东方天空出现,因此在星空中此出彼没,永不相见。
古人赋予了参商永不见的含义,在这里代表了亲友分别不能再次相见的情感。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
“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
《阳关三叠》,一曲结束。
沈歌鼓掌,“这一轮用《阳关三叠》,估计比你上一轮用古琴弹奏《野蜂飞舞》还要好。”
“是的。”
许棠音点点头,“曲子终究不一样,古曲才适合古琴。”
说完,她指着沈歌脚边的一个箱子,问道:“这是什么,乐器吗?”
这间练习室里除了两把古琴之外,就再没别的东西了,后来沈歌又拿来了把二胡,她本来不想问的,但耐不住心中的好奇。
“是的。”
沈歌应道。
这个箱子是他今天早上带过来的,虽然一直被他带在身边,但上大学几年了都没用过,一直在床底下吃灰。主要以前它是谋生的工具,可现在没有它的用武之地了,在秦子君的房子里练习的话,怕是用不了一分钟就要被人找上门,给他安个扰民的名头......
这玩意儿劲大。
“什么乐器?”
许棠音眨着眼睛。
二胡、古琴还不算,还有其他的?!
“唢呐。”
沈歌回道。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首诗词散曲: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
“唢呐,你还会这个?”
许棠音是民乐系的学生,对这个自然有了解,但是她没想到沈歌竟然连这个都会,现在会吹唢呐的,应该很少很少了吧,就算她知道沈歌会的多而且学习能力强,此刻也有些意外。
在她的印象里,民乐系中似乎还没见过一位同学使用过唢呐的,这种乐器老师在讲的时候,也只是简要介绍了一下,并没有对其深究。
“小时候学的。”
沈歌说道。
“小时候,音乐世家?”
许棠音有些讶异。
虽说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了,但他们之间的谈话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古琴、曲子、乐器展开的,她也从未主动打听过沈歌的情况,只知道他是学华国古代史专业的,现在琢磨一下,怪不得对方乐器天赋那么高,原来是从小培养。
“音乐世家算不上,小时候吃饭的手艺吧。”
沈歌笑了笑。
小时候就能靠乐器赚钱养活自己了......
还说不是音乐世家。
许棠音想了想,自己小时候还在家里被逼着练琴呢,虽然也拿了很多次奖项,但远不够自己养活自己的这种程度。
“虽然是民乐,但用的人还没有古琴多。”
她对沈歌说道。
沈歌点点头,现在农村还是用得多的,但城市里的商业用途上基本见不到了。
“不过有句话叫,百般乐器,唢呐为王。”
“这玩意儿,可是乐器中的王者。”
他打开箱子,露出了里面长短不一的唢呐。
小唢呐、中唢呐、大唢呐、海笛。
花梨木管身、银芯、铜碗,静静地躺在柔软的布中,被沈歌保存的很好,看起来十分精致,宛如艺术品。
这乐器中的王者,又被称为乐器中的“流氓”,沈歌在家中是真不敢用,系统奖励了他【登堂入室】境界的唢呐技艺后,他才特地把它们从家里拿到了练琴房,毕竟这里整个房间都布满了隔音设施,也不怕扰民被人投诉。
不过就算是这样,许棠音在时沈歌也不好把它拿出来练习,古琴是乐器中的君子,而唢呐是乐器中的流氓。
这君子遇见流氓,怕是缠不住哇。
所以沈歌打算趁许棠音不在时,再把它们拿出来练习。
一直专注于自己练琴的许棠音此刻却忽然来了兴致,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拿出一支唢呐,“你说这件乐器你从小就开始吹了,我刚才弹了一曲《阳关三叠》,要不你吹一段唢呐给我听听。”
“我没拿出来就是怕吹的时候吵到你。”
沈歌笑道。
“没关系,”许棠音摇摇头,“我对这乐器之王也挺感兴趣的。”
“好,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吹一段。”
沈歌点头答应道:“这东西好几年没用了,吹的不好你见谅。”
虽然他现在有了【登堂入室】境界的唢呐技艺,但说实在的,会的曲子倒还真不多,最擅长的就那几种而已,小时候谋生也不用学太多,一招鲜,吃遍天。
沈歌深吸口气,鼓起腮帮,开始吹奏。
声音一出,唢呐特有的音色便传了出来。
许棠音先是微微蹙眉,而后又舒展开来,这声音的确是有些大。
还有这调子,怎么那么哀呢。
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面前的沈歌,却在不断地吹奏下,逐渐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当年的他,老爷子在台子上给围观的乡亲们唱戏,而他就跟着人家唢呐班,在那里鼓着腮帮子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十分卖力,每次结束后都感觉腮帮子疼。
后面练会了,知道吹唢呐的技巧了,就轻松了。
此刻吹起来,对于已经登堂入室的他来说,更加自如。
沈歌越吹越有感觉。
“啦——”
又是一声凄厉的唢呐音。
这道声音如果是其他乐器发出来的,无异于是产生失误破音了,但在这段唢呐曲中,竟毫无违和感,反而增添了几分这份哀伤的氛围。
这是哭腔!
沈歌在用唢呐模拟人沙哑的哭腔。
不觉间,一滴泪在许棠音的眼下滑落,她却恍若未闻。
吹奏唢呐的沈歌看到了,心中顿感不好意思,汗——没办法,这是他最擅长最拿手的几首唢呐曲了,《十二月哭灵》、《大出殡》、《哭灵曲》......
曲子时间长,他便没有吹多久,点到为止。
深吸口气后,收起了唢呐。
许棠音这才回过神来,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然流了几滴眼泪,忙伸手轻轻抹去,抬头看向沈歌,“这是什么曲子?”
“《十二月哭灵》。”
沈歌回道。
“这首曲子配上唢呐,竟然有这么强的感染力?!”
许棠音讶然道。
她以为,唢呐应该是极具穿透力的音色,像黄土高原上扎着头巾的汉子,要么就是在盛大的音乐厅中,演奏气势恢宏的音乐。
没想到在沈歌的吹奏下,还有这样的感觉。
怎么说呢......
接地气儿?
许棠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这首曲子,应该算是民间艺术吧。”
沈歌说道。
它诞生于民间,为人们的生活而服务。
“我们这一轮比赛的主题是悲伤,你刚才吹的这首曲子,完全符合这一轮的主题啊,”许棠音十分认真地说道,“而且,悲伤的感觉有很多种,这也是大家觉得这次比赛官方仁慈的原因......”
“古琴曲《秋风词》的悲伤是思念成疾。”
“《阳关三叠》的悲伤是亲友分别。”
“你二胡《二泉映月》的悲伤是身世凄凉。”
“但是你刚才吹的这首曲子的悲——”
许棠音想了下措辞,才开口说道:“是大喜大悲的悲。”
闻言沈歌轻轻点头,她说的也没错,唢呐一响,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可不就是大喜大悲的悲么。
这音乐扎根土里,长在土里,承着人们的汗水而生,顺着人们的脊梁而长,萦绕在天地间。庆贺着一个个家庭的新生,同时又告慰着一个又一个魂灵入土。
这就是民乐之一的唢呐,唢呐曲。
“你到时候用这曲参赛也行。”
“毕竟符合主题。”
许棠音说道。
这类曲子的来源已不可考究,但肯定不止二十年了,这种曲子又哪有什么完整的版权、乐理文化什么的,都是小孩子从小跟着学,学会了这几段曲子养家糊口就是了,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当然,沈歌也不知道是否有无良公司已经把这种曲子注册了据为己有。
“这个不担心,随取随用。”
沈歌笑道。
“原来你说的吃饭的手艺是这个。”
许棠音这才明白过来。
“不过现在用不着这个谋生了,这玩意放床底下好几年了。”
沈歌把手中的唢呐放回箱子。
“未来在你手中一定会大放异彩的。”
许棠音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是老师跟我说的。她看了第三轮的比赛,对你的表现十分看好,这次的音乐大赛,希望你后面发挥得更好。”
这是许教授的表扬了。
沈歌笑道:“许教授送了我把古琴,你又教了我那么多,扶持民乐,我自然是全力以赴。”
......
与此同时。
苏州,黎淮山老爷子家里。
黎斌此时正坐在黎淮山的对面,好奇、纳闷又殷切地看着自家老爹,“爹,你给我推荐的这个沈歌,究竟是何方神圣呐,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听您老人家说过?你说他是你的半个徒弟,你们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说说呗。”
“爹你是不知道,这两天我的手机都快被打爆了。”
“上头宣传部的、燕京京剧院的,都打电话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