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振 作品

第111章 不问世事

刘协将装着蜜水的酒樽放下,表情有些萧索之意,复又看了眼自己身边的毌丘俭和对面的刘晔,顿了几瞬,开口问道:

“元仲此来,欲杀我否?欲罪我否?”

坐在对面的曹睿好似丝毫没感觉到意外,从容回应道:“怎么,伯和自己不欲生吗?若真有求死之心,我倒是可以遣人代劳。”

刘协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人都有好生之欲,我又岂能免俗?除了杀我或者罪我,我实在不知元仲为何要到山阳来。”

“元仲可知,自建安四年以来,我就再未见过孟德一次?”

建安四年?曹睿心中默默算了起来。

彼时刘协应该还未颁布‘衣带诏’,武帝曹操也尚未在官渡与袁绍相争。这般算起来,曹操有二十余年未见过刘协?

曹睿斜看了一眼桌旁左侧跪坐着的刘晔,刘晔会意,想了几瞬说道:“陛下,臣曾听闻前汉仪制,三公觐见皇帝之时有虎贲左右挟刃随行。”

“建安五年之后,武帝屡屡对袁氏用兵,常在许昌之外。而建安九年武帝攻克邺城之后,就常驻邺城以为都城,天下政令皆由河北出。”

曹睿明白了刘晔话中的隐含着的意思,微微颔首。分明就是武帝曹操拜见刘协之时被刘协吓过,于是便不复相见,你在许昌做你的汉朝皇帝,我在邺城掌控我的天下全局,躲个清净嘛!

刘协、曹睿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刘晔虽已压低了声音,可对面的刘协依旧能听得清楚。

还未等曹睿开口,刘协又继续说道:“和孟德比起来,我反倒是见子桓更多些。建安二十三年正月,子桓曾来许昌宫里陛见。禅让之时,我又见了子桓两次,这就是三次了。我是个身有嫌隙之人。若是一切如常,元仲又青春年少,只待我死时遥拜一番也就是了,又何必亲自来山阳见我呢?”

刘协端起酒樽呷了一口蜜水,壮了一丝胆气:“还望元仲莫效鸿门旧事,且爽快些吧,究竟是为何来此?”

曹睿轻笑一声:“怎么,山阳县是什么域外之地吗,朕来不得?不过是行军路过此处,欲要与伯和见上一面,闲谈几句罢了。”

刘协道:“自黄初元年来,一直到如今的太和四年,算起来已有十年之久。我在山阳县中不理世事,除了黄初七年和今年的两次国丧,其余朝中、天下大事皆不知晓,乃是一个活在当下的古人了,又能与元仲说些什么呢?”

刘协说话之时,曹睿一边听着一边用膳,好似如同行军中听臣子汇报一般自在。刘协说罢,曹睿也放下手中竹箸:

“十年不理世事,伯和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刘协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面孔微低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那好,我先与你说几句吧,然后再向你问话。”曹睿看向刘协:“就在汉魏禅让的第二年,刘备在成都称帝,依旧以汉为名。”

刘协轻叹一声:“益州偏仄之地,岂能有所作为?”

曹睿点头:“伯和所说不错。刘备两年后就辞世了,国中军政之令皆由其丞相诸葛亮所出,其相府在北、而不在成都。”

“为何汉室总出这种权臣?”刘协刚脱口而出,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抬手欲要解释,又强行忍住了:“江东孙氏呢?”

曹睿道:“孙权倒是活得好好的,太和元年我在淮南胜了孙权一场,还纳了孙权之女为妃,已有一子。”

刘协有些诧异:“未灭其国又纳其女,这难道不是取祸之道吗?元仲为何要如此做?”

曹睿似乎并不在意:“天子者胸怀囊括四海,一女子又算得上什么?孙权的女儿,也没比别人多长一个脑子,纳了也就纳了。”

刘协有些无语,只得说道:“有理。”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将这十年间世上发生过的大事都说了一遍。无非就是魏国、蜀国各换了一个皇帝,黄初年间打了三次仗,太和年间又打了三次仗而已。曹睿还说,若这些事情放在史书之上,可长可短,甚至几页纸就可以说尽。

毌丘俭在刘协身侧,刘晔在曹睿身侧。两人不断地布菜和斟蜜水,一边侧耳听着汉魏两朝的皇帝闲谈诸事。

其间刘协还曾提到,他在浊鹿城中开了一家医馆。每月初一、初五、十一、十五、二十一、二十五这六日,自己都会到医馆之中坐镇诊病。由于山阳公府还是有些资产,本县生病之人医药全免。

曹睿对此也给出了正面评价。能在一县之地亲仁友爱、赈济救人,已经算是刘协在这个世上做过最大的贡献了。而刘协竟也点头认下。

曹睿一边动筷,一边说道:“十年过去了,方才伯和也说旧时恩怨皆不入浊鹿城中,那我也当一切过去。可我倒是有几件旧事要问伯和。”

刘协道:“元仲请说。”

曹睿开口问道:“伯和怎么看待刘玄德和孙仲谋二人?”

曹睿知趣的没有提曹操,也知道刘协不可能当着自己的面大放厥词,因而直接跳过了这一话题。

刘协道:“刘备欲学汉光武,却只学得两分皮毛。孙权恃远割据,公孙述之流罢了。”

很明显,刘协在话中对两人都没什么正面评价。自己尚在山阳县中,刘备就为自己发丧追封谥号,还在益州偏僻之地称帝,左右不过是一割据作乱的宗室。而对于孙权,刘协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割据之人罢了。

曹睿又问:“那荀文若呢?”

刘协语气平静的说道:“昔日在许昌之时,荀文若曾入宫侍讲。此人虽然有才,心性却摇摆不定。若他一心为汉,何必等到孟德称公才表反对?若他一心属魏,又如何到我这谋取虚名?”

曹睿抬眼看向刘协:“这么说伯和是不喜此人了?”

刘协轻叹一声:“倒也不是。只不过荀文若这般作态,既对汉无益、也对魏无益、只为他自己赚取几分薄名,我只为他觉得不值罢了。”

曹睿轻笑一声,接着问道:“建安二十三年正月,耿纪、金祎等人在许都作乱,意图谋害文帝,这是是伯和授意的吗?”

这又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

建安二十三年正月,许昌城内耿纪、韦晃、金祎、吉本等人作乱,意图占据许昌城。在那次动乱中,原本成为众人目标的曹丕恰在许昌城外而非城内,只有丞相长史王必伤重不治身亡。

在此之后,就是那场著名的‘救火者在左,不救火者在右,而救火者尽皆被曹操所杀’的典故了。

虽然曹睿与刘协二人已经说了,前尘宿怨皆不入浊鹿城,刘晔与毌丘俭依旧听得提心吊胆。

“是。”刘协淡然点头应下:“子桓也知此事。而且他曾与我亲口所言,若他自己在我昔日处境,也会同样做法。”

“这是磊落之语。”曹睿轻轻点头:“伯和还恨曹氏吗?”

恨?

岂能不恨?若心中不恨,傀儡二十余年,董后、伏后,还有无数为汉室死难之人又怎么解释?

若恨,刘协此刻还真说不出口。身边唯一相伴之人,就是曹操之女曹节。曹丕虽然夺了他的地位,却也信守诺言以一县之地敕封,县中各事皆不干涉,汉室宗庙仍在。怎么说都比董卓、李傕之辈要好上不知多少了!

刘协在席中半仰着头,似在追忆着什么,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过了许久方才起身,郑重其事的朝着曹睿躬身一拜:

“不恨了,都过去了。”刘协渐渐站直,双眼微红的看向曹睿:“我不该做这个皇帝的,不该做的。”

曹睿也叹了一声:“皇帝这个位子享尽天下富贵,却也承着天下之责,最为不易。”

说罢,曹睿也起身站起,缓步走到刘协身前,拿着木勺从陶瓮里为刘协舀了一勺蜜水,填到了酒樽里。

又将酒樽拿起,塞到了刘协手中。

“方才我问了伯和这么多,不知伯和可有什么可以要教我的?”

“多谢元仲。”刘协接过酒樽一饮而尽,与曹睿两人隔着一张几案站着,抿嘴沉思了几瞬,说道:“我在山阳想了十年,也算有些心得,倒有一事要问元仲。”

曹睿点头:“请说。”

刘协直接问道:“如今洛阳军队是什么形制?”

面对这样一个足不出山阳的人,曹睿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收营州之后,大魏军队约有三十二万之数。其中五万中军常在洛阳,其余军队或在关西、或在荆州、或在淮南、或在河北,号称外军与州郡兵。”

刘协又问:“中军皆在洛阳城之内外?”

“是。”曹睿道。

刘协接着问道:“洛阳城左近戍卫之兵,只有这么一个中军?都是谁来领兵?”

曹睿朝着毌丘俭努了努嘴:“此人唤作毌丘仲恭,乃是如今大魏的中领军,领兵五千。”

“五万中军之中,武卫、骁卫二营各一万步卒,皆驻扎城外。中领军与北军五校合兵一万,常侍卫于宫城左近。羽林左军、羽林右军各一万,负责洛阳内外守备。”

刘协又摇头道:“我非此意。这五万中军,可有一人可以统管?”

曹睿回身指了下刘晔:“枢密院掌天下军事,刘子扬就是名义上可指挥中军调度之人,不过中军调度都是出于我本人。”

曹睿这里没有提到西阁。西阁其实并非一个正经职司,乃是如同皇帝参谋、秘书一般的职位,命令从宫中发出之时也是走的中书省,从流程上说,如皇帝本人下令一般。

刘协认真看了眼毌丘俭与刘晔的面孔,淡淡说道:“如此中军,乃是取祸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