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沈星渡早就发现雁南飞在这个家里没有亲近的人。
她想到刚刚在雁夫人院里,雁南飞说的绝情的话,让雁夫人就当他十年前已经死了。
十年前不就是发洪水的那年吗?
何出此言呢?
雁南飞沉了脸色,灯光照亮他半边脸,另半边脸隐在黑暗里,使他的五官更峻峭,却也染上森森鬼气。
“因为我没能走到京城。
我在路上被洪水冲走了。
那条回京的路,我走了三年。”
沈星渡大为震撼。
瞳孔一缩,她猜不到雁南飞经历了什么,只感受到了他身上的苦涩和孤独溢了出来。
沈星渡是不敢相信的,她蹙着眉头问:
“你家里人没有派人找你吗?”
“找了,没找到,放弃了。
他们以为我死了。
还给我立过衣冠冢。”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雁南飞还不是什么将军。
雁家没有大肆宣扬,沈星渡全然不知。
“我是三年之后自己找回了家,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意外落水。
一开始我确实是滑了一跤,姨母抓住了我的手。
可是后来,是姨母将手松开,任由我落入滔滔洪水之中,被大水冲走的。”
沈星渡有过许多猜测,却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惊得提高的声音:
“她为何要那样做?”
才问出口,沈星渡似乎抓住了其中端倪。
瞠大了双目,以手掩唇,不敢置信的说出她心中猜测:
“她要替代雁夫人?
成为雁家的主母?”
从雁南飞的表情,沈星渡知道自己猜中了。
对于沈星渡的聪慧,雁南飞早有认识,并不意外她能猜出来。
“姨母救了祖母,救了昭昭,救了南荀,也救了我。
可是人性是自私的。
她抓着我的手的时候,眼中有犹豫,然后变成坚定和决绝。
她一定是在那一刻想通了。
若是她历尽千辛地将我们几个安全的带回雁府。
她只不过是个揭露了长姐抛弃幼子和婆母恶行的亲戚。
她也许有功,但身份尴尬。
长姐自不会领她的人情,没有了长姐的收留,她在雁府也没有立足的凭借。
除非,她能代替我母亲,成为雁府的主母。
那就不一样了。
而想要成为雁家的主母,势必要让我母亲的罪过毫无退路。
那一刻,姨母选择让给我去死。
只有痛失爱子,才能让我父亲下定决心休妻。
而她是救了老太太,救了他雁家两个孩子的恩人。
成为雁家主母,也不是不可能。”
“你……”
三年才回到京都……沈星渡瞪着雁南飞,脑子里模模糊糊的记忆浮出水面。
“你想起我来了?
对么?
你在七年前从桑家瓦市里买了一个干枯瘦弱的哑巴。
那个哑巴就是我。”
沈星渡撑大双眼看着眼前的雁南飞。
思绪一片空白,脑子里空空洞洞的,只有一颗心孤独而强烈地跳动着。
片刻之后,空白的脑子里爬起一个干枯瘦弱的身影,踉踉跄跄的,浑身是血的站了起来,脸都被打到变了形,还坚持着不肯倒下。
沈星渡的耳边回响起了那日桑家瓦市地下决斗场热闹的叫好声。
那是她第一次和所谓的陈嬷嬷,她的师傅一起外出。
用的是回老家避暑的,上山为父母祈福的借口。
一路由陈嬷嬷带着她学着做生意的门道。
一路上,沈星渡进步神速。
只用了几日的时间,便从一开始的什么都不懂,到后来已经能够对陈嬷嬷出的各种难题对答如流,举一反三了。
可她小孩儿心性,会了之后,就开始抱怨米市,布市的生意无聊,没有趣儿。
师傅当时看着沈星渡,犹豫之下,将她带到了桑家瓦市。
师傅说:“如今你年纪太小,按说不该来这种地方。
但我能陪在你身边的日子不多,总归日后你也要独自面对许多。
由我亲自带你见识见识……也好。”
师傅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沈星渡。
“今晚你要把这钱花出去,买件你觉得最值得的东西回来。
然后告诉我,你为何要买。”
沈星渡早就知道陈嬷嬷并非常人。
一千两说拿就拿出来,母亲身上都装不了那样多的银票。
沈星渡只当师傅是神仙下凡,来陪伴她在太傅府无聊的时光。
那晚沈星渡一次见识了勾栏瓦舍里的声色犬马。
各色莺歌燕舞,凶悍的,令人作呕的,花枝招展的。
有贩夫走卒,也有当权当官的。
沈星渡警惕的看着所有人,师傅见她紧张,安慰她:
“别怕,这些也是生意。
别被表面的纷乱肮脏迷了眼睛。
你要看到世间万物的本质。
你就会发现,国家与国家之间天大的事,也不过是一门生意。”
沈星渡那时不过九岁,听得懂,也听不进去。
国家大事与她何干?
她读书读不进去,她便不听。
做生意觉得甚为有趣,她便学。
她那天看什么都新鲜,只想玩。
心心念念的要把这一千两花出去,买点了不起的好玩意回来,好让师傅刮目相看!
“师傅,那边是什么生意?
怎么这样吵闹?”
沈星渡手指着的是一圈热闹叫好的人群,有几个人一起举着酒盏的,有结伴而行拍手叫好的。
不论男女老少都围成一圈,低着头朝下瞧着。
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叫好声。
“好奇就过去看看。”
沈星渡由师傅陪着来到一处像巨大井口一样的深坑。
坑外一圈矮墙,刚好够到成年人的腰。
沈星渡却要垫着脚尖,才能将胳膊肘架在矮墙上向下看。
那黑洞洞的深坑里,一个瘦弱的少年,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好地方,破衣烂衫的趴在地上,像是死了,又像是一块破布。
他的对手是一个高大壮硕的男子,头上梳着辫子,周围都剃光了,耳朵上还带着骨头做的耳环。
一看就不是中原人。
九岁的沈星渡见到台上两个人悬殊的体格,大为震惊,扭过头去问师傅:
“师傅,他那么瘦小,那个男人那样高大强壮,一拳下去不就打死了吗?”
师傅还没有说话,倒是旁边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开了口:
“小姑娘,你还太小,是第一次来吧?
生死局的规矩,是台上只能留下一个活口。
你可不知道!
那个躺在地上的,今天已经扛过了九轮了!
若是再赢了这一轮,他就扛过十轮!
按规矩,老板得放他自由了!”
沈星渡惊讶极了,眉毛高高的扬起来,眼珠子瞪得溜圆。
“九轮?
前面也都是这么高大的对手吗?”
沈星渡长得漂亮惹眼,肉嘟嘟的小脸蛋上是星光坠落,秋水含光的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她惊讶的反应,满足了男人显摆的虚荣心。
男人得意地给沈星渡讲解:
“前面什么样的都有!
一开始没人信他能赢,赔率是一赔三。
第三局开始,所有人都押他赢!
人们都疯了!
一路赢到了第七局,这小子眼都睁不开了,又是个哑巴,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得见。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买他输,他愣是扛到了现在!
现在赔率已经到了十六赔一了!
都在买他输呢!
你看他,站都站不起来了!
活不了了!”
活不了了?
沈星渡又朝着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瘦弱身影看过去。
怎么就活不了了呢?
她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地喊:
“小哑巴!快点站起来!
你不能输!输了会死的!
再赢一局,你就自由了!
快站起来啊!”
沈星渡娇软的嗓音穿过嘈杂的人声。
趴在地上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朝着沈星渡的方向看了过去。
是她?
沈家千金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还是他已经死了,这是过去的人生碎片揉成的走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