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正路
四人穿过人群,迈过地上横七竖八胡乱摆放着的长短兵器,绕过数不清的营帐,在周围江湖人投过来的数百道目光中,踏上了山路。
安梓扬走在前面,与祁书芸谈笑。
柳承宣和温怜容则是落在后面,却不像前几日那般自然。柳承宣时不时看向前方正与祁书芸交谈的丶安梓扬的背影,又时不时将目光扫过悬挂在安梓扬手中拿着的丶装着唐荷头颅的包袱。
他不傻。
与安梓扬同行了数天时间,也足够让他原本沉浸在“救命之恩”丶“化险为夷”的激动心情中的心神,逐渐清醒过来。
嫁衣神功,明教被灭之后,现在应当是在朝廷手中;剑王阁出世时与唐门有些,据说正是唐门中一位不姓唐的长老,请了北镇抚司镇抚使上门说和,剑王阁这才罢手。
安梓扬并未与他说过自己的身份,只是告诉他们自己姓安,他也就“安公子安公子”这般叫了下来。安姓虽然算不上什麽罕见的姓氏,但江湖上能与安公子的武功丶年龄丶手段匹配起来,且能同时跟唐门丶锦衣卫丶巫蛊联系起来的名字,只有一个。
而随着对安梓扬身份的揣测,李淼的身份也逐渐开始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一个柳承宣下意识不愿去承认的方向。
“安公子是『半路出家”,或许是之前与李大侠有交情呢?以李大侠的武功,能与安公子交好,也是可能的吧?”
柳承宣面色阴晴不定,忽然,温怜容牵住了他的手。他转头看向温怜容。
“师兄。”
温怜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两人心意相通,柳承宣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以名取人和以貌取人都不可取,更何况安公子和李大侠,可是切实救下了你我的性命,你因为江湖传言就心生猜忌,岂不是忘恩负义丶小人之心?”
“况且,既来之则安之。你这般瞻前顾后的小女儿姿态,岂不是让浣花剑派蒙羞?”
柳承宣先是面色一红,而后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师妹。”
前方一直注意着他动向的安梓扬,此时也是转过头来对他笑道。
“柳掌门,有什麽心事,等到了山上再想也不迟。此等盛事,数十年间恐怕都不会再有。若是走马观花一般过了,日后说不得要后悔的。”
柳承宣点了点头。
“安公子说的是。”
而后快步跟上,与安梓扬齐平。
此时的山路上,虽然人数不如山下那般多,但也是熙熙攘攘。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随便扫一眼便能看到几个,三流好手更是路边一条,连走在路当中的资格都没有。
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安梓扬四人依旧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因为安梓扬手中提着的包袱。
圆滚滚三个东西,在包袱上撑起了轮廓,可以说是“有鼻子有眼”。包袱底部还隐隐涸透了一些液体,隔三差五的滴落。虽然没有味道,但还是能看到液体中夹杂的猩红和鹅黄。
锦衣卫召集,天下正道齐聚,武当已经到了,少林马上就要上山。什麽人敢在这时候,拎着三颗人头丶大摇大摆的上山?
就有人细细端详着四人。
“柳承宣,旁边那个女子倒是面生,但看步伐丶佩剑,应当都是浣花剑派的人,顶天两个二流。”
“祁书芸,老一流了,正道高手。虽然武功在一流之中出类拔萃,但在此时的嵩山上,还算不上什麽有分量的人物。”
“倒是这拎着人头的青年—嘶!”
那人陡然后退了半步。
“狐狸脸儿丶苍白面儿丶仰月口,身材瘦削,腰悬长剑——是了,是他,就是他!”
嘴唇翁动,而后紧紧闭上。那人没有半点犹豫,拉上同伴,嗖的一声就窜入了道旁的密林之中,消失不见。
情急之下,他的动作可一点都不小。
这半年安梓扬在江湖上露面不少,但见过他之后还能活下来的人却是不多,
所以大多数人只是怀疑丶暂时没有动弹。但有人一带头,就不一样了。
刷一几乎是瞬间,安梓扬前方便空出了一片。
人群,如海水一般分开。
柳承宣眼角抽了抽,不知该作何反应。
安梓扬倒是嘴笑一声,迈步就朝前走去。
四人一边前行,前方的人群便随之分开。安梓扬倒是习以为常,但其馀三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在正道混了一辈子,哪里被人用这般惊恐丶畏惧的目光围观过,一时间都没了四处看的心思,快步朝前走去。
以四人的脚力,不过片刻功夫,就到了嵩山派山门之外。到了此处,柳承宣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缓缓放慢了脚步。
“柳掌门倒是心急。”
身后传来安梓扬调笑的声音。
柳承宣转过头,乾笑道。
“让安公子见笑了。”
“无妨。”
安梓扬摆了摆手。
“不耽误,山下和山路上的这些人,虽然看上去都人五人六的,但也只是在寻常江湖人面前能装一装,看不看都是一样。”
“真正有资格进去山门之内赏月的,除去已经提前进到山门之内的,现在基本都在你面前了。”
安梓扬迈步走到柳承宣身侧,伸手一引。
“看吧,柳掌门。”
“此时在你面前的,便可以说是半个江湖了。”
柳承宣抬眼望去,一时证住。温怜容和祁书芸也跟了上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一时失语,半响,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江湖我行走江湖近二十年,今次才算是终于将江湖看到了眼中。”
祁书芸喃喃道。
嵩山派山门之外,已经不再是一片密林。由山门外的山道左右拓展,开出了一片足有百丈见方的平地。四人站在这平地的入口处,竟是陡然生出一种眩晕之感。
不是只有修成须弥的天人才能感应到他人体内的真气,只要习武有成的人,
多多少少都能有些感觉,但一流之下,顶多也只是能模糊的感应一下对方的大致水准。
但,此时此刻,无论是刚刚修成绝顶的祁书芸,还是二流水准的柳承宣和温怜容,都感受到了面前如同海水一般缓缓翻涌的真气。
那是,整个江湖近半数高手,体内涌动的真气。
放眼望去,这百丈见方的平台之上,熙熙攘攘的站满了人。高僧丶剑客丶魔女丶大盗,形形色色的人占据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每一个体内都涌动着不输于柳承宣的真气。
而这些人,都在看向一个方向。
嵩山派的山门。
柳承宣扫视了一圈,却是面色骤变,低声朝着安梓扬说道。
“安公子—————怎麽我看此处,竟多半都是邪道中人?”
他只是粗略扫了一圈,便看到了数个凶名在外的大盗丶魔头。而且看眼神丶
神态丶兵器,仅是他目光所及的范围内,邪道之人就占了多半,这显然极不正常。
自古以来,江湖上的邪道之人就是远远少于正道的。江湖不是个泾渭分明的地方,即使是正道势力往往也没有那麽乾净。只要大体上愿意遵守“江湖规矩”,做事没有那麽绝,也没有那种传遍整个江湖的恶行,一般都能自称一句正道。
毕竟,人心思定,只有神经病和傻子才会一直在浑水里扑腾,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给自己留点后路,找机会“金盆洗手”“浪子回头”。
正因如此,即使是邪道最为猖的时候,人数也没有超过正道的三分之一。
而这囊括了几乎整个江湖的盛会,在嵩山派山门之外,却是邪道多过正道。
安梓扬笑了笑。
“只是山门外是这样。”
他指向嵩山派山门。
“原因就在那里。”
柳承宣顺着安梓扬所指的方向,定睛观瞧。
在嵩山派敲开的大门左侧,立着一块巨石。少说也有千斤,底部深深地嵌入了地面之下。
柳承宣细细观瞧了一下,瞳孔骤缩。
在那巨石下方的两侧,好像有两块布,猩红一片,正随着山风缓缓摇晃。
“走近点看,柳掌门。”
安梓扬笑道。
说罢,伸手拉住柳承宣的手臂,迈步向前。
四人走到那块巨石面前,停下了脚步。
柳承宣面色逐渐发白。
那巨石之下,不是两块布,或者说不止是布。
那是两只裤腿,正包裹在两根残肢之上。已经干碎成片状的血渍纠缠其上,
被山风偶尔拽下两片,在地上翻滚。
那块巨石底部的沟壑之中,是盈满的血肉,已经发黑乾枯,隐隐散发着腥臭气味,从地面上钻入柳承宣的鼻腔,好像在告诉他自己的凄惨。
“唔。”
柳承宣和祁书芸尚能强忍住心底的恐惧和惊,但一直在山门内习武丶没走过江湖的温怜容却是面色一白,陡然抬手捂住了嘴。
一旁传来安梓扬促狭的笑声。
“这便是原因。”
“此次盛会,虽然无论正邪,但只邀请了势力,没有邀请独行的高手。但既然此事已经传遍江湖,几位上山的路上也看过,其实所有江湖人,都想要来凑一凑热闹。”
“正道的还好说,即便没有收到过邀请,但多少还懂得些礼貌。只要跟相熟的门派说一说丶递个拜帖,自己也能说的上是个人物,就算没有座位,多少也能跟着进去看看。”
“但混邪道的,就没有那麽老实了。”
安梓扬低头看向巨石下面延伸出的两条残肢,慢条斯理的说道。
“第一批收到邀请的门派,是在一月以前,消息从那时就已经在江湖上传开。中岳嵩山又是处于大朔疆域正中,一流以上的高手即刻启程,差不多八月初就能赶到嵩山。”
“这里边,自然不缺像唐荷那般,不怀好意的人。”
安梓扬指向嵩山派的外墙。
顺着他的手指,柳承宣朝着外墙墙角看去,又是一时失语。嵩山派的外墙墙角之下,竟是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现一片猩红的土壤。
“有偷偷朝嵩山上的水源下毒的,有半夜轻功过墙丶想要一探究竟的,有提着判官笔丶想要在山门上刻个『某某到此一游”的,这些都是小三,基本上以嵩山派的人手就能处理得了。”
“但,也有像此人一般一一他伸手指向巨石之下延伸出的两条残肢。
“武功不错,脑子却还不清醒的。自恃武力,想要藉此机会扬名天下的。”
“对了,他现在就剩下两条腿,柳掌门可能认不出来他,但他的名字你一定听过。”
安梓扬抬头笑道。
“此人名为赵巧巧。”
听到安梓扬的话,柳承宣陡然抬头,惊说道。
“『血衣』赵巧巧!?”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然没有,哦,现在倒确实是死了。”
安梓扬笑道。
论起赵巧巧这个名字,近些年的江湖人可能知道的不多。也就是浣花剑派虽然实力不济,但传承得久,所以柳承宣能反应过来。
但“血衣”这个名号,是所有江湖人都刻骨铭心的。因为这个名号,并不是代指某一个人,而是一个身份丶一个地位。
这是血衣楼楼主的名号。
血衣楼,是江湖上非常少见的,传承超过百年的邪道势力。做的是杀手的活儿,楼内杀手由低到高,身穿“青衣”丶“黑衣”丶“白衣”,和最高的“血衣”。
不同于其他势力的一点是,血衣楼除了接任楼主的“血衣”,其他所有等级的成员都不会用真身在江湖上行走。每到上一任“血衣”身死之时,血衣楼的所有“白衣”就会开始一场极其凶残的内斗。
最后,用其他所有“白衣”的鲜血,将白衣染成血色的人,就是血衣楼的楼主,同时也是下一任“血衣”。在血衣楼最鼎盛的时期,“血衣”这个名号,甚至要比少林主持丶武当掌门更加管用。
赵巧巧,就是最后一任“血衣”,也是血衣楼覆灭之前的最后一任楼主。
约摸十年之前,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当时的楼主赵巧巧忽然与门内的所有“白衣”内斗,最后“白衣”十不存一,赵巧巧因此身死,血衣楼分崩离析。
当时的左黎杉也是趁此机会,杀入了血衣楼总坛,藉此扬名天下。
但,这本应十年前就已经身死的赵巧巧,却是再次现身,又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嵩山。
安梓扬笑道。
“他十年前假死,是因为他的武功突破了某个关隘,并因此察觉到了危险。
血衣楼的内斗和覆灭,其实都是他为自己脱身所做的遮掩。”
“现在,他觉得到了该重出江湖的时候,恰逢盛事,便想要藉此机会扬名,
好重建血衣楼。”
“当日上山之时,他可是相当威风。一路上杀了不少人,沿着山路杀上来,
血顺着衣角往下流。来赴宴的腔峒派掌门也是绝顶高手,想要上前阻拦,却是连一招都没能撑住,就被他打翻在地。”
“当真是凶威赫赫。”
“然后他就死了。”
“啊?”
安梓扬上一句话还在说赵巧巧气焰如何嚣张丶武功如何高明,下一句话就跳到了他的死,连个铺垫都没有,听得柳承宣一头雾水。
好在,安梓扬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笑了笑就继续说道。
“他当时倒是没有继续对掌门出手,只是笑了一声,说了几句狂言,
便要抬手轰开山门,大摇大摆的走进去。”
“正当此时,这块石头从嵩山派之内飞了出来,直直朝他落下。他抬手挡了一下,连个屁都没来的及放,就被砸成了肉糜。”
“血衣,就只剩两条血裤腿儿了。”
柳承宣感觉好像在听天方夜谭一般。
这块石头凑近了看,何止千斤,就是专修横练的绝顶高手,也就将将能将其举起,这就已经是惊世骇俗之举了,更别提按照安梓扬的描述,这玩意儿是“飞”了出来,还不偏不倚的将赵巧巧砸死。
把一块千斤巨石当成暗器来用?
这真不是什麽话本里的神仙吗?
“这是谁—”
柳承宣结结巴巴的问道。
安梓扬笑道。
“自然是遍邀天下群雄,共到此处赏月之人。”
“当日在场之人,看到这情形,都是如柳掌门一般不可置信。正当所有人都愣在当场,不知所措之时,嵩山派内传来一个声音,说了一句话。”
安梓扬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他喃喃道。
“若要赴宴,需走正路。”
“只有这八个字。”
“现在,柳掌门知道这山门之外,邪道之人为何如此之多了吗?”
安梓扬看向还在愣神的柳承宣,笑道。
“因为有人,用赵巧巧的命,在山门之外立了规矩。”
“被邀请过的人,可以直接入门赴宴。正道的高手,也可以递上拜帖,只要分量足够,也可以进去。”
“但,若是邪道,就要走一走这条『正路』了。”
说罢,安梓扬伸手一引,指向嵩山派洞开的山门。
“正道之人可以进去,邪道之人已经不敢造次,却也没有多少人有本事去走这条『正路”,只能在这山门之外,堆积了起来。”
“走过这条正路,才有资格赴宴。”
“柳掌门,想不想看看这条『正路”?”
正当四人说话间,后方的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数声惊呼响起。
“是他?”
“他也来了!”
“是了,他或许可以闯过第三进院子,坐到主宴之上!”
“前辈,我与你同去!”
“还有我!”
柳承宣转头看去。
人群之中,陡然出现了一个漩涡,缓缓朝着山门这边卷了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处于漩涡中心,正迈步朝着山门走来。
此人大约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经花白,眼角也已经出现了些许纹路,两条剑眉斜插天庭丶直入鬓角。身形异常高大,寻常人恐怕只能到其肩膀。身穿一件朴素的粗衣,袖子却被扯去,露出两条足有柳承宣腰身粗细的臂膀。
隔着老远,柳承宣只是与他对了一下目光,就觉得一阵室息。
身后的安梓扬忽然笑道。
“这些邪道在这里等了数日,终于等到了个敢出头的。”
“走吧,柳掌门。”
“咱们也进去,却是正好看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