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义薄天 口无拦(下)
时至傍晚,姜芍从马上指向日落的方向,道:“那便是日升客栈。”
孙望庭朝霞光之中望去,果见前方坐落着一座两层高的客店。
“喔哦哦——”
孙望庭知道自己没来错地方了,“你们就从来没想过调教一下那些完全没有昼夜观念的公鸡吗?”
姜芍笑道:“这还是小意思,你应该听它们在日出时一起鸣叫……简直地动山摇。”
“这种客栈也会有生意吗?”
“习惯了就好。”
孙望庭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一横便策马上前,道:“我请你喝酒!”
“正有此意!”
孙望庭慷慨请客是一回事,可他却忘了一件事:姜芍在登河界内无人不识。客栈又是星宿的家业,喝酒还怎么会要钱?
“掌柜的,来坛你们最贵最烈的酒!”孙望庭活像个腰缠万贯的江湖豪客,一边拍着柜台一边催促道,“你孙外公不计较价钱!”
那掌柜的显然没把他的豪言壮语放在心上——单凭孙望庭背后站着的姜芍,他就不敢不呈上最好的酒菜。
向来粗枝大叶的孙望庭全然不觉自己在狐假虎威,酒一送上来就掀盖,杯啊丶碗啊全部不要,举起酒瓮就喝。
谁知那跑堂的一把拉住他,支吾道:“那丶那个,如果客官……不,如果少当家不介意的话,掌柜的已经安排好酒菜在厢房里,还请二位上楼去享用。”
姜芍朝他摆摆手,“不必多此一举,我们喝酒,还碍着你不成?更何况,我也想看看孙望庭你酒量如何。”
孙望庭一听便大笑不止,“你开玩笑吧?和我比酒量?”
姜芍於是要了一坛一模一样的,道:“未曾交锋就口出狂言吗?我怕你输不起。”
孙望庭冷笑道:“我有甚好怕?只是你有头有脸,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输了,只怕会身败名裂啊。”
姜芍举起酒坛,道:“这里四面围墙,喝得不痛快。我们到外面去比,一来风月无边,二来你要是撒起了酒疯,也不会妨碍他们做生意。”
孙望庭摩拳擦掌,“你可别后悔了!”
“无名小卒,别自取其辱啊。”
夜幕之下,灯火之中,在日升客栈两层楼几十对眼睛注目下,孙家二郎与登河少主举坛豪饮。脸不红丶脚不软,只见酒水狂灌入喉,竟无半点不支的迹象。两坛酒顷刻见底,两个人望着对方,同时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第二坛?”姜芍探问道。
孙望庭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我怕你喝不完这一坛……”
於是第二坛送了上来。
然后是第三坛。
两人依然伫立不倒,未分胜负。
“你太小看我了。”姜芍道,“酒过三巡,我还没倒下。”
孙望庭见她确实还站得好好的,便揉了揉鼻子,道:“你我皆是习武之人,内功过硬,底子也好。只怕真是醉了,也能轻易站稳,不能判断谁酒量更佳……”
姜芍点了点头,“有道理,那你的建议是……”
“过两招,那谁醉谁醒,不就一目了然了?”
姜芍笑道:“也好。只怕我两下将你撂倒,一晃而过,无从判断啊。”她丢开空酒坛,将前发拨到一边。月光在她饱满的额头上描出一条优美的奶色轮廓。她那泛着赤色的脸颊,就跟盛开的芍药一样光彩夺目。
孙望庭盯着她看,一时竟不记得身在何处。
姜芍凌厉的嗓音将他拉了回——“你手臂有伤,公平起见,我也只用一臂好了!”
孙望庭喷了口气,道:“不用你让我,谁稀罕啊。”
姜芍依然坚持,“要不我们两个都将一臂背在身后好了。我可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
“我也不指望你留一手。把你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吧!”孙望庭戏谑道,“长臂猿对阵长脚兽,谁的胜算更大呢?”
谁知姜芍立刻纠正道:“只是猴子挑战猛虎的闹剧罢了。胜负立见分晓。”
话音刚落,孙望庭便舞起独臂,直冲姜芍面前。他的四肢修长而灵活,轻易就搭在姜芍肩上,借力腾空而起,一个后空翻,把手肘一弯,对准她的肩胛骨就要压下去——谁知“扑”一声闷响,孙望庭只觉得手臂一阵震颤。低头一看,见姜芍不知何时紧紧钳住他的肘关节。刺骨的痛楚瞬间蔓延全身。
可孙二郎没那么容易打退堂鼓,忍痛将手臂伸直,顺势扣住姜芍的手腕,想将她往边上一甩,再使一个扫堂腿把她绊倒。可姜芍臂力惊人,孙望庭还没抓稳,她便已经挣脱,紧接着便是一招饿虎扑兔,正面将孙望庭撞倒在地。
孙望庭没让自己四脚朝天太久,立刻跳了起来,笑道:“好一只母老虎。”
姜芍不高兴了,肃然道:“山猿目浅,不识兽王。”
两人不再废话,再次出招。
孙望庭这次不使大动作,而是从一侧短促地拍打,意图干扰姜芍的注意力。
姜芍避开他容易,可想再接近动手就难了。权衡之下,她决定转守为攻。
嗤笑猴,暴怒虎,借着几分酒气与放肆,从各自手中脱出,又再一次正面遭遇。这一边,猿猴舞臂戏猛虎;那一头,猛虎磨爪誓吞猴。日升客栈前莫名挂起了一阵狂风,沙尘扬,星月暗,为这大战造势。
“孙望庭,你就等着跪地求饶吧!”
“呸,别告诉我,你就这点实力!”
狂暴的老虎先发制人,以旋风之势扑向猿猴。猿猴先避再攻,依仗灵活的手脚在老虎身边跃动,时而袭虎头,时而弄虎尾。老虎越战越怒,遂以千斤之力上封喉丶s中斩腰丶下断踝,可仍然无法克制对方的行动。另一边厢,猿猴虽然招式多变,但面对有千钧之力的猛虎,也苦於无处下手。虎猿之战,少说也持续了二百多个回合,可依然胜负难分,酣战依旧。
两个日升客栈的帮工一直徘徊在门边观望。
一个惊叹道:“不愧是少当家,喝了这么多也没有醉意,拳拳到肉!”
另一个却摇头道:“若她没醉,早把那小子大卸八块了,怎会到现在都赢不了?”
那人又问:“你觉得那小子醉没醉?兴许少当家是让着他呢。”
另一个道:“不晓得。看他手脚有些下流,也许真的醉了。可我怎么知道他平日是否也是这般做派?”
正在这时,掌柜出现了,喝道:“有什么好看的?干活去!”赶走两个帮工后,他也忍不住望了眼越战越勇的两人,喃喃道:“这么久都不决出输赢,少当家这是在耍猴玩呢。”
片刻过后,二人突然停下打斗,只是面对面站着,一边喘气,一边发了狠地瞪着对方,仿佛仅凭充满杀意的目光就能将对手击倒。两个人都血脉贲张,面红耳赤,也不知是酒气使然,还是因为这单挑已经太过漫长。
没人说话,耳边只有喘息声。
孙望庭突然跪倒在地。不是求饶,而是在笑,笑得腿都软了。“哈哈哈……哈哈哈……”他捧腹大笑,笑到以头抢地,满地打滚。
姜芍盯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随即,在日升客栈众目睽睽之下,满头大汗的姜芍也放声大笑,坐到了地上。“哈哈哈……”
笑声冲破霄汉,比日出之时的鸡鸣更有穿透力。
孙望庭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对姜芍笑道:“你啊你,真是不简单。”
姜芍不答话,只是坐在原处看天,面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孙望庭呆呆地望着她精致的侧面,打了个嗝,又道:“你和我们也算得上不打不相识!大师兄还特别欣赏你,连我都眼红了。”
姜芍心不在焉地应道:“承让。”
“你也挺够意思的啊,我们绑架你,你也不计较……”他又打了个嗝。
姜芍皱了皱眉,笑道:“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
“哎呀,就喜欢你这么爽快的人!你看,四哥偷偷将兰锋剑留在你房里,将我师叔的罪行嫁祸到姜家头上,你也没把我们怎么样……真好。”说完,孙望庭爬了起来,开始没停地呕吐。翻江倒海过后,他起身返回客栈,可刚站起来,就又一头栽倒在地,再不能起。
空气中只剩下孙望庭如雷的鼾声。
姜芍眨眨眼,随即起身。但她看也不看孙望庭,而是一路走到客栈门前,对掌柜说:“立刻派人往姜家堡,叫明晨当值的星宿卯时来此听我调遣。”
次日,孙望庭猛地被地震惊醒。
“什么鬼……”
他睁开眼,喘着细气。
不,地面还是好好的,这不是地震。
“喔哦哦——”
“这丶这都是些什么鸡啊,也太吓人了……”
好不容易打完鸣,屋里恢覆平静。
他想坐起来,头却痛得令他动弹不得,而且手脚上的这是……“怎么回事?”他望着手腕上的绳索,又觉背脊发凉,定眼一看,才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个黑影从脑后靠近。
孙望庭把头一仰,见一个戴着鼻环的大汉低头瞪着自己。“你丶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姜丶姜芍呢?!”
大汉蹲下来,一巴掌拍在孙望庭嘴上,骂道:“无礼小贼,竟敢直呼少当家姓名!”
“少当家……你丶你是姜家堡的……”
他话未完,就见房门“啪”地飞开。第一个走进来的正是姜芍,背后跟着几位星宿。
经过一夜,姜芍换了一身衣裳。如今锦袍加身,虎皮为靴,真是威风八面,银甲生光,好似个临凡天将,玉面金刚。
直到那一刻,孙望庭才算是第一次领略到登河少主的威仪。一夜狂饮令他头昏脑胀,却没在姜芍面上留下一点宿醉的痕迹。
姜芍黑着脸俯视躺在地上的孙望庭,道:“牛宿,让我跟他说话。”
牛金牛起身,退到一边。
姜芍向前一步,厉声问道:“孙望庭,你可知罪?”
孙望庭傻了,“你说什么呢?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不记得你昨夜说过什么话了吗?”
“什么话?我跟你说了什么?”孙望庭用力地回忆昨晚的事,可除了朦胧的拳脚之外,什么细节都想不起来了。
姜芍冷笑,“你输了,孙望庭。”
“有话说完整啊,好歹让我听懂不行吗?”
姜芍摇头,“你最后醉得一塌糊涂,可我还醒着。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说我这人挺够意思的,就算被你们绑架,也没有计较……”
孙望庭微微点了头,“这话不错……你不是现在才跟我算账吧?做人要有口齿。”
“你不记得你接下来说了什么吗?”
孙望庭吞了口唾沫,“我说什么了?”
“你提到了兰锋剑。”
孙望庭立刻冒出一身冷汗——糟了,自己虽然没有参与兰锋剑被窃一事,但大师兄确实有完整交代过马四革嫁祸的诡计,并叮嘱千万不能让无度门以外的人得知。一定是昨夜酒后失言,误将真相坦白。不想姜芍酒量如此惊人,三坛酒下肚,神志竟一点不受影响。“你丶你都知道了?”
姜芍二话不说,一脚将孙望庭踢到墙边,“你再跟我说一遍:是马四革插赃架祸,纪莫邀扯谎包庇,才令我们被同生会误认为是盗窃兰锋剑的主谋吗?”
孙望庭不敢否认,可又不甘心认罪,“你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要我重覆?”
“不敢说吗?”
孙望庭紧闭着嘴,不出声。
姜芍强忍怒火,对左右喝道:“在外头等我。”
一众星宿立刻关门回避。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姜芍弯下身,扯住孙望庭衣领,咬牙切齿地质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也不是?”
孙望庭晃了晃脑袋,算是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不会替我的师兄弟认罪,但也不会为他们赔礼。我们祸福同当,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怕大师兄会让你们吃不消。”
姜芍一掌将他敲回地上,“无耻之徒,教而不善!你不认错也罢,反正单单处置你一人也解不了我心头之恨。”她在房里踱了几步,背过身去,道:“你回惊雀山,告诉那个奸贼纪莫邀,我绝不会就此罢休!窃人之宝本已不对,你竟堂而皇之地嫁祸於我们。枉我念你们有莫大的苦衷,容无度门挟我为质一十五日,亦毫无怨言。你们明知真相,却不肯还我姜家清白,甚至毫无悔意,至令同生会与我交恶丶怨恨丛生。如今我既知他诡计,势必会追究到底。现以三月为期,若他不肯亲自上姜家堡负荆请罪,并将自己的卑鄙之举公诸天下,我便率登河众星杀到惊雀山上,将你们无度门夷为平地!”
孙望庭听罢,干笑数声,道:“不用给这么多条件了,三个月后惊雀山见!”
姜芍气得再次将他拉起来,喝道:“孙望庭,我若不是看在令堂面上,早就将你抛到山岭之中,任野兽宰割了!”
孙望庭咳了几声,笑道:“那谢谢少当家关照了。相识一场,你就这样厚待我母亲,孙望庭感激不尽。兰锋剑一事,恕我不能不跟同门站成一线。大师兄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们几位师兄弟更是情深义重,不分彼此。无论他有罪与否,我都会追随他到最后一刻。你若是要他屈膝,就是要我们受辱;你要是向纪莫邀宣战,我孙望庭就是你敌阵的前锋!”
姜芍怒目而视,手却在微微颤抖,“你这是非不分的劣徒!纪莫邀坏我姜氏清名,难道还有理了?”
“我跟你说了,我不管这些!”孙望庭催促道,“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就动手,但别指望能让我倒戈!你不是我师父,更不是大师兄。”
姜芍见他冥顽不灵,便不再语,将人一丢,出门下令,“将他放了。”
门外传来虚日鼠飘忽的声音——“不带他回山处置吗?”
“怎么处置?炸还是蒸?不要再问,放他回惊雀山便是。”她走开几步,又回头对虚宿耳语道:“着人送些上好的米面绸缎到西南二百里外漆头村蒋千风老夫人处。就说是登河山姜芍呈上,谢她老人家一顿餐饭。”
虚日鼠不明就里,可又不敢细究,唯有领命离去。
究竟纪莫邀会如何应对姜芍下达的战书,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