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知己泪 故人约(上)
温言睿扯女儿进屋,用力将门拍上,“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与他一起?你姐姐呢?定知呢?”
“他们都很好。一姐正到处在打听你们的下落,谁曾想到……”嫏嬛扶父亲坐下,紧紧抓着他的手,“父亲,告诉我丶告诉我娘到底是怎么……”
温言睿的情绪仍未平覆,“你为什么会和纪尤尊的儿子一起?你们为什么会在惊雀山?”
嫏嬛唯有从当年被杜仙仪所救开始,一路讲到定居无度门至今。“父亲,纪莫邀的师父与姑姑的师父是结拜兄弟,是姑姑将我们托付於他的!”
“有赖仙仪做这天降神兵,救了你与定知。我还以为……”温言睿面色稍微缓和一些,坐了下来,“她没事吧?”
“她为了找你,也在水牢受了不少委屈,但不日就会归来与我们相聚。”
温言睿握住嫏嬛的手腕,道:“这一定还是那个纪尤尊主使的,当年你母亲与我是如此,现在连仙仪也不能幸免。她平安就好,只可惜茵儿没能等到……”他说到这里,又不禁掉泪,“焉知,你不懂。纪尤尊那个禽兽……而我身为丈夫,竟没法保护……”
嫏嬛捂着嘴,浑身不住地发抖。
“她不堪受辱,便趁我熟睡之时……焉知,你母亲死得好惨……”
嫏嬛跪下,将头伏在父亲膝上,泪如泉涌。
温言睿说起伤心事,也泪流不止,一手轻抚女儿的头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虽说现在也算不上看得见。我在水牢日久年深,目不见光,落得个半盲,腿脚也有毛病,如今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嫏嬛匆匆抹泪,擡头道:“不怕,我带你去惊雀山休养。”
温言睿立刻又激动起来了,“你怎么还不警觉?我若去了,岂不是又落在那姓纪的手上?”
嫏嬛忙摇头,道:“父亲,纪莫邀十年前已经离家来到惊雀山,而且还救过我们姐弟性命——”
“焉知,你太心软了。”温言睿责备道,“你又不晓得纪尤尊其人,怎么知道他暗地里在使什么把戏?如果他们父子里应外合,你们就没命了!”
“可姑姑当初将我们……”
“她知道这小子是纪尤尊的儿子吗?她如果知道这所有的来龙去脉,还会这么放心吗?仙仪向来敬重师长,因为信任自己的师叔而将你们送去惊雀山,情有可原。但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你们就别傻乎乎地跟他一起了!”
嫏嬛劝道:“父亲,他真的不是坏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三姐弟哪里还有命来见你?他从来没有害过我们,莫要误会了好人。”
“误会?他刻意向你隐瞒自己的身世,这是误会?”
嫏嬛犹豫了。
没错,直到今天为止,纪莫邀一直没有开口向她坦白自己父亲的身份。即使他们三姐弟先后遭遇纪尤尊毒手,他也选择了沈默。明知道越是沈默,就越是可疑,他还是选择了什么都不说……说什么时机不对,都是借口,他就是在故意隐瞒。
就算明白父亲的指控并非完全理性,嫏嬛也无法否认纪莫邀一直以来的沈默有多不明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发自内心地相信对方的为人……
难道,他真的想保护纪尤尊?
更滑稽的是,他们刚刚才在青刀涧上争执过这个问题。纪莫邀也答应自己,回到惊雀山后,便会将一切相告……但嫏嬛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所期盼的诚实竟是被如此残忍而露骨的方式逼迫出来。
对的事情,错的时辰。
温言睿见女儿不出声,知道她在纠结,便趁热打铁,“到头来,你也不比我了解他,对不对?他的一举一动,你都知道吗?他有没有跟纪尤尊藕断丝连,你又知道吗?他等到被我揭发的一刻才说实话,居心叵测,不可再信!”
嫏嬛挨着父亲坐直身子,道:“他没做过坏事,你不能因为他是纪尤尊的儿子,就断定他一定会为祸人间。”她的声音很弱,但咬字很清晰。
“那你又有没有把握,他一定是清白的?过去的那些小恩小惠,说不定就是收买人心的把戏。”
嫏嬛不住地摇头,“纪尤尊差点要了一姐和葶苈的命,都是多得他及时出现才转危为安的,这绝对不是小恩小惠。”
“如果他真的没有私心,又为什么不肯向你透露其父的身份?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
“他肯定有他的考虑,但就算他隐瞒不对,也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有恶意……我们和他朝夕相处大半年,他若有祸心,早就下手了。”
温言睿度量着女儿的话,又握住她的手,“也许他在利用你们找我。”
嫏嬛一惊,忙问:“对了,父亲是怎么从水牢来到这里的?”
“当年我与你母亲从家里被阴间四鬼挟持,一路上都蒙蔽双目,根本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等到开眼时,已经身处水牢之内。你娘走后,我还在那里关了一段时日,身体也越发衰弱。那四兄弟大概是怕我死在水牢里,去年秋天将我送了出来。也许是见我目不能视,他们便放松了戒备,没有过多的束缚。於是我趁一晚雷雨交加,听得近处有禅院钟声,便偷偷跑了出来,求住持收留我……不想如今能与你相见。”
嫏嬛细细听罢,心中有万般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再次劝道:“我们接你回惊雀山吧。这样我和葶苈都能照顾你,不能再让你受苦了。”
“不行。”温言睿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你忘了我刚才在说什么了吗?纪莫邀信不过!”
嫏嬛见父亲态度坚决,又不便反驳,只能晓之以理——“就算你不跟我来,如果纪莫邀真的和他爹串谋,来这里抓你,又有何难?”
温言睿听出她语气有些抵触,便问:“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你觉得我是在诬蔑那个小子吗?”
嫏嬛不知该怎么表态,才能兼顾自己的良心和父亲的体面。“父亲……”她抱着父亲不再强壮的身躯,“我相信纪莫邀是清白的。”
谁知温言睿立即从女儿怀中挣脱,气急败坏地问:“焉知,你是三姐弟里最聪明懂事的,怎么如今竟为仇人之子辩护?”
嫏嬛没办法再含蓄下去了,道:“他是仇人之子,不是仇人。父亲不必对他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我对他有成见?你很了解他吗?明明自己都说不清楚,反倒是我偏颇了吗?他给你吃了什么迷药,你这么维护他?为什么?”
为什么?
嫏嬛不禁问自己同一个问题。
明明自己是这样地渴求答案,但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而如今,即便父亲口口声声说他是阴谋败s露,自己也没觉得他有多不可原谅。
我为什么要为他辩护?
因为我们都不是完人,都可能会做错误的选择。
原来在得知真相的一刻,自己就已经宽恕他了。
为什么?
嫏嬛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擡起一双清澈的眼珠,与父亲飘渺的目光对接,艰难地答道:“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泪水哔哒哔哒地滴在温言睿的手背上。
一阵风吹过,几片坠落的叶子擦过纪莫邀的肩头。
他捏了捏刚才被打过的位置,嘴里细声重覆着那几个名字——“可知丶焉知丶定知……”
不愧是温大才子,笔画繁琐的名字原来只是留给外人叫的。讲究。
他坐在阶下,静静等人出来。柴房的门一开,他便起身,远远地看着嫏嬛走近。
嫏嬛一直低头前行,最后在长廊上坐了下来。
纪莫邀没说话,坐回了原位。
嫏嬛有些疑惑地望过去,问:“你怎么坐得这么远?”
纪莫邀又站起身,来到她身边。
两人并肩坐着,但谁都没说话。
瑟瑟凉风经过庭院,两个扫地的小和尚从佛堂里探头出来,未几又缩回去了。
“他不肯跟我回惊雀山。”
“因为我吗?”
嫏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抹泪,半晌才说:“是因为你父亲,不是因为你。”
纪莫邀别过脸去,轻声道:“你倒也不必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面对我。”
“我没有强迫自己。”嫏嬛干脆答道,“这是我希望做,也必须做的事。纪尤尊已经夺去了我母亲,我不许他再夺去我的朋友。那样的话,我就……又输给他一次了。”
纪莫邀两手撑着额头,不敢正眼看她。
嫏嬛木讷地望向前方,“一般人听到别人这样控诉自己的父亲,多少都会有些错愕或迟疑,但你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意外。”
纪莫邀失笑,半晌才道:“十岁离家出走,总要有个原因吧?”
随后是一阵沈默。
嫏嬛用力揉了揉脸,深深呼吸,问:“你知道你现在最该做什么吗?”
“什么?”
“永远不要让我后悔相信你。”
纪莫邀终於擡头,像是不相信嫏嬛这么爽快地说出了这句话。
嫏嬛苦笑道:“你要是早一步跟我说清楚该多好,我若是早些知道,现在就不会……”她不禁再次落泪。
纪莫邀又凑近了一些,轻叹道:“知命说对了一半。他说如果这事不是由我亲口坦白,结果一定不会好看。”
“确实不好看。但他为什么只对了一半?”
“他还说你不会再信我。”
嫏嬛沈寂片刻,身子一倾,问:“所以你才不敢告诉我吗?你怕我因为你父亲的所作所为,而不再相信你?”
纪莫邀没有动,“扪心自问,你会相信这种人的儿子吗?”
“蠢材。”
纪莫邀眼角抖了一下,面上满是诧异——这是自然,天底下有多少人敢当面叫他“蠢材”?
“你除了闪闪缩缩不肯告诉我你父亲的身份之外,还做错了什么?”
纪莫邀无言以对。
“你怕我知道之后会翻脸,但你不至於天真到以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吧?既然如此,我当然更愿意从你口中得知了……也罢,虽然现实和你我预想的都有些不同,至少我们已经迈过了这道坎。”
纪莫邀托着额头,低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对你父母……虽说我一点都不惊讶。”
“你有怀疑过他吗?”
“这世上但凡有坏事发生,我都会怀疑他。离家多年,我总能感觉到他无形的存在。”
“那他数次潜入惊雀山,还有把你单独引去摩云峰,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嫏嬛不解,“他没跟你说吗?”
“他……只说想在摩云峰见我。我如果不去,他可能又会来惊雀山捣乱。我总不能让你们冒险。”纪莫邀仰头想了一阵,“但现在回想,这事应该跟你们一家脱不了干系。因为正正是在你们来了之后,他才突然想见我的。”
“你的意思是,过去十年里,他从来没有来找过你?”
纪莫邀摇头,“但我行事一向高调,他肯定知道我在惊雀山。”
嫏嬛连连点头,“这也好解释。囚禁我父母一事本来跟你毫无瓜葛,却没想到我们姐弟会跟你住在同一屋檐下。因此他是想……杀我们灭口?”
“他肯定想过灭口,但那应该不是首要目的,否则你们姐弟早就没命了。我们要先知道他为什么要囚禁你父母,才能解释这其中矛盾。”
纪莫邀想过往深一层去解释,但他不希望在嫏嬛父女重逢的时刻喧宾夺主。
“说起矛盾……”嫏嬛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柴房,“我觉得父亲的话也怪怪的。他说自己因为顽疾缠身,去年秋天从水牢里被送了出来,但半路就乘着雷雨逃到了戒痴寺中……且不说为什么抓他的人戒备会如此松懈,就算真被他一个眼不能视的人跑出来,也没理由不在附近搜索,怎么可能漏看了戒痴寺?”
纪莫邀眨了眨眼,“如果你爹说的是实话,那对方也许是故意让他逃出来的。”
“太奇怪了……”嫏嬛轻咬下唇,“可他现在不肯跟我去惊雀山,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又不方便留在这里照顾他。”
“如果他在这里是刻意安排的结果,我们将他带走,只怕反而更危险。我倒是可以留下来,但我又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嫏嬛道:“他只怕一时还接受不了你。不如让一姐尽快赶回来,看看有什么办法。”
纪莫邀也不再争执,转头就要去找住持,却又被嫏嬛叫住——
“你不是想知道纪尤尊为何囚禁我爹娘吗?我跟父亲说了这么久话,难道还会漏了这个问题?”
“啊,对……”纪莫邀停步,“洗耳恭听。”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