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二十七章 冰上步 炎里妒(上)

第二十七章 冰上步 炎里妒(上)

东蓬剑寨建於海岛之上,来回均需乘船。是日天清气朗,万里无云。

迎面吹来的是带着咸味的海风,耳边回响的是葶苈晕船的呕吐声。

“过江游湖时都还能跑能跳的,一到海上来就不行了……”孙望庭用两条长长的手臂全程扶着他,好歹挨到靠岸之时。

一登岛,就见剑寨入口处密密麻麻地排布着高耸的石柱阵,柱上清晰可见层层叠叠的刮痕。

孙望庭啧啧称奇:“能在石头上划出这么深的纹路,功力不浅啊。”

纪莫邀冷笑,“可惜能做到的人都死了。”

陆子都不无忧虑地问:“我们不会迷路吧……”

马四革打趣道:“别怕,要是走不出去,我们就在这里大声呼救。”

石阵中吹过一阵怪风,嫏嬛忙帮葶苈将外衣收紧。

葶苈脸上刚恢覆一点神气,弱声道:“这里到处都是一般景观,我们可能在绕圈子呢。”

纪莫邀擡头,又原地转了个圈,“有人。”

全部人立刻停步,纷纷仰头张望。

风过后,头顶上果然传来一个低沈的声音——“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纪莫邀大声答道:“在下惊雀山无度门纪莫邀,携众师弟冒昧前来,还请主人家引路。”

片刻沈默后,一个脑后扎着双辫的少女从石柱上跳下。她身披丧服,腰佩长剑,脖子上扎着一条醒目的橙色领巾。“在下东蓬剑寨夏语炎,今日由我在寨前巡逻。不知几位受何人邀请前来?”

“夏语炎?他不是已经……”马四革话未说完,就被纪莫邀示意收声。

孙望庭小声嘟囔道:“好可爱。”

纪莫邀朝少女作揖,高声答道:“不请自来。”

少女皱起眉头,“阁下不是来吊丧的?”

纪莫邀又道:“家师吕尚休吊唁的信函三月前已经送出,我们此行另有目的。”

“愿闻其详。”

“介意我们进去再说吗?”

少女恍然大悟,忙欠身道:“要各位在此等候,实在抱歉。快请进来,s由我带你们去见诸位师弟。”

纪莫邀一听,便知寨主一位依然悬而未决,不禁愁眉紧锁。

少女领着众人深入石阵,可谓是熟门熟路,每一次转弯都像全无意识一般。

孙望庭没走两步就忍不住问:“见鬼了。她说她叫夏语炎,其他人都是她师弟,到底怎么回事?夏语炎不是早就死翘翘了吗?”

纪莫邀若无其事地掏出一片薄荷叶,道:“先别乱想,进去再说。”

众人小声议论,不觉间已豁然开朗,未几便来到了剑寨正门。

少女不加通报,直接带着他们进了前厅。

厅中七零八落地站了二十馀人,皆与她一般着装,只是没有人戴着橙色领巾。两侧各有一席,分别坐着两个一看就知道是死对头的人。

“诸位,有贵客自惊雀山无度门而来。”

纪莫邀一步上前,行礼道:“在下纪莫邀,冒昧登门,还请见谅。”

那坐着的两人一听,眼神就变得怪怪的,仿佛这个臭名昭着的江湖恶棍仅仅站在那里,也能变成眼角的污物。

其中那个膀大腰圆的站了起来,回礼道:“在下郭琰,这位是我师弟单公迫。”他指向坐在对面那个眼角尖尖,眉宇间总挂着怀疑的人。

单公迫刚要开口,郭琰却开始介绍其他的师弟了。他面上霎时间堆满了错失良机的懊悔。

又听无度门一一作了介绍后,郭琰才正色道:“吕前辈遣几位高徒前来吊唁先师,实在是太客气了。”

纪莫邀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嫏嬛偷偷扯住衣袖——

“你就别把真话说出来了。”

纪莫邀小声道:“可我们确实不是来奔丧的。而且都快一百岁的人了,应该是喜丧才对吧?我们又没带什么礼品……”

“这事不由你做主。他们如果要悲悲戚戚的,你逢场作戏也不行吗?我们毕竟有求於人。”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改口答道:“大侠高寿梦中离,江湖痛失一仙翁。若论辈分,家师还是小辈,我们只怕是没这个资格。”

这回单公迫不敢怠慢,趁纪莫邀话音未落,便把话抢了过来,“且不论排辈,几位远道而来,已经很有心了。”这才像是扳回一局。

纪莫邀心知二人不咬弦,生怕他们无休止地抢话,匆忙往下说:“实不相瞒,我们此次前来,还有一件旧事想劳烦各位帮忙。”说完就一手将葶苈拉到自己和嫏嬛中间,“我师弟温葶苈之父乃是大文豪温言睿先生。温公与尊师是故交,多年前曾将一份文书随信寄到剑寨交由尊师保管。今日前来,正是想取回这份文书。”

“文书?我怎么没听师父说过?”单公迫先发制人。

郭琰冷笑道:“也许师父信不过你呢。”

单公迫两道眉毛一下绷紧,却不敢在客人面前发作。

纪莫邀顺势道:“还请郭兄指教。”

郭琰这才发觉一时口快,反而砸了自己的脚。“呃,这个……”他茫然四顾,“师父书信繁多,一时半会想不起放在哪里了。”

“哼,明明自己也不知道。继续装吧。”单公迫重新坐了下来,嘴角挂着一丝坏笑。

嫏嬛两手按在葶苈肩上,说不出有多想离开这个地方。

郭琰还在故作姿态,“有人记得吗?一份文书……”

没人答应。

气氛变得异常尴尬。

纪莫邀进也不是,退也不行,正思量着这么让他下台,就听得“夏语炎”开口道——

“从宽应该知道。”

单公迫又弹了起来,“他怎么会知道?”

女孩楞了一下,答道:“他负责打理书库,书信都交给他保管。如果温先生真的寄过东西来,他理应有印象,不如去问他好了。”

不等郭丶单二人应答,她就风一样跑掉了。

郭琰重重跌回席上,小声埋怨着什么。

单公迫面上有些幸灾乐祸,但没过多久也借故离开了。

纪莫邀有感,此事会花上相当长的时间。

少女穿过层层回廊,悄悄推开书库半掩的大门,蹑手蹑脚越过几排书柜,站到了一把梯子下面。“从宽哥!”她将领巾攥在手中,绽开笑容,面上全然不见方才的肃穆与老成。

那人身子一抖,差点从梯上摔下来。“冰冰?”白从宽慌忙将手上的书卷放回原处,慢慢爬下梯子,“好你个夏语冰,走路都没有声音,吓死我了。”

夏语冰将手背在身后,“咯咯”地笑了。

白从宽瞄了一眼她的领巾,“咦,大师兄又来过了?”

她望着手中物,难堪地点了点头。“好像……还带客人进来了。”她拧紧眉头想了一阵,“他们好像要找什么东西……温言睿先生的一份文书?你知道在哪里吗?”

白从宽挠挠后脑,嘀咕起来——“你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但你要问他们大概在哪一年寄出,我才好找。毕竟师父书信繁多,我到现在都还没整理完呢。”他顿了顿,突然很紧张地问:“你刚才是不是跟二位师兄说,我会知道文书的所在?”

夏语冰错愕了,“我就说你可能会知道,毕竟他们都不知道啊。”

白从宽顿时面生难色,“冰冰,怎么就不替你从宽哥考虑一下呢?”

夏语冰笑问:“考虑什么?”

白从宽索性坐到地上,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日夜躲在书库里是为了什么……如今好了,你在客人面前替我将他们一军,他们要恨死我了。”

夏语冰也一并坐下,挨着他的肩膀,问:“你又不跟他们抢做寨主,怕什么?”

“可他们总是妄想我有狼子野心啊。”

夏语冰抿嘴笑笑,冷不防地问:“从宽哥难道不想做寨主吗?”

白从宽吓得立刻捂住她的嘴,“冰冰,话可不能乱说!”

夏语冰又“咯咯”地往白从宽手里笑,笑得像只喉咙发痒的鸽子。

白从宽将手收回,一声叹息——“我说真的。”

“我知道。”夏语冰转过脸来,“可你就不想继承师父遗志吗?”

“想当然是想,可也不一定要做寨主啊。我在这里不是挺好的么?”

“但二位师兄这样争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本我,断不会这样供你出来;可哥哥估计实在忍无可忍,才借你名字遁走的。”

白从宽笑道:“那师兄也够坏事的。”

“你还没答我呢。你真不想做寨主么?”

白从宽道:“冰冰,我不想将多年手足之情置於妒火之上。”

夏语冰无奈低头,“如果哥哥还活着,估计就不会这样了。”

白从宽安慰道:“生死有命,师兄如今跟师父一起,不用理会这尘俗之事,快活得很呢。”他望着夏语冰那双水灵灵的眼珠,轻声问:“冰冰,如果给你做,你会做么?”

夏语冰擡眼,问:“我做寨主吗?”

白从宽点头。

夏语冰笑道:“我要是打得赢诸位师兄,还愁做不成么?只是根基尚浅,何以服众?”

“也是。只是,要论辈分的话,你也不知要等到几时。”

夏语冰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时我都成老太婆了吧?”

白从宽笑了一阵,终於不情愿地站起身,“好了,我还是去亲自跟客人们交待一声吧。”

“你留在这里找信,我去通报不就好了?”

“别。远方来客,怎么说也该打声招呼。”他朝夏语冰招了招手,“一起去吧。”

两人并肩离开,谁知一脚还没踏出去,就被单公迫堵在门前——

“找得到那封信吗?”他不怀好意地问。

白从宽如实相告:“我见过那份文书,应该埋在师父的旧信堆里,找一找就有了。让我去跟客人们说吧。”

可单公迫一手拦住了他,“别急,从宽。既然确实有这么回事,那迟些再给也不怕。”

白从宽皱起眉头,“师兄,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别为难他们了吧。”

谁知单公迫训斥道:“不是为难!从宽,你胳膊怎么往外拐呢?且不说这份文书是何出处,既然在我们这里,便是师父的遗物——先师遗物又怎能随便易手?一传出去,外人只当我们作风松散丶目无尊长。”

夏语冰暗自嘀咕道:“没那么严重吧……”

单公迫却自顾自地往下说:“为了师父和剑寨的声誉,我们还是慎重些为好。容我回去跟郭师兄商议两句,再作定夺。”话毕,拂袖而去。

夏语冰看他走远,低声道:“他肯定是不忿郭师兄把风头都抢走了,才故意逆其道而行。”

白从宽连连摇头,“大家心照。我们还是快去前厅,别真让他刁难客人们了。”

纪莫邀被请到了单公迫留下的空席上,但郭琰的寒暄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其馀人也先后坐了下来,互相交换着乏味的话语来填补单公迫缺席的空隙。郭琰一直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仿佛稍作歇息,整个人就会被单公迫不为人知的阴谋所吞噬。

过了一会,单公迫回来了。

郭琰“嗖”地起身,问:“s从宽怎么说?”

单公迫向他伸出一掌,没答话,而是径直来到纪莫邀面前,笑道:“文书应是在的,但毕竟是师父遗物,不能轻易交给你们。”

纪莫邀像尊雕像一样坐着,一声不吭。

单公迫见他不出声,一下不知怎么往下说。

郭琰知道单公迫有意为难,忍不住要上前制止,却听得对方对自己耳语道——

“师兄为人粗枝大叶,自然不会觉得将师父的东西交给外人是轻率的行为。只是事后若被晚辈追问,就别怪师弟我没提醒你了。”

郭琰被戳中痛处,顿时止步不前。

单公迫微微一笑,又朝纪莫邀道:“几位既然来得剑寨,就不妨入乡随俗,也尝尝我们这里的待客之道,再走不迟。”

孙望庭不耐烦了,“有要求就快说,绕什么弯呢?”

纪莫邀喝住他:“休得无礼。”随即起身,冷笑着向单公迫走近,“单兄有话直说,纪某洗耳恭听。”

单公迫满意而笑,道:“阁下是明白人,单某也并非刻意为难各位,只是事关先师,实在不敢轻慢。何况几位长途跋涉来到我们这里,想必也不急着匆匆折返。师父生前最好以武会友,我们也不例外。一早听闻无度门弟子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单某仰慕已久,不知诸位今日可愿赏脸,让我开开眼界?”

郭琰见他讲得有纹有路,心知制止已不可行,何况他也不想在师弟面前被抓住什么把柄,便放任单公迫往下说。

这时,夏语冰也跟白从宽一同赶到,正要插嘴,就听得那姓单的说——

“几年前不幸亡故的夏师兄,曾留下一个阵法……”

夏语冰立刻像被冻住了一样,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

“等一下。”孙望庭举起一只手,“这个夏师兄,可是指夏语炎?”他随即指向夏语冰,“那这位姑娘又是……”

“我是夏语冰!夏语炎是我已经过世的哥哥!”女孩迫不及待地解释起来,脸都急红了,“我丶我不是哥哥,只是我有时候会……不受控制地……变成他。”她举起手中的领巾,“这是哥哥的遗物,我每次变成他的时候都会戴在脖子上,你们可以凭此辨认。”

“诸位不要见怪。”白从宽道,“冰冰的言行,偶尔会变得和夏师兄一般模样,但都会戴上领巾为号。”

“这算不算是……”孙望庭对马四革耳语道,“失心疯的一种呢?”

见多识广的马四革也只能茫然摇头。

单公迫继续道:“夏师兄生前醉心阵法,其中集大成者,唤作冰花刺阵,从未有人破解。听闻无度门也在阵法上颇有造诣,不知可有兴趣切磋切磋?”

白从宽细声埋怨道:“怎么也不跟冰冰打声招呼,就拿师兄来做借口……”他正要上前制止,却被夏语冰一手挡住。

“从宽哥,由他去吧。”

单公迫恰在这时回身,问:“师妹意下如何?”

夏语冰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也想见识一下无度门的厉害。”

有她一锤定音,单公迫和郭琰面上不约而同地浮出得意的神色。

马四革按捺不住,在纪莫邀耳边问:“大师兄,不用答应他们吧?”

纪莫邀冷笑,“那我们就只能空手而归了。”

“这是要挟!”

“我当然知道,但你也该明白,这其实和我们无关……只是两个渴望权力的人寻求一个发威的舞台罢了。”

“难道我们就甘愿做衬托他们的优伶?”

纪莫邀又笑道:“别咄咄逼人,老四,还指不定谁衬托谁呢。”

单公迫此时已行至跟前,问:“既然剑寨上下都希望能与诸位贵客比个高下,又不知各位愿不愿赏脸呢?”

纪莫邀起身答道:“承蒙款待,哪有不从之理?何况以武会友是雅事,纪某不敢扫兴。一言为定。”

“爽快!”单公迫大力击掌,“旧年间,尊师吕掌门与先师时常小赌怡情,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也和单某打个赌呢?”

郭琰见单公迫喋喋不休,有些烦了,喝道:“有完没完呢?”

单公迫不紧不慢地越过纪莫邀,来到其馀人面前,道:“郭师兄不解情趣也就罢了。不过一个小小的赌约,说不定能为游戏增添趣味,多些刺激,不是更好吗?客人们以为呢?”

纪莫邀背对着他,问:“赌什么?”

“很简单,胜者可以向败者提一个条件,而败者不能拒绝。如何?”

他话音刚落,温嫏嬛立即开口问:“假如我们不幸落败,你们岂不就能将我们扫地出门,再不提归还文书一事?再者,在你们寨中比武,无度门就算一身本领,初来乍到,也不可能在陌生的环境里发挥自如。若是你们借地主之利得胜,又能否算是公平呢?我不通武艺,更不敢自夸有何等见识,但不知单公子打算在何处设下擂台?”

单公迫脸色立刻僵住了:发现嫏嬛会说话,也许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惊喜。

夏语冰的目光瞬间停在温嫏嬛身上。

郭琰一见冷场,忙解释道:“温姑娘过虑,我们石阵之中有一个宽阔的石台,形如树根,其面平坦。在那里比试,就跟在平地上一样,我们没有优势。”

嫏嬛笑道:“那你们提出的条件又怎么说呢?如果不愿将文书交还,大可以当面向我言明,又何必拐弯抹角?”

她这么一问,连郭琰也不晓得怎么回答了。

单公迫原本也只是想借比武出一下风头,并未真心考虑过文书一事,当下也答不上来。

幸好还有白从宽一步上前,答道:“温姑娘不必忧心,我们答应不以文书为质便是。我们比我们的,假如我们有幸得胜,也只会提一个与此无关的条件。也就是说,无论输赢,我们最终都会将文书还给你们,如何?”

嫏嬛这才放下心头大石,“有阁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单公迫缓缓点头,仿佛是自己亲自解的围。

郭琰拉起一个僵硬的笑容,不再多言。

纪莫邀见状,道:“既然大家都讲清楚了,那我们也不扭拧。这战书就收下了。”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