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四章 梁上仙 溪里龙(下)

第四章 梁上仙 溪里龙(下)

一回到惊雀山,吕尚休就偷偷带着葶苈来到自己房中。他留意到葶苈一直不安地四处张望,“怕被你二姐发现吗?”

“她在小憩,背着她行事,我总是浑身不自在……”

“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先给你物色一件兵器吧。”他说着就在墙角掀起一块木板,“跟我来,兵器库就在下面。”

葶苈不敢怠慢,紧紧跟随。

老少二人从一人宽的台阶往下走。

地库的凉意逐渐侵袭葶苈的衣襟,他下意识地裹紧领子。“前辈真打算收我为徒吗?”

“怎么,还在犹豫吗?”

葶苈低下头,“我知道大师兄想前辈教我武艺,可我从来就没什么天赋……我怕你们失望。”

“孩子啊,”吕尚休牵住葶苈的手,引他向前,“妄自菲薄是很幼稚的事,何况请你也理解一下我的难处……”他忍不住自嘲道,“我还欠那家夥钱呢。要是不按他说的去做,就难为我这条老命了。”

葶苈忍俊不禁,“师父真会说笑。”

“既然叫我师父,就s不要再改口了啊。”

葶苈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地库里琳琅满目地堆放着很多兵器,叫得出丶叫不出名字的都有,除此之外,也有很多并非兵器的小玩意。

葶苈远远见地上趴着一只银色的小乌龟,像在对他眨眼。上前一看,发现竟是死物,只是做得实在太过逼真,晃过眼珠的一点光亮也被他误认为是秋波流转。

吕尚休将银乌龟捡起,笑道:“没见过吧?这是一位故人凝聚毕生所学做出来的银鳖锁。”

“原来不是乌龟啊……”

“看起来像,但不是。你看它的壳,还有嘴,都与乌龟不同。”

葶苈聚精会神地望着银鳖锁,赞叹道:“一把锁也做得这么精美,真是神了。”

“那位故人是个锁匠——就是你四师兄的父亲啊。”

“四师兄?”葶苈一下反应不过来,“师父是说马四革吗?”

“不是他送你们两姐弟来的吗?当然,所谓老四,不过是因为他名字里有个‘四’字,其实与排行无关,他的年纪在我入室弟子里是最大的。”

“原来如此。那他为何不在山中?”

“这个说来话长,那孩子特别孝顺,他母亲三年前去世,自此之后就一直在守丧,没有留在山里。他将亡父最引以为傲的银鳖锁交到我们手里,承诺他人虽不在山中,但若是需要他时,必定赴汤蹈火;如若爽约,就将银鳖锁碾成碎片。他不在时,其馀三个人也落寞了好一阵子。毕竟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才刚有默契没多久,就有一人要暂别。但也是他们要求老四服满孝期,少一天都不能回山。在这件事上,你大师兄尤其执着……”吕尚休说到这里就将银鳖锁摆回原位,“都快忘了带你下来的本意了。葶苈,有一件兵器,我觉得比较适合你。”他打开一个蒙尘的箱子,在里面翻来覆去,最后摸出了一条链钩,“此物唤作截发钩,以后就是你的了。”

葶苈将截发钩捧在手里,自语道:“这东西叫结发钩?”

吕尚休听出了怪味,纠正道:“别乱想,是‘截断’的‘截’!顾名思义,等你可以用这东西截断一根头发而不伤到人时,功夫就算到家了。”

葶苈呆住了,“那要多少年才能做到啊……”

吕尚休握住少年的肩膀,“相信自己。我老眼昏花也许看得不真切,但你大师兄的第三只眼不会错的。”

“可是师父,我既然兵器在手,又怎能瞒过二姐的眼睛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你大师兄已经帮你想好。你二姐白日里不是在别处忙活吗?你就抓紧时间随他们上山操练。若是哪天她寻得你紧,你就晚上再出来练习,如何?”

葶苈冒出一身冷汗,“这个计划听起来好凶残……”

“你大师兄想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你十五岁才开始习武已经有些晚了,若再不抓紧时间,怕是难以追上你师兄们的步伐啊。”

葶苈一手抓着截发钩,另一手扶着吕尚休,“不知大师兄到底看中我什么了,现在看来,更像是要取我性命。”

“别怕,慢慢就会习惯的。”

夜幕降临,月光静静洒落在惊雀山上,描出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黑夜是盗贼的乐园。

温枸橼抱着要让龙卧溪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决心,来到了无度门。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目标房间,等待下手的契机。别在她腰间的枸橼叶,飘着阵阵清香。

三更过半,只见吕尚休推开门,拖着葫芦离开房间。

那老泥鳅果然没说错,他义兄睡前总要去酒窖里添满酒,才肯回房歇息。温枸橼暗暗心喜——这正是作案的大好机会。

解锁丶进屋丶下地丶取物,整个过程驾轻就熟。虽是初次到访,也不妨碍她不着痕迹地离开。

温枸橼望着手里的银鳖锁,心想:这宝贝虽好,可过程也忒简单了。那老泥鳅实在是狗眼看人低。如今偷来他义兄的宝贝,他更该心悦诚服,不再质疑。大功告成,回去交差!

心情大好的温枸橼连捷径都懒理,直接从正门大路离开——反正夜深人静也没人见到。

可她失算了。

刚走了没几步,她就被一头灰狼拦在面前。林中徐徐走出一人,他的肩上停着一只黑不溜秋的鸟。

“从正门走,有些不地道啊。”那人笑道。

温枸橼问:“你是谁?”

“惊雀山无度门纪莫邀是也。”

温枸橼眯着眼点点头,“纪莫邀——我听过你,三眼魔蛟可是阁下?”

“不敢当,梁上飞仙。”纪莫邀说完,上前伸出一只手,“在你走之前,还麻烦将银鳖锁还回来。”

“开什么玩笑?”温枸橼拨开他的手,“到手的宝贝已经不是你无度门的了,别指望我会归还。”

“是吗?”纪莫邀擡眉,“那我们打个赌好吗?”

温枸橼不知他在耍什么把戏,但她不想给对方留下胆怯的话柄,便立刻答应了,“说来听听。”

“我跟你说一件事。如果你想听下去,就算我赢,你要把银鳖锁还给我;但如果你不感兴趣,就算你赢,可以放心离开,我不再追究。”

纪莫邀这么一说,温枸橼心里反而没底了——感不感兴趣?这不是我主观决定的吗?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若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我知与不知根本不重要,更不会有兴趣。可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又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也罢,就算真是我在意的事情,也可以装作不感兴趣,蒙混过关。就算他看出来也不要紧,我嘴硬一些,他就不好抓我痛脚。“一言为定,洗耳恭听。”

“温嫏嬛和温葶苈身在无度门。”

温枸橼往后一跌,差点站不住脚。“你丶你别胡说!”

“嫏嬛是不是很喜欢……水车?”

温枸橼二话不说就将银鳖锁塞到纪莫邀手里——“我输了。你能往下说吗?求你了。”

纪莫邀接过银鳖锁,反问:“你不用跟我师叔交差吗?”

“别跟我提那条老泥鳅!告诉我,他们怎么样了?”

“很好。”

“他们在这里多久了?”

“几天前刚从琪花林过来的。在那之前的六年里,一直跟我师伯的弟子杜仙仪生活。”

温枸橼低头想了一会,“杜仙仪我知道,她与父亲曾经结义。那她如今又在何处?”

纪莫邀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她将两姐弟送走后,便没有再跟我来往。你想见他们吗?”

温枸橼脱口想答应,可马上又退缩了,“不,不是现在……”

“为什么?”

温枸橼苦笑道:“有谁会希望见到自己的姐姐成为臭名昭着的盗贼?”

“那你打算怎么样?我相信他们也同样想见你。”

“我……我要先将梁上飞仙这个虚伪的名字丢掉。你不知道,这六年来,几乎没人叫过我的本名……”她伸手蹭了一下眼角,“总之你不要说我来过,更不要说他们姐姐已经沦为一介小偷。等我结算了过去六年的孽债,再干干净净地来见他们。”

“替你隐瞒,我可有好处?”

“鞍前马后,但说无妨!”

纪莫邀笑了,“我也没什么要你做的,就当你欠我这个人情吧。”他收起银鳖锁,转身往回走,“后会有期。”

温枸橼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可已经不知从何说起。纪莫邀留给她的话,也只能收在心中细细回味。

纪莫邀走出几步,回头见温枸橼已经消失,便对肩上的声杀天王道:“回去看看子都睡下了没有,没有的话,就叫他帮我准备纸笔;如果已经睡下了……就叫他起来,帮我准备纸笔。”

龙卧溪彻夜不眠,等来的是一个精神萎靡的女贼。

温枸橼神色凝重地跪在他面前,“我不偷兰锋剑了。”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龙卧溪一手捧着酒杯,另一手握着纪莫邀刚让声杀天王送来的信。

温枸橼扭头望向他,平淡地说:“我本名叫温枸橼,我的父母是温言睿和林文茵。”

龙卧溪并没有表现出惊诧,“继续说,我听着呢。”

“纪莫邀告诉你了?”

龙卧溪点头。

温枸橼叹道:“没想到一出手就被你们治得死死的,真是孽缘。不过啊,老泥鳅,我受够现在的日子了……你试过背着一个不存在的身份做人吗?”

龙卧溪摇摇头,“龙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真羡慕你……”温枸橼顺手抢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我恨透了梁上飞仙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和我的家人丶我的过往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已经六年没有以温枸橼的身份活过了。”她边说,边用手指沾酒在案上反覆地写着自己的本名。

“别这样,”龙卧溪将她手中的酒杯夺回来,摆到了一旁,“现在找到你弟妹不是挺好的吗?我义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

“可爹娘依旧下落不明,即便我已经借身份便利四处寻访,s仍然一无所获……天啊,我这六年来到底在做什么?我以为嫏嬛和葶苈已经葬身大火,以为自己无路可退,才落成如今这个样子。现在还要两手空空地去见他们,我怎么丶怎么对得起他们?”她话音一落,便泪如泉涌。

龙卧溪忙扶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怎么这样想呢?你弟妹与你分别六年,难道是指望你会给他们带什么好处吗?相信我,只要你亲自去见他们就足够了。他们日夜盼望的,难道不就是你平平安安吗?”

温枸橼捂着脸,艰难地在啜泣中挤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丶我好想他们……”

看她无助的样子,见惯人情冷暖的龙卧溪也有些心软了——她终究只是个受了苦的孩子。

“听我说,”他将温枸橼身子扶正,“答应我一件事,完成后,我帮你一起找爹娘,好吗?”

温枸橼擡起泪眼,问:“什么事?”

龙卧溪浅笑,答道:“与我一起去偷兰锋剑。”

次日早晨,嫏嬛心神不宁地在竈房里收拾东西。

自睁眼起,她就在不断地质疑丶反驳丶推翻丶再质疑自己前夜所见——我是在做梦吗?眼花了?太想念一姐了?虽然时常会挂念她,但昨天并没有比平时更想她。那昨夜在屋顶上一闪而逝的背影又是什么?

她心乱如麻地摆弄着案上的东西,一不留神就碰倒了窗台上晒着的薄荷。

纪莫邀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手接住几乎侧翻的筛子,才不至於损失掉辛苦晒干的薄荷叶。他将叶子收好之后,见嫏嬛魂不守舍,便问:“不舒服吗?”

嫏嬛立刻摇头,犹豫了一会,又答道:“我昨晚见到我姐姐了。”

纪莫邀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马上又变得生动了起来,“是吗?在哪里?”

“我见她站在屋顶上,可只有一个背影。等我再想看清时,她已经消失了……我也怀疑这是幻觉,可那人的背影真和一姐一模一样。”她殷切地望向纪莫邀,似乎在期待什么激烈的反应。

可纪莫邀并没有流露出惊诧的表情,而是反问道:“如果她现在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觉得紧张吗?”

“紧张?我每时每刻都希望见到她,又怎么会……”她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未几又继续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会紧张。毕竟已经六年没和她见面,我怕自己变化大到她已经无法辨认,也很怕去了解她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丶受了什么苦……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很矛盾。”她苦笑。

纪莫邀顺势往下问:“那如果是你爹娘呢?如果是仙仪师姐又怎么说?”

嫏嬛被他这么一问,表情更加覆杂了。“真是的,我该怎么回答你……”她的眼圈开始泛红,“我失去了双亲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不了解他们。仙仪姑姑也是一样……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习惯什么都不知道了。”

纪莫邀摆了一片薄荷叶到嘴里,“但你不会好奇吗?还是你已经麻木了?”

嫏嬛听罢,肩头一颤,两滴清泪从眼中滑落。

此心有所求,深深无人晓。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