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佳人恨 灵剑怨(下)
温枸橼独自走在阴暗而狭窄的街巷中。龙卧溪已经约好在城外的树林里等候,可她却没有心力去加快脚步。
那老泥鳅也算义气了——假如兰锋剑在自己手里,一定一溜烟夹带私逃,才不理会是谁千辛万苦帮忙偷来的……不,这不重要。
忆起与葶苈相见的一幕,她终於忍不住失声痛哭。那张被枝叶遮隔丶支离破碎的面孔,萦绕在她心头久久不散。
六年了。葶苈啊,你可知我是怎么度过的?
“急着去见你的老泥鳅吗?”一个肩膀很宽的黑影挡在她眼前。
“你怎么在这里?”温枸橼大惊失色,当即往后退了一步,“我和他约了在城外见面,你可别耽误我的好事!”
“你的事我耽误不得,那我的事呢?”宁孤生恶狠狠地反问,“兰锋剑本应在你手里,怎么让他拿了去?你难道打算让龙卧溪再次逃之夭夭?”
“我自有盘算!倒是你,怎么跟我来到这里了?”
宁孤生怒目而视,“你这女人还真不把我放在眼里。还自有盘算?别装从容了!你在那老贼面前还不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成天气急败坏。”他缓缓走到温枸橼身前,用手指撩了一下她的发鬓。
温枸橼又退了一步,假笑道:“他都六十岁了,谁在他眼里不是小孩子?
“假如,”宁孤生将手摆在温枸橼肩上,“你有一个周全的诱捕之计,只是暂时让他拿走兰锋剑,我一定不会介意。谁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大动干戈呢?”他顿了顿,忽然恼羞成怒地捏住了她的肩膀,鼻子里喷出灼人的气焰,“但如果你因一己之私而另有所图……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话音刚落,他用力将温枸橼推到墙边。
温枸橼比谁都清楚——这才是宁孤生的真面目。平日里那个略带乖戾但依然能够相处的男人,只不过是野兽用於伪装的皮囊而已。
“你能保证今晚将兰锋剑交到我手上吗?”
“不能。”
宁孤生“啪”地就是一个耳光——“你给他这么多时间,傻子都知道尽快卷剑私逃。你凭什么相信他会等你?”
“他答应了等我的!我们会……”
“啪”又是一掌。
“鸡鸣狗盗之徒的话你也信?”
“当然信了!”温枸橼喊道,“谁叫我也是同道中人呢?!盗亦有道,你管我怎么……”
宁孤生将她的脸按在墙上,又扯紧她的头发,硬生生地逼她仰头用馀光看自己。“说,你是不是到处跟人讲,你是温言睿的女儿?”
温枸橼痛得几乎睁不开眼,艰难应道:“我丶我没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偷偷寻找家人!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迟早会帮你一家团聚,你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呢?是你信不过我吗?还是说,我对你的恩情不值得你继续再为我卖命?”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会……”
“当年你家破人亡丶走投无路,是谁不计后果地收留了你?又是谁教你轻功,让你能名扬四方?”
“是丶是你……”
“我告诫你,温枸橼,”宁孤生钳住眼前人的脖子,恶狠狠地警告道,“如果你敢背着我有什么小动作,就别怪我对你弟妹不客气了啊。”
他是怎么知道的?
温枸橼一听,面色惨白,“不丶不要……”
宁孤生摇头,“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至於龙卧溪,我保证也不会让他好受。”话毕,他终於松手。
温枸橼立刻转身跪下,恳求道:“别,你别伤害我弟妹……他们是我的命,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我一定会盯紧龙卧溪,你放一万个心。如果你的目的是让我为自己的轻率而悔过,你已经成功了。我求你别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宁孤生气得颧骨都凸了出来。看得出他一直在试图冷静,但最终失败了。“无辜?!”他一掌将温枸橼推倒在地,“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不是个东西。就算我救过你丶甚至将毕生所学教给你,你也只把我当成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每天围在你身边打转,巴望能得到你的青睐。可龙卧溪那老贼呢?才跟你认识几天,你就处处为他说话了?无辜?这是什么异想天开的字眼?温枸橼,你不要自视过高了,就凭你也想为那老东西求情?你也不要以为我永远都是对你大献殷勤的傻子——如果龙卧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你的信任,试问我又怎么能容忍你多年来对我忽冷忽热?”
温枸橼并未为他激烈的言辞而感到惊讶。应该说,他的反应正好印证,自己多年来的戒心并非无中生有。她没看错,宁孤生是一只能随时撕破温驯面具的野兽。
宁孤生凑到她耳边,假意温柔地说:“温枸橼,我希望你明白一点——你是我的女人。”
温枸橼只觉得头颅被他的声音冰封,动弹不得。
宁孤生再次扣住她的喉咙。
一阵阴风穿城而过,天星若隐若现,一切都将温枸橼带回六年前的那个夜里。
宁孤生的手逐渐下移,按在了温枸橼的胸膛上。他的另一只手抹过她的肩膀。
温枸橼看到他的表情——那是欣赏猎物的肉食者。满月的夜晚终究令小狗变成了饿狼。她试图伸手去扇对方,可却扑了空。
宁孤生开始随意地拨弄她的头发,无声地嘲弄彼此曾经定下的底线。他望着日思夜想的美餐,饥渴难耐,心里竟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耐力来。对着令自己热血沸腾的女人保持冷静?他早就受够了这种懦弱的活法。
已经筋疲力尽的温枸橼,在宁孤生如千斤巨石的压制下,彻底失去了反抗的气力。六年前的奇迹,真的不会再发生了。
她绝望了。
一阵怪风吹过,宁孤生的肩膀颤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了吧。
随之便是“叭”一声闷响。宁孤生惨叫倒地。
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温枸橼迷蒙的视野里。
“太肮脏了。”那个人挥舞着手中的长棍,“幸好被我看到。”
宁孤生翻身跳起来骂道:“哪里来的搟面匠?”
那人一楞,“你说什么?”
宁孤生懒得废话,举掌就打,“哪里来了个多管闲事的——”
那人“唿”一声将棍子横在了宁孤生的脖子上,眼睛却依然直视前方,冷冷道:“你可以侮辱我,但请不要侮辱我的棍子——它不仅仅是用来搟面的!”不等宁孤生回骂,他便一棍子敲在对方脑门上。
宁孤生应声倒地。
那人轻轻地“呀”了一声,似乎后悔自己下手重了,还一脸严肃地自语道:“这人怎么不禁打?这种底子也敢吼我的棍子?”一番嘲讽之后,他才擡头望向温枸橼。
温枸橼终於看清了他的脸,“马四革?”
“他没伤着你吧?”
“你为什么会……”
“师叔叫我看着你,我就来了。”
“你跟踪我?”温枸橼爬了起来,还不忘确认宁孤生是否真的已经晕厥过去。
“别说得那么鬼祟,你和师叔要做什么,我都晓得。他就是怕你一个人行动会遇到危险,要我帮你殿后而已。”
“那他怎么不告诉我?”
“你态度这么恶劣,他要告诉你了,你会觉得被他小看的。其实他就是怕你出事。”
“是吧…s…”温枸橼盯着不省人事的宁孤生,颤抖着从腰间拔出一支匕首。
大路上忽然火光熊熊丶杀声阵阵——同生会追兵已到。
马四革一手将她拉入暗处,下一刻,手持火把的弟子们已经涌入巷内,却只看见横躺在地的宁孤生。
“把这醉汉拉到一边去,我们继续搜!”
“打起精神来,今晚一定要抓住偷剑贼!”
眼看人群就要四散,两人唯有走为上计,朝城外逃窜。
“那姓宁的还没死……”温枸橼馀惊未定。
“你刚才是想杀了他么?”
“那不然呢?他说要杀我弟妹,我丶我就这么走了,他一定——”
“不如这样,”马四革轻拍她的肩膀,“你还照原计划跟师叔会合,别让他等太久,否则你们两个都逃不掉。至於你弟妹,他们若一直留在祝家,大师兄定会悉心保护。如果出来了,有我老四替你看着,好不好?”
“你保证他们不会有事?”
马四革往胸膛上一拍,“有什么闪失,我命给你。”
“那丶那倒不用……”温枸橼虽然还是不放心,但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奔波一夜,早已筋疲力竭。自身难保之时,妄谈保护别人,实在有愧。“我信你。”
“那就行,我送你出城。”
温枸橼却摇了头,“我自己去就行,不用你陪着。”
马四革轻笑,“真不用?”
“最大的危险已经被你打晕了,没人能拦得住我。”
马四革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行,那你自己小心。”
温枸橼焦躁地点了一下头,正要离开,却又被对方叫住——
“喂,我好歹也救了你,就不用……”
“谢谢丶谢谢了……”温枸橼觉得自己态度是很诚恳的,但不知为何话说出来就变得很敷衍。
但马四革并不介意,吹了一声口哨,扛起棍子便轻快地跑回城中。
温枸橼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呆呆地吐出两个字:“怪人。”
她最终跌跌撞撞,翻到城外,来到与龙卧溪相约之地,见他已经坐在马车上等候多时。从他惬意的表情来看,自己应该没迟到太多。
“你迟到了。”他劈头就说。
温枸橼笑道:“我本来就应该是迟到的那个吧。”
“那也太慢了。”龙卧溪的语气有些冷淡,“超出了我的预计。”
温枸橼心有馀悸地吞了口唾沫,没答话。龙卧溪似乎话中有话,可她不敢想太多。
他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温枸橼疲倦地苦笑,“还能做什么?躲追兵呗。祝临雕放了好多人出来,我绕远路才得以脱身。”
龙卧溪冷笑,“不会是和同夥接头吧?”
“说什么呢……”温枸橼惊觉不妙时,龙卧溪已经像饿鹰一样扑上来,用双手扣住了她的喉咙——
“我给你机会解释。”
“龙卧溪,有什么事慢慢——”
“我都知道了!”轻狂悦耳如少年般的声音,如今听来却恐怖而威严,“你是来暗算我的吧?想来一招关门打狗,取我项上人头吗?梁上仙啊梁上仙,你让我好生失望。亏我还当你是同行丶是晚辈,真心实意地与你闯荡,没想到你原来只是一只被人驯养的笼中鸟!不珍惜自由滋味的人,不配与我同行。可悲丶太可悲了……”
温枸橼的眼中满是凄怆:他对我失望,我让他失望了……“你要杀我吗?”她轻声问。
“你说呢?”
“可以听我说一件事吗?”
“抱歉,我没有这个打算。”龙卧溪说完便开始用力掐她的脖子,可就在这时,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
温枸橼咬着牙丶喘着气,手还有点抖——没什么比一只颤抖着握着匕首的手更吓人了。“听我说……”她气若游丝地指令道,“你的手可以留在我的脖子上,但别动。”
龙卧溪忿恨地合上眼,叹道:“没想到,你还留了一手啊。”
“我警告你别乱动,不然我们就……”
“同归於尽吗?”
“想得美!你觉得我手起刀落快,还是你掐死我更快?再敢轻举妄动,我就割破你的喉咙!”
龙卧溪见形势逆转,唯有答应:“你说吧。”
他话音刚落,温枸橼就崩溃了。
“我丶我见到我弟弟葶苈了!”她哭了,哭得全身发颤,也哭得龙卧溪全身发毛。
“喂,好丶好歹把手稳住。”
温枸橼深吸一口气,这才定下神来。“我何尝不想有自由之身?我也受够了这种日子,只想和我的亲人团聚。可我身不由己,老泥鳅。如果我不将这六年的孽债还清,我不仅没有面目去见他们,更会成为他们的灾星。是,我确实是来暗算你的……可我丶我做不到。从我知道我弟妹在你义兄门下开始,我就没办法对你下手。”
“怎么,怕断了我这条人脉,日后没机会再见他们?”
“葶苈是无度门的弟子,你就是他师叔啊……我怎么敢去伤害你?怎么敢去伤害他们?我错了,老泥鳅,我骗了你,是我错了。”
龙卧溪的手似乎放松一些了,但依然没有从温枸橼的脖子上移开。
“我不指望你原谅我,老泥鳅,但有一件事,恐怕只有你能帮我。”
龙卧溪一脸不屑,“不是吧?骗完我还指望我会帮你?有你这样做人的吗?”他目示脖子上的刀刃。
温枸橼立刻将匕首收了回来,“对不住。”
龙卧溪随即将手松开,但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
温枸橼继而解释道:“只要你还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就能跟上头周旋,继续拖延时间。”
“你上头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那你怎么跟他说?你都被我抓个正着了,还想怎么粉饰你的失败?”
温枸橼摇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我怕他会伤害嫏嬛和葶苈。”
“别怕,我的几个师侄都很可靠。”
“老泥鳅,我想去找我爹娘。只是势单力薄,难以成事,你能帮我吗?”
龙卧溪没说话,径直跳下马车,又将挂在腰间的兰锋剑往温枸橼怀里一揣,道:“我知道你很稀罕这东西,我不要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兰锋剑是我接近你的借口,於我并无价值。只有在你手里,我才能编造无法覆命的理由。”
“不,梁上仙,你误会了。我只是不希望你毫无筹码,孤身上路。兰锋剑这等宝器,也许能在危难关头救你一命。”
“孤身?”温枸橼丢下宝剑,跳出马车,“你不答应我?”
龙卧溪笑着摇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从未打算杀你。就算你身不由己,我也不怪你。但对不起,温姑娘,失去的信任已经无法挽回,我们走不了回头路了。就算你是一个出色的搭档又如何?我不拿自己开玩笑,更不可能拿这副老骨头去为一个叛徒卖命。更何况,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抱歉,我就是这么一个老奸巨猾的自私鬼。”
“你真的不会改变主意吗?”温枸橼还在挽留。
龙卧溪长叹一声,“剑归你,我就当没认识过温枸橼这个人丶没干过这一桩买卖。今后大家各走各路,我祝你和家人早日团聚丶共享天伦。”
这绝对是温枸橼命中最落魄的夜晚。她茫然地望着龙卧溪远去的背影,胸口如被千斤重物所压,呼吸也变得困难,眼界开始模糊——她突然“哇”地一声,口吐鲜血,倒在车前。
龙卧溪慌忙转身,将她扶起一看,“啧啧,不想我们缘分未尽,连天也不想我离开……”
究竟温枸橼因何不省人事,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