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少年梦 医者心(上)
温嫏嬛无法止住自己跳动的眼睑。她不安地望着空荡荡的夜,心脏隐隐抽搐。
正在这时,葶苈出现在了身边,“二姐,没事吧?”
嫏嬛一把抓住弟弟,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和小红一起。”葶苈思量要不要跟嫏嬛说自己差点就见到一姐的事,但眼见纪莫邀和陆子都仍在近处,而祝蕴红的请求还悬在心头。一番掂量之后,决定押后再讲。
说来好笑,葶苈请求多留几日,一问理由,便胡说八道了一通,可都骗不了人——要不被纪莫邀打断,要不被嫏嬛追问,有的甚至连子都听了也忍不住偷笑。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道出实情,“就是,那个……小红想我陪她玩几天。”
嫏嬛楞住了:不是惊讶於祝家大小姐会挽留葶苈,而是葶苈竟为了如此琐碎小事费心编造了这么多理由。“这才多大的事啊,葶苈?”嫏嬛笑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也许在嫏嬛心中,葶苈依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因此并未及时嗅出祝蕴红请求中并不单纯的意味。
葶苈也曾好奇,假如没人提醒,嫏嬛到底会将自己当成几岁的小孩。
既然得到了嫏嬛的同意,葶苈又转向纪莫邀,“大师兄,我丶我保证不会留太久。”s
“行了丶行了,爱留就留,反正你回去也没事干。”
葶苈紧张到几乎被口水呛到。
素装山上,高知命站在正月十六的暖阳下。冷劲晨风吹拂他的头发,他一动不动,如石像般沈静而从容。
欧阳晟走近,问:“二师兄,你说小安现在去到哪里了呢?”
高知命摇摇头,“谁知道呢?希望他能打探到师姐的消息,早日归来。”
“小安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人没头没脑地就出发了。”
高知命笑笑,回头望着被多少人当作是绝世高手却又憨厚得要命的师弟。“毕竟是小安,他的心在师姐那里,就算我们强留他於此,也无济於事。心中若有思慕的人,就算不在人世也会时时追念,更何况她如今去向不明丶生死未卜,小安一定牵肠挂肚,不能自已。”
“他走后,该由谁打扫师姐的房间呢?”
“你我二人轮流打扫吧。换成别人,师姐恐怕也不放心。”
与此同时,涂州城外,葶苈与祝蕴红同骑一马出游。
“怎么不叫你表哥一起出来呢?”葶苈支吾问道。
祝蕴红皱皱眉,像被扫了兴一般,“他昨夜满城追贼,一无所获,只怕醒了还要继续搜捕,还是算了。”
葶苈点点头——照理说,能与祝蕴红外游是件再快乐不过的事,可她紧紧绕在自己腰上的双臂却让人如履薄冰。
“往这里去就是微波湖,那里景致可好了。”
一路上,祝蕴红不停地跟葶苈说话,可葶苈除了回答她的问题外,不曾多言。他并非无话可说,而是烧得灼热的脸颊令他唇干舌燥,难以开口。
“葶苈啊,假如你永远都不走就好了。”祝蕴红柔声道。
葶苈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丶这不可能吧……当然,我也不是不想……”
“想什么?”
“没事。”葶苈奋然拍马向前,试图用马蹄声掩盖自己疯狂的心跳。他此刻很想在祝蕴红脸上亲一口,可却根本没有这个胆。
来到微波湖畔,随处可见秃枝白雪。但湖面没结冰,芦苇也依然茂盛,景色并未因冬日寒冷而变得萧条黯淡。
祝蕴红跳下马,在湖边坐了下来。
葶苈也随之下马,走到她身后。
祝蕴红却一直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湖面。
“小红?”
“哗啦”一声,葶苈被泼了一脸冷水。
祝蕴红“咯咯”地捧腹大笑。
葶苈哭笑不得,胡乱抹掉脸上的水,吼道:“你太奸诈了!”
祝蕴红依旧不住地笑,沿着湖边一路退后,引葶苈步步接近。突然,她的笑声停住了。
葶苈也猛然止步,但却不是主动为之,而是被一只手抓住了肩膀。
“快活吗,温公子?”
葶苈抖了一下,问:“你丶你是谁……”
那人掌心一用力,将葶苈捏得直叫,他却冷笑道:“可惜啊,我们刚认识,就要永别了。”那人拎起葶苈,将他丢入湖中,溅起大片凄冷的水花。
祝蕴红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也被那人一步上前,扯住了衣领——
“祝小姐也在呢。真巧。”
“你丶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夥!”祝蕴红说完就往那人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可那人动也没动,“若以为这样就能赶我走,你也未免太天真了。”他手臂一甩,将女孩掷到一边——祝蕴红“砰”一下摔在石滩上,昏厥过去。那人心满意足地望着逐渐平覆的湖面,喃喃道:“让一个人绝望,并非难事。”他扯了扯发皱的衣袖,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得背后又传来水声。一回头,竟见一把银晃晃的钩子勾在了湖边的木桩上。
葶苈水淋淋地探出头来,怒目而视。
那人咬咬牙,狞笑道:“好小子……”
葶苈的眼角被沾湿的头发遮住,手仍紧紧抓着钩链。“你要对付的人是我吧?”他缓缓爬上岸,“为什么要伤害小红?”
“真感人。”那人不屑地笑了,“我也曾经有过这种幼稚的冲动。但等你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有多无情时……”他的脸色铁青,拳头紧拧,“算了,和你讲也没用。不过,痴心妄想的傻小子,你真以为现在为她出头,将来就会得到回报吗?”
葶苈面不改色,“我不是为了让谁感动,只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找我麻烦……为什么?”
那人摇头,“没有为什么。”
葶苈低头不语。
那人又笑了,“真是的,竟和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我都快忘了我是来消灭你的。”
“消灭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可以让人绝望……没什么比这个更诱人了。”他话音刚落,便一掌盖在葶苈脸上,将他重新按倒在冰冷的湖水里。
葶苈的眼耳口鼻全部泡在寒凉彻骨的水中,鼻孔中冒出的气泡在对方指间破裂,眼前只有一片黑绿色。他听到对方低沈的笑声,更能感受到对方越发沈重的掌力。他蹬腿挣扎,却被那人一脚踩在腰上,动弹不得。
小红……如果不是因为想到你,我也许根本不会有气力从水里爬出来。可如今,我又……我又……
葶苈不知道这个人想让谁绝望,但对方已经很成功地令自己绝望了。他不甘心,可又无能为力。他不想被这个陌生的狂人淹死在清冷的湖里,却不可避免地发觉自己气息渐弱丶手脚渐酥,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截发钩从掌中滑落,掉在浅水之中。
阴冷的笑声依旧在耳边回荡,葶苈甚至听到了诅咒,“你会绝望丶你会后悔……绝对会的。”
那个“你”是指我吗?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葶苈已经见到一团黑影出现在眼前——高大无比,像座山一样凌驾在上,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线。
是牛头马面吗?还是阎王爷亲自来接我?
水上传来“啪”一声闷响,罩在葶苈面上的大手忽然消失,阳光再次射入他的眼球。
葶苈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太卑鄙了!幸好被我看到。”
葶苈连滚带爬挣扎出水,立即捡回截发钩,擡头一看——“四丶四哥……!”
马四革慌忙朝他摆手,“别这么大声,我可不打算让人知道我来过。”
被长棍击倒的男人趴在地上,脖子上的淤青清晰可见。他指着马四革,狠狠道:“你丶又是你这个……”
马四革“当”一声又往他后脑勺上补了一棍,那人才终於闭嘴。
葶苈呆呆地望着马四革,没说话。
马四革见他表情凝滞,笑道:“不过是救了你一命而已,不用这么感动。”
“四哥认识这人吗?”葶苈问。
马四革点头,又摇头,“见过一次,不是好人。”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吗?”
马四革浅笑,“你知道我昨天从这个混蛋手上救了谁吗?”
葶苈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一姐?”
“知道就好。”马四革将棍子扛回背上,“他可是铁了心要跟你们三姐弟过不去。你往后出行,一定要有武功了得的人陪伴,不然我可没法做你的万灵药。”他说完就指了指倒在一边的祝蕴红,“快带她离开这里。这家夥很快就会醒,我也不便久留。”
两人合力将祝蕴红擡到马上。马四革又递给葶苈一瓢湖水,“别让她见着我。”
葶苈见马四革离开后,便将水泼到了祝蕴红脸上——虽然事出有因,但也变相报覆了她先前的戏弄。
祝蕴红骤然睁眼,见葶苈像个水鬼一样立在面前,又惊又喜地叫道:“葶苈,你没事!”
葶苈急忙捂住她的嘴,匆匆上马,低声叮嘱道:“别叫,把人吵醒了可不好。”
“是丶是你打昏他的吗?”祝蕴红惊讶地问。
“呃……”葶苈不打算领功,毕竟太没说服力了。但四哥既然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那还是——可他还没开口,祝蕴红就抱住了他的腰。
“太好了,葶苈……”她轻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远离湖畔回到大路上,葶苈方敢放慢步伐,回头望向祝蕴红。每次被她那双澈如秋水的眼睛凝望,自己立刻就会脸红,身子也动不了——这种无措的感觉,和方才淹在水里一样难以解脱。
祝蕴红见他看着自己出神,不禁双颊生辉丶朱唇跃动,含情脉脉地向葶苈的嘴靠近。
葶苈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冷不防地高声喊道:“驾!”
两人像被雷劈到一样,瞬时恢覆原先的坐姿。
龙卧溪将马车停在一间草屋前,掀起帘子推了推躺在里头的温枸橼,见对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后,才放心下车去敲门。
开门的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长着一双标致的丹凤眼,脖子上吊着半个玉佛,脸圆圆的,十分可爱。“你找爷爷吗?”
龙卧溪楞了一下,立刻挂上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是啊,可以带我见他吗?我这里有个——”
“爷爷今天不见人。”女孩牢牢抓着门,生怕龙卧溪会钻空子闯进屋。
龙卧溪s倒不会欺负小孩子,但他也不打算吃闭门羹。只见他伸长脖子往屋里瞄了几眼,又堆起一脸笑解释道:“可你爷爷认识我啊!”
女孩擡头盯着龙卧溪,白玉一样的小指头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像是要松手的意思。可龙卧溪刚示意要向前迈出一步,她又扣紧木门,道:“认识也不见。”
龙卧溪没辙了,干咳几声,退开几步,低声道:“是你逼我的……”只见他头一擡,冲屋里大吼道:“春——老——儿——!”
屋顶上“叽喳喳”地飞走几只鸟。
女孩被吓到了,“噔噔噔”地跑回屋里。
草屋里一阵骚动,一个驼背老头摸索着出来了。他弓腰往前走,嘴里不停地在骂道:“叫什么丶叫什么?别以为和我认识就能乱来……还敢叫丶还敢叫,叫什么春丶春老儿?叫你个狗屁!”他走到龙卧溪面前,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丶你丶你个为老不尊的混账,都六十岁的人了,还玩这种把戏!再叫?再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来都有求於我。我以前糊涂,次次都被你连蒙带骗地哄了……这次不行!这次绝对不行!”
龙卧溪站在原地听他说完这番气话,才平静地答道:“没错,我确实有求於你。适才冒犯了,还望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我车上有个女人,还请你……”他不知为何犹犹豫豫,最终竟没能把话说完。
老头定在了原地,嘴边稀疏的胡子迎风而飘。
两人沈默地对望片刻,然后同时大笑起来。
“有意思!向来独来独往的龙卧溪竟然带了个女人上门。”他一拍脑壳,挥手道:“带她进来。让我见识一下是何等人中龙凤,能让你如此挂心。”
龙卧溪不敢怠慢,立刻将不省人事的温枸橼抱了出来,道:“她好像是中了毒,还请春老你——”
“叫缪神医!”老者喝道,“而且是不是中毒,还要你教我吗?我难道不会看吗?”
“是丶是的,缪寿春神医。”龙卧溪的舌头在嘴里搅了几下,像是为了舒缓这个称呼带来的突兀感。
缪寿春带他们到屋内,“把她放席子上,你出去。”他说完又朝依然站在门边的女孩说:“毓心,给你龙老爷子沏茶。”
龙卧溪放下温枸橼,叹道:“老天,你孙女才多大岁数?那茶壶比她小脑袋都大!”
“哼,我缪寿春的孙女就是这么有本事。怎么,妒忌吗?”
龙卧溪笑道:“那你可老怀安慰了吧?”
缪寿春微微摇头,目光渐渐空洞,“若不是她爹娘不争气,她也不用跟我吃苦——我呸!”他朝窗外吐了口唾沫,“两夫妇都是这样,丢下自己没断奶的女儿不管,害我们祖孙只能相依为命。”
龙卧溪走到门前,抱起缪毓心,苦笑道:“行了,别当她面说这么多气话。”
缪寿春缓过气来,指了指温枸橼,问:“什么来头?”
“我姑奶奶。”
缪寿春眯眼瞪向龙卧溪,显然不接受这个答案。
“她是谁不重要,你帮我把人救回来就行了,我帮你看着毓心啊。”
缪寿春气鼓鼓地转过身去,在这之前还不忘跟孙女说:“毓心啊,你给我提防着这个老东西,别让他给拐走了。”
“喂,你自己愤世嫉俗也就罢了,可别把小姑娘教得世故啊。”
“我自己的孙女,爱怎么教就怎么教,有本事自己养一个。”缪寿春说完便“叭”地合上了门。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