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十章 少年梦 医者心(下)

第十章 少年梦 医者心(下)

嫏嬛见到跟落汤鸡一样的葶苈时,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葶苈拨开脸上的湿发,“我丶我不小心掉水里了。”

“才不是!”祝蕴红打断葶苈的话,“有个坏蛋对我们动手,是他将葶苈丢到水里去的!”她还给嫏嬛指出葶苈面上的瘀伤,“是葶苈救了我……”

葶苈挽着嫏嬛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道:“二姐,这事我回头单独跟你说。”

嫏嬛会意,便埋头帮他擦干身子,不再说话。

就在不远处的内院,吴迁和陆子都两人切磋正欢:绿茸枪丶恫心剑,一个青缨晃晃似鬼火,一个银刃铮铮赛狂雷。白日之下,雷火交加,两人旗鼓相当,正打得难分难解。

葶苈跟着嫏嬛到场观摩,心中微惊:吴迁与自己年龄相仿,可在陆子都面前毫不逊色。

祝蕴红朝吴迁喊道:“表哥,才起来吗?还以为你要继续抓贼,我们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你们刚出门,我就起来了。”吴迁边说边挡住陆子都几次进攻,“师父说我昨晚追了一夜,今天就换别人去追,让我好好休息。要不是子都大哥愿意跟我切磋武艺,我早就闲死了。”他见葶苈湿漉漉的,忙丢开缨枪,问:“出什么事了?”

葶苈连连摆手,“没丶没什么,我不小心掉水里了……”

“早知就不让你们两个单独出门,真是吓死人了!”嫏嬛依然锲而不舍地试图擦干葶苈的头发。

“好了,二姐,我丶我自己来就好。”葶苈从嫏嬛手里抢过布巾,又对祝蕴红说:“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

祝蕴红皱起眉,小声问:“葶苈,你怎么好像不愿意跟人说,我们是被人袭击的呢?”

葶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敷衍地应道:“那丶那就是一个流氓……我们下次小心点就好,省得家人担心。”他说完便朝嫏嬛使了一个眼色。

嫏嬛朝他做了个“等会找你”的嘴型。

葶苈离开时,迎面撞上纪莫邀——

“两个小毛孩回来了啊?”他看了一眼葶苈,“又掉水里了?”

葶苈只是苦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纪莫邀没理太多,走到嫏嬛身边,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才。小红说他们被人袭击,但葶苈似乎还有别的话想跟我说,我等一阵再去找他。”

“袭击?那他们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小红说是葶苈出手相救,可是……”

纪莫邀点点头,“你弟弟还没那么大本事。”

“真是的,”嫏嬛扶额,“我们还是不要在涂州多待。这人生地不熟的,我总觉得会出事。看葶苈的态度,对方似乎是冲着他来的,可无缘无故,怎么会有人想对葶苈下手呢?葶苈又没招惹过谁,除非……”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压低了声音,“这会不会跟一姐有关?”

纪莫邀想了一会,对她耳语道:“不管有无关系,鉴於兰锋剑仍未找回,同生会终日剑拔弩张,你们议论此事时要千万小心,以免隔墙有耳,节外生枝。”

嫏嬛点头,便不再提及此事,而是将目光重投酣战中的吴迁和子都,“吴迁年纪轻轻,想不到武艺已如此出众。”

纪莫邀望着陆子都,道:“如果不是因为被孙迟行那个混蛋欺负,耽误了时光,子都绝对不止这点功夫。”

就在这时,门外闯进两个同生会的弟子,满身大汗地冲吴迁叫道:“迁公子,找到了!找到了!”

吴迁的两个跟班何求丶何其兄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问:“抓到偷剑贼了吗?”

“还丶还没……”那两人气喘吁吁地答道,“不过我们找到可疑的车轮印,一直通往城外,已经有师兄沿路去追。也许黄昏之前,就能找到那老贼的下落!”

吴迁追问道:“你们凭什么觉得,那就是偷剑贼留下的车轮印?”

“迁公子,那是条官道边上的小径,平日很少人走。如今却见到新鲜的马蹄印,所以觉得可疑。”

“人手都够吗?”

“往好几个方向去的师兄弟加起来有四五十人呢。”

吴迁当即转身对陆子都道:“今日一战,获益良多。可惜小弟要务缠身,先失陪了。”

吴迁一行离开后,嫏嬛便出发去找葶苈,内院里於是只剩下纪莫邀和陆子都两人。

“大师兄,”陆子都收起恫心剑,心事重重地走到纪莫邀跟前,“有件事想问你。”

纪莫邀见他表情有些不对,问:“怎么了?”

子都张开嘴,可又发不出声来,就如此欲言又止好几次,才终於将问题说出口——“大师兄,你跟丶跟叶芦芝是什么关系?”

纪莫邀瞪大眼,“你为什么会有兴趣……”

“大师兄,这照理说是你的私事,我不该过问。可从昨天夜里起,我就听到同生会的人窃窃私语说丶说见到大师兄你跟那个淫妇……”他说不下去了,负气地咬着牙,将头扭到一边。

“说我们怎么了?”纪莫邀面不改色。

陆子都急了,“就是些很难听的话。”

“你信他们?”

“我……”子都摇头,“我不知道。所以大师兄才应该去澄清一下,不能放任那些人中伤你……”

“我没什么要澄清的。”

子都更不解了,“大师兄,他们的话都很恶毒,我实在不希望你的声誉因为这种女人受损。”

纪莫邀冷s笑,“纪某本来就没有声誉可言,闲言碎语又何足惧?更何况……”他直视子都忧心忡忡的双眼,问:“就算我和叶芦芝真做了他们认为我们做了的事,又如何?我未娶,她未嫁,两情相悦,人之常情,别大惊小怪。”

“可那姓叶的女人在外是什么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子都。她是自由之身,爱亲近谁就亲近谁,外人也管不着。她不是罪人,我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我们的关系。”

子都说不过他,只能站在原地神伤。

纪莫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闲话总是听不完的,我们离开后就不会有人记得了。何况你是愿意相信我,还是相信同生会那些无聊人?”

陆子都仍有疑虑,“可叶芦芝处处留情,也不是谣言啊……”

“那又如何?她也没骗过人啊。”

“那你们昨夜里干什么去了?”

“不告诉你。”纪莫邀笑笑,转身走了。

葶苈合上门窗,细声对嫏嬛说:“偷剑的人是一姐。我昨夜里见到她——不,我其实没真的见到她,只是隔着树丛和她说了两句话。还有,今天从那恶人手中救下我们的就是马四革,他说那恶人昨夜还找过一姐麻烦,也是他帮忙化解的。”

“一姐现在跟你师叔龙卧溪一道,但同生会似乎还不知道你师叔有同夥。也就是说,攻击一姐和你的另有其人。”嫏嬛低下头,像是试图从回忆深处搜寻什么线索,“这样一来,一姐为何迟迟不肯现身见我们,也就解释得通了。我不晓得她在过去这六年里做了什么事,但她如今一定身不由己,不希望我们被牵连,因此不愿贸然和我们相认。只可惜事与愿违,今日袭击你的人,怕是早知我们的关系……”

“二姐,我们会一直被人盯上吗?”

嫏嬛不置可否,“下次不要再单独行动了。我会跟你两位师兄说清缘由,大家都小心点。”

“还有……”葶苈抓住嫏嬛的手腕,叮嘱道:“千万别让小红和吴迁知道,一姐就是偷剑贼。”

“放心,如果你师叔真有纪莫邀说的那么厉害,他们也不会轻易被抓到才是。”

两姐弟心中的疑虑和担忧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当今之计,只能默默等待亲人的消息。

日已西斜,龙卧溪和缪毓心一老一少并肩坐在草屋外,谈天说地丶讲神论怪,倒也难得自在。

忙乎了一天的缪寿春终於开门出来,朝龙卧溪招手道:“你个没良心的过来。”

“喂,别又骂人啊。”

“毓心自己玩儿去。”缪寿春遣走孙女,没好气地将龙卧溪拉到一边,低声问:“你们昨晚偷剑时,同生会追得很紧吗?”

龙卧溪一脸诧异,“我们到手之后一直分头行动,不知道她被追得多紧……但她很久才与我会合,想必是因什么事耽误了。怎么了?”

缪寿春答道:“我在她右肩后方找到了一个针眼。而她中的这个毒,我是再熟悉不过了……”

龙卧溪大惊,“是‘会阎罗’?”

“幸好你找到了我,否则这天底下恐怕没有第二人能救她的性命。我只是……”缪寿春懊恼万分地捂着脸,“当初就该把解药方子私藏起来。”

龙卧溪忆起旧时,道:“‘会阎罗’毒针肆虐江湖多年,毒性虽说可大可小,不至於死,但一直没有完全匹配的解药。你穷尽半生,结合中原和西域引进的草药,好不容易才研究出来的解毒方子,至今不知救了多少性命,怎么又后悔了呢?”

“你啊,年纪这么大,怎么能这么天真呢?”缪寿春长叹一声,“我反覆观察她的脉象,中的是什么毒毋庸置疑,但毒性似乎又与旧时的‘会阎罗’有些不同。你也应该知道,‘会阎罗’如果扎在双乳以上的位置,立刻就能封喉绝气,取人性命於弹指,因此咳血并不严重。但她的症状则相反——气息相对顺畅,吐血反而严重了。依我看来,是有人借着我开出的解药,反推而改良了‘会阎罗’的调制方子,试图令拥有解药的人也束手无策。所幸制针人功夫还没有完全到家,老汉我也会随机应变,这才保住她的性命。”

龙卧溪听得一身冷汗,“那你觉得是谁……”

“我那方子不是秘密,但推演解药的笔记,应该在祝家留有抄本。我那不中用的儿子肯定没那个能耐,恐乃他人所为。”

龙卧溪心头一凉,“绕来绕去,到头来还是同生会下的手。难道她的‘上头’也是……”

“你也别乱想了,等她醒来,问个明白就是。还有啊,”缪寿春揪住龙卧溪的手臂,眼中满是责备,“她身上有这么严重的旧伤,你居然还让她替你冒险去偷剑?”

“旧伤?”

“别跟我说是你打的啊。”

“不是,我……”龙卧溪停了一会,“你是说她背上的淤青吗?她明明跟我说没什么大碍。”

缪寿春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人家是骗你的,你还在犯傻!皮下的血肉都扭成麻花了,现在是愈合了不错,但当其时,好歹要痛上几天几夜!”

“那我还真是……”龙卧溪透过窗缝窥视躺在席上的温枸橼,“我们之间,可能早就没有信任了。”

“满头白发了就别在我门口发这种伤春悲秋的神经。这么在乎你姑奶奶的生死,还不如快些进去把话说开!”

进到屋里,只见温枸橼侧卧在席上,被单松散地掩着身子。“你怎么还在?”她问。

“我不能见死不救啊。”龙卧溪答道,“感觉好些了吗?”

温枸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那你还不如别带我来这里,让我死掉算了。”

“你不是还要活着见你弟妹吗?”

温枸橼真的火了,“那你当初怎么还要弃我而去?现在把我救活又有什么用?等你一走,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到时候我还是会死!还是见不到嫏嬛和葶苈!那你难道就开心了吗?”

“你当初骗了我是事实。我就算同情你,也不可以违背自己的操守啊。”

温枸橼“唿”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揪住龙卧溪的衣领,“你这条虚伪的老泥鳅!为什么不将我弃尸荒野?你留我在这里等死,难道就更能彰显你的风高亮节丶大义凛然了吗?有本事现在就一走了之,别再假惺惺地对我好!我不稀罕!你不肯帮我,我就自己去送死!”

“你说什么气话呢?”龙卧溪从她手中挣脱开来,“找个自己没暗算过的人帮忙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找我?”

“你是行家,而且我们算有些交情,葶苈怎么说也是你师侄……”

“别拿你弟弟来说事,就算摆我义兄出来也没用。这是我的决定丶我的底线,他们无权干涉。更何况错的人是你,你没本钱跟我谈条件。总之我不会再继续帮你。兰锋剑我留给你,你日后应该用得上。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屋外突然传来幼女的一声尖叫。

龙卧溪夺门而出,就见缪毓心坐在地上,两个穿着同生会衣袍的青年早就跑得远远的,手上还拿着……兰锋剑!龙卧溪这才醒觉,自己将兰锋剑落在了马车里,恐怕是缪毓心一时好奇,将之拖了出来,恰好被同生会的人抢走。正要追上去夺剑时,他见缪毓心哭着擡起头来——她的左眉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正不住地往下滴血。龙卧溪想立刻抱她去疗伤,可同生会的人已经跑远,再不追赶就迟了!

“春老儿!春老儿,你孙女她——”

缪寿春听到孙女惨叫,刚冲出来,却只见眉间涌血的缪毓心坐在地上啼哭,而龙卧溪已没了踪影。

“这么贵重的东西,竟会落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手里,真天助我也。”两个同生会弟子意气风发地折返,准备与同行人会合,“出动四五十人,实在太劳师动众。你看我俩合作无间,夺回宝剑易如反掌,哪里还用这许多人?”

两人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师兄,觉不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回过头,影也没个。

“那老贼难道跟上来了?”

“不怕,大部队就在前面,他就算追上来,也不够我们这么多人打吧?”

“可我怎么觉得背后有动静呢……”两个人三步一回头地继续走着。

“不会有人的,放心吧。”他话音刚落,头上便悬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下来……

龙卧溪一路追赶,却在半途发现脚印断了。正仿徨之际,肩膀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马老四?”

“师叔,剑替你要回来了。”马四革爽快地将兰锋剑递到龙卧溪面前。

龙卧溪笑道:“你还真是天下第一及时雨。”

“小事一桩。你还是快拿剑回去交差,否则温小姐就要不高兴了。”s

龙卧溪盯着眼前的兰锋剑,低头思索片刻,又将之推回马四革怀中,“你拿去,我不要了。”

“为什么?这是你们好不容易才到手的……”

“不,你将它拿走,反而能帮我一个大忙。”

“她不会怪你吗?”

龙卧溪笑道:“我反而觉得,她会很高兴。”

马四革皱起眉头,“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奇怪的约定,可送了我的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可别指望我归还了啊。”

“知道了,我日后再谢你。”

“还有一事……”马四革牵住龙卧溪,提起温枸橼与温葶苈被同一人袭击之事,“我是不晓得其中缘由,但温言睿夫妇至今下落不明,其中恐怕大有玄机。当日琪花林惜别之时,仙仪师姐跟我提过一个地方,说是温先生失踪前曾有所探问,而她也有去寻访的意思。她担心嫏嬛与葶苈年幼无知,冲动误事,因此未曾相告。但师叔既然决定要与温枸橼共进退,我想她此时亦别无所求,不如看看这条线索有没有用。”

一番叮嘱之后,叔侄二人告别。

“替我向温大小姐问声好。”马四革朝龙卧溪使了一个眼色,便转身离去,嘴里不忘嘀咕道:“我这两天怎么尽在见义勇为……”

龙卧溪一脸轻松地返回草屋,心想自己的决定是否太过天真。兰锋剑的消失,从某个层面来看,反而是件大好事——一件让他推翻承诺也不会过分自责的好事。可他前脚刚回到缪寿春的草庐,就见温枸橼披着落日馀晖飞快接近,还未及开口说明一切,便被对方手中的扫帚当头打中。

“老混蛋!”温枸橼破口大骂道,“不中用的老泥鳅!你要走就走,不是说好了把兰锋剑留下的吗?现在连剑都丢了,你可以放心看我坐以待毙了!没用的东西……”她的声音弱了下去,随即失声痛哭。“等你走后,我再无依靠……”她丢下扫帚,沮丧地托着脑袋,“那我就一辈子都别指望能见到嫏嬛和葶苈了。”

龙卧溪顾不上被打,只在心中感叹:缪寿春不愧是神医,早上还只剩半条命的人,现在已经如此生龙活虎。

他忙上前扶住温枸橼,安慰道:“别怕,只是一把剑而已。”

“去你的!”温枸橼将他推开,“你丢了本来就不想要的东西,当然不心痛了!这下好了,你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我一无所有!”她狠狠地将扫帚踢开,溅起地上几块软泥,随之跪倒在地,低声饮泣,“我知道丶我知道你没有责任帮我丶救我……我不该打骂你,你也没必要被我这样羞辱……我只是恨自己没用,我宁愿被打被骂的人是我!我恨丶恨你若是一走,自己就真的没办法了……”

龙卧溪搂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不要自责。毕竟是我把剑弄丢的,我欠你。”

温枸橼扭头瞪着他,问:“什么意思?”

龙卧溪浅笑,“既然是我欠你,自然就要还,不是吗?你想我怎么偿还呢?”

温枸橼如梦方醒,“陪我一起……”她激动得话都没说完就扑到了龙卧溪身上,“没有比这更好的补偿了!我丶我才不稀罕那把剑呢。如果你肯帮我走这一趟,我日后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龙卧溪连连摇头,“别拿自己未来的人生做条件,这是我还你的,你无需再报答我,懂了吗?对了,毓心怎么样了?”

温枸橼松开手,答道:“别提了,那老头说是我们害得他孙女破相,都要气疯了。我看还是立刻启程为妙,省得他看到我们眼冤。”

龙卧溪点头,“只要你身体允许,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温枸橼利索地跳上了马车,道:“小意思,只要有你陪我一道,什么病痛都不在话下。”

两人相视一笑。

究竟温枸橼想要去何地寻双亲踪迹,而无度门一行人在涂州又将遇到什么难题,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