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访乌宫 忆旧年(上)
即便已经跟嫏嬛坦白了一切,葶苈的心情依旧无法平覆。分别多年的亲姊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如今更是安危未卜,怎不如一块大石悬於心上?正踌躇时,就见祝蕴红气红着脸朝自己奔来,走到中庭的台阶前还狠狠地“呸”了一声。
他这才发现,阶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同生会的弟子,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
“葶苈!”祝蕴红冲了上来,挨在他身上呜咽道:“带我走吧,葶苈,求你了。”
“怎么了?”
“这些废物!信誓旦旦地说能夺回宝剑,竟然还有脸空手而归!一群没用的东西……”她抓着葶苈的衣袖,泪水沾湿了他的前胸。
葶苈言不由衷地安慰道:“都是身外物,不必劳气。”虽然在他心里,祝蕴红不像是会为死物落泪的人。
祝蕴红反覆摇头,“我才不会为这些家夥哭呢……是我爹,他居然为了那个姓叶的女人骂我!明明昨天已经被他教训过了,今天还要再责怪我一遍!说我没大没小丶丢人现眼……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葶苈不晓得如何回应,只觉得无论帮哪一边都会说错话,只好轻拍女孩的肩膀,“别这样……”
“葶苈,要是我们两个再加上表哥一起去追贼,怎不比那些废物强一百倍?”
“我们三个?”葶苈傻了,“能从你们家偷东西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我们怎么可能——”
“连你也这么没志气吗?”祝蕴红从他手中挣脱,“表哥可不会说这种话。”
葶苈无计可施,只好两手一摊,坐了下来。
祝蕴红似乎也没打算走,揉揉眼睛,道:“葶苈,我不想再呆在涂州了。我爹太蛮横,做什么都会招惹他。”
“他真的这么糟糕吗?离家可不是小事……”
“不单是为了这两天的事,其实我一直都想走,但又不可能一个人就这么跑掉。葶苈,等你回去之后,我就被打回原形了。”
葶苈苦笑,“可我能带你去哪里?惊雀山吗?去哪里都不是长久之计吧?”
“这个鬼地方……”祝蕴红把头埋到膝盖里,但立刻又擡起头来直视前方,“不对啊,葶苈,你大师兄不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吗?他会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的吧?去惊雀山也行,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也行。葶苈,只要能让我出去透透气,去哪里丶去多久,都无所谓。”
葶苈一怔,与祝蕴红殷切的目光相接,艰难地阅读她一脸的恳求之情。
“葶苈,你会为我去求你的大师兄吗?”
葶苈不敢再看着祝蕴红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太漂亮丶太摄人心魂。再望下去,他就会完全丧失拒绝的能力。
“小红,你真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吗?”他下了最后通牒。
“绝不反悔。”
“那丶那你等我一下……”葶苈不想让祝蕴红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我会和大师兄商议的,明天再答覆你,好吗?”
祝蕴红抿着嘴站在原地,细声道:“我等你消息。”
夜已深,可葶苈没有半点睡意。明日就要给小红答覆,可他该怎么向纪莫邀开口?他再次经过后花园,见空荡荡的秋千在独自摇晃——正如他的心一样。
葶苈坐了上去,缓缓荡了起来。
如果一姐可以突然出现就好了……
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前一夜,秋千也不经意地越荡越高,仿佛飞到最高处就能见到一姐。可后花园除了自己外,再无他人。
小红,如果我没办法带你走,请不要怪我。我又何尝不希望与你朝夕相处?
葶苈不曾如此为一人陶醉过。自第一眼起,他就觉得祝蕴红是天底下最可爱丶最可爱的女孩。
如果可以,我真想和你丶和你……老天,我怎么像个傻子一样想着这种事?
他果然是真的喜欢祝蕴红。
秋千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人在嘟囔些什么呢?”
“小青!”葶苈几乎从秋千上摔下来,幸好女孩一手稳住了吊绳。
月光下,她全身罩着淡蓝的光。“你看起来很是郁闷,有心事吗?”
葶苈低下头,“没什么……”
小青不买账,“还骗人。你明明心事重重,难道还是为了昨夜里那个人吗?”
葶苈摇头,答道:“这次是为了……一个身在远方的朋友。她十分想去惊雀山与我相见,只恨家规严明,无法脱身。我想为她出谋划策,可又毫无头绪,因而苦恼。”
“亏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原来是为了这点小事。”小青拍拍葶苈的肩膀,道:“不介意的话,赏脸来我这坐坐,说不定能想到什么。”
葶苈还未及答话,就被小青从秋千上拉了下来,跟着她走进迷宫一般的花园里。
“小青,你是这里的园丁吗?”葶苈问她。
小青笑笑,“不是。只有我门前的花草才是我自己的。”
尽管视线一片漆黑,但葶苈依然s能想象春临大地时,花园中一派万紫千红丶芬芳四溢的盛况。
花园的角落处,坐落着一间清雅小庐。
小青推开门,邀葶苈入内。点起灯,方照得屋内五脏俱全:寻常的书案坐席自不用说,还有一个两人高的大书柜。整间屋子弥漫着草药的香气。
小青将一碗浓郁的茶汤递到葶苈面前,“先暖暖身子,办法总是会有的。”
葶苈刚将茶送到嘴边,便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小青胸有成竹地看着他,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个条件——你今晚要留下来陪我聊天。”
葶苈放下茶碗,探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
葶苈一口答应:“成,只要你教我怎么做!”
小青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沿着一把梯子爬上书柜。
葶苈注意到,梯子下有一双做工粗糙的红色布鞋,而小青似乎觉得碍眼,一脚将鞋子踢到了角落头。
“我听说惊雀山以鸦雀无声闻名,此话可当真?”
“嗯,是挺清净的,但也并非完全无声。我们安静时,雀鸟便能放心鸣叫;我们一旦高声说话,它们就都吓得不出声了。不过,我大师兄还养了一只八哥,它每时每刻都可多话说了,停都停不住。”
小青从柜上挑出一本书,递给葶苈,“你翻到讲头风的那一章看看——头风发作的人,畏光畏声,必须要静养方能痊愈。你的朋友若是生在规矩森严的大户人家里,会不会避不开人来人往的动静?就算不是大户也无妨,住在闹市之中也是一样的。你就说,在这种环境中犯了头风,永远也不可能根治。反观惊雀山,雀鸟无声,清幽静谧,最适合休养……”
葶苈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她装病,然后说服家人让她去惊雀山静养吗?”
小青点点头,“只要她住得离惊雀山不远,就可行。如果住得太远,那舟车劳顿就只会加重病情,反而得不偿失,这样就说服不了她家人了。”
“那她应该还不算远。”葶苈绽开笑容,“这真是个好主意,你帮我大忙了!我丶我明天就写信告诉她!”
“且不管这办法能不能成,你今晚还是要留下来的。”
“那还用说!”
烛光中,两人并肩坐在席上,漫无目的地倾谈着所见所闻。但葶苈觉得只有自己一直在说话,小青多只是聆听。
“小青,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说吧。”
“你为什么宁愿和我这个陌生人促膝长谈,也不出去与祝家人来往呢?”
小青笑道:“因为现在是晚上啊,大家都在睡觉。”
“这算什么理由!你又不是鸱鸮,为什么不在白天出去找人呢?你还说你不是园丁,那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花园深处?”
小青眼神冷淡,随之起身,在房间一角的杂物箱里摸索了一阵,随后将一个木人偶放在了葶苈面前。“我前些年在院子里开荒种草药的时候,挖到了这个东西。”
葶苈借着灯光,将木人偶拿在手里看,只见其四肢俱全,头上雕刻了简陋的五官,关节处夹着几条丝线,似乎是人偶曾经与织物相缠的证据。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人偶下腹部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我挖出来时,木偶的衣裳已经损坏,扎在肚子上的针也掉了许多。但我也不是三朝小儿,还是明白些道理的。”她幽幽望向葶苈,似乎在等待对方替自己把话说完整。
而温葶苈也并非毫无见识之人,“这难道是……厌胜之术?”
“温公子,这里所有的人都跟这个木偶一样——心无热血,几近腐烂。”
葶苈背脊一凉,将木偶放下。“这丶这是你藏匿於此的原因吗?”
“其中一个吧。”
葶苈不说话了。
“那你呢?你和外面的人相熟吗?”
“也不算熟,就是认识。”不知为何,葶苈从一开始就刻意绕开了祝蕴红和吴迁,不敢在小青面前提及与他们的交情。
“是吧……”小青轻叹一声。
葶苈怕她怀疑,忙问:“我骗你作甚?”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和小青坐得这么近却一言不发,让葶苈好生尴尬。可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小青,我丶我跟你讲讲我大师兄吧……”果然只有提起那个吓死人不偿命的纪莫邀,凝滞的气氛才逐渐缓和下来。
二人畅谈至清晨。
不知过了多久,葶苈再次睁开眼时,见小青正侧卧在榻上酣睡。他想尽快离开去与祝蕴红言明一切,可又不敢不辞而别,因此踌躇无措。
小青的医书躺在案上,他上前草草地翻了两下,便将之放回书柜。
“奇怪了,两个饱受孤单煎熬的人,竟然没想过要做个朋友……”想到小青那双清澈而哀怨的眼睛,他内心涌起一阵同情。
“葶苈,你在做什么?”
葶苈见她醒来,慌失失地将书塞进柜子里,答道:“我替你把书放回原位。”
小青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已经是早上了,你还不回去?”
“我是你的客人,不辞而别太失礼了。”
小青笑了——即使有阳光照着丶即使是在笑,她的容颜总像是少了些血色。“你快回去吧,被人见到就不好了。”
“怎么,他们不让外人进来吗?”
小青踮踮脚,“只怕有人不欢喜你来见我。”
葶苈迟疑了一会,问:“小青,你在这里难道就没有朋友吗?”
“你就是我的朋友啊。”
“可我们才刚认识!我是说以前。”
“以前?以前也许是有的,可那也是以前的事了。”
葶苈见状,不再追问,唯有告辞。他推门出屋时,才发现门边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三个字:乌浩宫。
待葶苈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战战兢兢地跟纪莫邀说了装病的计划——“那个,大师兄,你觉得这个办法可以帮小红离开涂州吗?”
纪莫邀嚼着薄荷叶,直勾勾地瞪着他。
葶苈被他瞪得心里发毛,“大丶大师兄,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也不会勉强……”
“这主意不是你想的吧?”
葶苈心头一惊,立刻坦白道:“你说对了,真不是我想出来的。说来也奇怪,我在花园深处认识了一个叫小青的姑娘,她似乎对医理十分在行。这是她跟我出的主意。”
“小青?”纪莫邀坐直了身子,“有意思……但你来找我是因为?”
“啊,就是丶就是不知道大师兄你觉得,我们能不能靠这个办法,带小红去惊雀山……”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纪莫邀打量了一下葶苈的表情,突然“啪”地拍了一下书案,吼道:“温葶苈,你被那个丫头冲昏头脑了吗?”
葶苈吓得不敢说话,冷汗连连。
“你不事先问我一声,就打算带外人回惊雀山吗?!”
葶苈恍然大悟,忙跪地赔罪道:“是我错了,我丶我该死……”
纪莫邀“哼”了一声,冷笑道:“假如你真有能耐带她回山,我是不会反对的。但她若惹出了麻烦,你可要十倍奉还。”他起身俯视葶苈,就如同盯紧了猎物的饿鹰,“明白了吗?”
葶苈僵硬地点点头,胃部微微抽搐着。
“行了,算你欠我一个人情,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帮上忙的。”纪莫邀整了整衣领的皱褶,“你就让那丫头安心犯头风去吧。”
“明丶明白!”
就在这时,陆子都敲开了纪莫邀的房门。“大师兄,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葶苈往门外一看,见嫏嬛也在。
“葶苈,你这么早在这里作甚?”嫏嬛一脚迈过门槛进了屋,“你也跟我们一起上市集去走走吗?”
葶苈忙后退一步,“不了,你们去吧。”他和纪莫邀交换了一个眼色。
纪莫邀径直走出屋,道:“别管这小子,大人的活动不适合他。”
嫏嬛忍俊不禁,“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她再问葶苈,“你真的不去?那有什么想买的吗?”
葶苈来回摆头。
嫏嬛还想继续试探一下,可一转眼纪莫邀已经消失了,“咦,他人呢……”
陆子都催促道:“大师兄已经先行一步了,我们还是快跟上吧。”
“啧,这个人,真是特立独行得有些过分了。”嫏嬛与子都并肩沿着走廊往外走,“子都你也是的,什么都迁就着他。明明你更早拜入师门,论资排辈,他也该是你师弟才对。”
“这个啊……”子都面上浮出了腼腆的笑容,“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做他的师兄。他不仅仅是我的师兄,还是我的伯乐。没有大师兄,就没有今天的陆子都。”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