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涡里转 山外音(下)
无度一众辞别在即,剑寨倾巢相送。
葶苈朝白从宽道:“多谢秦前辈与白大哥为家父保存文书多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哪里,从宽只是尽弟子本分而已。”
夏语冰也走了过来,问:“从宽哥,我以后搬到纪大哥的厢房里好么?”
白从宽被这个无比猎奇的请求吓到了,“这是为何?”
“因为墙上有万金不换的宝物啊。”
白从宽被她说得一楞一楞的,“可也不必非搬进去住吧?”
“那不成!若是给别人住了,把那堵墙抹干净了怎么办?若是从宽哥不让我住,就请把整堵墙拆下来好了!”
“冰冰,这也太乱来了……”白从宽轻叹一声,道:“不过你别说,他们真的好厉害。”他远目渐渐变小的渡船,“无度门有此五人,不容小觑。”
夏语冰立刻纠正道:“六人。”随之面上浮出了俏皮的微笑。
龙卧溪在渡口附近的酒肆外摆下宴席,为凯旋之人庆功。
“诸位贤侄,辛苦了!”他带头空了一杯。“大家都不容易啊,尤其是……”他往纪莫邀左肩上拍了一下。
纪莫邀擡眉假笑了一声。
龙卧溪知道这个表情不是给他看的。
孙望庭不甘人后,也有感而发:“师叔千万别这样说,我们再辛苦也不过是体力活,论任务之艰巨丶行进之困难,哪里比得上你老人家?”矛头直指同在一席的温枸橼。
嫏嬛和葶苈都怯怯低下头,仿佛自己也有连带责任。
温枸橼脸皮最薄,被孙望庭这样明目张胆地挖苦,立即板着脸“竦”地立起来,一手拉起葶苈,一手挽着嫏嬛,硬是扯两人离席。“你们先吃,我们三姐弟好好叙叙旧!”
三人像旋风一样离去,留下龙卧溪苦笑道:“我知道她做得很不对,也不想替她求得你们的原谅。”他挠挠自己的太阳穴,“我只是……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因此明白她患得患失的心情。有人曾在她最绝望无助时,骗取了她的信任丶感情和身体,她能够及时挣脱,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深入骨髓的创伤,不会随着脱险而消退。她骨子里还是容易把人往坏里想,就算心里渴望痊愈,也不可避免地需要格外长的时间和耐心。你们还干你们的,但请不要对她太严苛。”
纪莫邀笑道:“师叔的话,我们自然会听。况且我本来也不打算责怪她。”
“那就好丶那就好……”龙卧溪自嘲般地笑笑,“自从被她缠上之后,总觉得自己年轻了四十岁。”
“是吧?”马四革调侃道,“那你第二次经历二十岁,可比上一次容易?”
龙卧溪笑而不语。
三姐弟并排坐在沙滩上,面朝波涛。
温枸橼先开口:“焉知,你怪我吗?”
嫏嬛扭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将头枕在姐姐肩上。
葶苈也挪到了温枸橼身侧,靠在她手臂上。
温枸橼左右望着一言不发的弟妹,顷刻已热泪盈眶,“你们都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嫏嬛抱住她,“一姐,你受苦了。”
“我……你不嫌弃我吗?”
葶苈道:“一姐又不是十恶不赦之徒,我们又怎么会嫌弃?”
“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
嫏嬛紧紧搂着姐姐,柔声道:“姐姐若有什么委屈,就跟我们说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温枸橼艰难地点点头,“要丶要我从我从家里被抓走的时候说起吗?”
嫏嬛答道:“随你喜欢。”
温枸橼分别握住弟妹的一只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们那天有没有看到两个人将我抓走。他们放火之后,就将我拖了出去……”
“没想到姜芍这么爽快,竟完全不追究绑架的事。”龙卧溪啧啧称奇,“有点期待看见她继承当家之位的那天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马四革笑道:“师叔哪里话?我最初得知时也颇为意外,不愧是个有口齿的豪杰。之前望庭回家探母的时候,还碰到她了——是不是?”
孙望庭一听到姜芍的名字,便如坐针毡:酒后失言之事至今还未敢坦白,时刻如履薄冰,只不知几时东窗事发。“啊,是……她很客气,后来还派人往我家送吃送穿,怪不好意思的。”
“她与令堂应该一见如故。”龙卧溪道,“大家都是可欺不可辱的铁娘子。”
孙望庭敷衍地笑笑,不知如何作答。
龙卧溪又转变话题,道:“如今你们名册到手,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务必要了解楚澄到底知道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至於温先生,我会和温枸橼继续找他的……希望他尚在人世。”
纪莫邀沈着脸问:“老四,你在水牢见过孙迟行不是?”
“不错。”
“望庭,你回家时也听你母亲说,你哥似乎不久前出现过?”
“是啊。”
“而我和温嫏嬛去戒痴寺一趟,一个大活人就连夜不见了。”
孙望庭忙问:“你怀疑是我哥干的?”
纪莫邀摇头,“你哥肯定不会自己想到要这么干。如果真的与他有关,也一定有人指使。你想想,他离开惊雀山时,没有留下丝毫挣扎反抗的痕迹,显然是遇到了信任的人。如果就是这个人带他去水牢的话……可是老四,你在水牢没见到这样一个人,是不是?”
马四革点点头,“我也觉得挺奇怪的,他在水牢里也不像有听谁的话。我们自不用说,那阴间四鬼也无法号令他——他可是拎起一个就摔死了啊。”
“之后他就不知所踪了?”
马四革点头。
纪莫邀又继续道:“既然两个人都在那地方待过,温先生的消失与孙迟行的行踪也许存在关联。可惜我们现在没有别的线索……”
“别担心,大师兄。”马四革提醒道,“等师姐一回素装山,我们问她不就好了?而且这名册也要给她看。她与温先生故交甚笃,想必知晓许多内情。”
“对……”纪莫邀合上眼想了一阵,“这事我们一定追究到底。”
虽然没人点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纪莫邀之所以如此坚决,还是因为那个诅咒一般的名字——纪尤尊。
送走无度门的第二天清晨,白从宽发现夏语冰躺在剑寨外的石床上熟睡。
“冰冰?”他上前将女孩摇醒,“怎么睡在这里了?昨晚都做什么去了?”
夏语冰睁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答道:“请罪去了。”
“跟谁请罪?请什么罪?”
夏语冰边揉眼睛边说:“因为我们比武输了啊。大师祖丶小师祖丶师父还有哥哥我都拜过了。”
白从宽见她手脏脏的,忙制止她揉眼的动作,“你等等。”随后飞跑去取了一条湿巾。
夏语冰也终於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
白从宽一回来,就坐下替她擦手,她也一头倒在了师兄肩上。“也真是难为你,一晚上跑了这么多地方。但是请罪只是说话,手怎么又脏了呢?”
“拜到哥哥灵前的时候,突然又上了身,然后就顺便把他的墓给扫了。”
白从宽哭笑不得,“师兄真是心机,居然借你的手来为自己清扫门面。”
夏语冰又长叹一声,道:“从宽哥,大师祖和小师祖也是师兄弟啊。如今见我们同门相嫉,一定倍感失望。”说到这里,她突然来气,“都怪师父!立个遗嘱有那么难吗?”
“好了,冰冰,昨晚还去跟师父赔礼,怎么又怪起他来了?”
“拜都拜过了,说两句气话还s不行吗?”
白从宽亲昵地拍拍她的头顶,“醒都醒了,我们不发小孩子脾气啊。”
夏语冰依旧挨着他,嘀咕道:“有时真是恨不得哥哥还魂来夺了我的身子,直接继承寨主之位,也免去你们一番干戈。”
“说什么呢?”白从宽目光一沈,“那冰冰自己该怎么办?”他知道夏语冰是在开玩笑,但一想到她有如此舍己之心,不免有些心痛。“而且……就算冰冰变成了师兄的性格,我也知道那不是真的师兄啊。”
夏语冰困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怎么说?”
白从宽有些难为情地用一臂搂着她,问:“你哥房里的那个书案——就是师父送给他的那个——在一角上是不是刻着很精细的花纹?但另外三角却什么雕饰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夏语冰摇头。
“你有一次变成师兄的时候,我问过你同样的问题,你也是说不知道。但其实是因为一次我的剑没有佩稳,从剑鞘里滑了出来,刚好掉在那书案上,留下了一道刮痕。当时师兄可心疼了,我也急得马上去向师父请罪。师父就在那道刮痕周围加刻了许多花纹,完美地将裂纹掩盖,师兄这才宽心。那书案可是师兄最心爱之物,只有写家书的时候才舍得搬出来用,平日连碰都不碰的。如果上你身的真是师兄的魂魄,怎么可能会不记得这事?”
夏语冰脸红红地听他说着,只应了一声:“嗯。”
“还有啊。”白从宽说得停不下来,“只有你知道我一年四季都喜欢喝凉水,其他人哪会留心我这么细微的习惯?有一回你变成师兄时,给自己煮了一锅茶汤,恰好被我见到。结果你居然跟我说:‘从宽,等凉了再给你喝。’试问对此一无所知的师兄,又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夏语冰听得十分纠结,又开始揉脸,“可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哥哥呢?以前没有伤过人就觉得无所谓,但这次害纪大哥断了一臂,长次下去可不行啊。”
白从宽见她着急,忙安慰道:“别担心,冰冰。你也罢,师兄也罢,只是求胜心切而已,并非有心伤人。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言行气质都与师兄无异,也许是太想念他,也许是他真的将一部分魂灵寄居在你身上……但这都不重要!就算你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性格,你也还是冰冰啊。而且……”
夏语冰擡起头,眼湿湿地问:“而且什么?”
白从宽说到动情处,一把将夏语冰抱在怀中,道:“有一次,你变成师兄跟我说:‘从宽,多谢你替我照顾冰冰。还请你一直留在她身边。’我觉得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不是吗?”
夏语冰木讷了一阵,忽然羞得咬牙切齿,“等等!如果真如你所言,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那岂不是成了我在嘱咐你留在身边照顾我?我为什么会说这么羞耻的话啊!”她激动起来,一头撞在白从宽胸膛上,“从宽哥,你能不能忘掉那句话……”
白从宽笑得合不拢嘴,忙扶起她,说:“行,我不再提就是。”他顺手捏了捏她红通通的脸蛋,“冰冰最好了。”
辞别了龙卧溪和温枸橼,无度一行启程回山。
“不知师叔和一姐打算去哪里找父亲。”葶苈自语道。
“不知姑姑回来没有。”嫏嬛满怀期待地望向前方。
“这么着急想见她,不如中途在素装山暂住。”纪莫邀提议,“这样她一回来你就知道,连书信都省了。”
不料一句戏言,却歪打正着。事实上,连中途的等待都省却了。
刚刚迈入素装山地界,就远远见高知命单骑停在路边。
纪莫邀立刻催马上前。
高知命一见他吊着的手臂,便问:“谁的功劳?”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说来话长。你怎么在这里?”
“三师叔昨夜来找过我们,说你们今天应该会经过这里,我就早早来等了。”他远远见馀下的车驾逐渐靠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他等到马车来到跟前才继续道:“好消息就是——嫏嬛丶葶苈,师姐回来了。”
两姐弟高兴得手脚都不安分了,几乎要滚出车来。
“姑姑如今就在山上吗?”嫏嬛问。
“大师兄,我们可以去见她吗?”
马四革插过话来:“那小安——”
高知命一口气答道:“两个都在山上。你们可以立刻去见他们。”
纪莫邀随即命令道:“老四,你带他们先行。”
马四革不等他说完,便驾起马车,带着两姐弟直奔素装山而去,颇有当日离开琪花林之势。
他们走远后,纪莫邀又问:“那坏消息是什么?”
高知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前几日送到惊雀山的,二师叔知道你们先经过我这里,便特地转送过来,好让我能及早交给你。”
纪莫邀翻开阅毕,猛地回过头来,一手揪住孙望庭喝道:“臭小子,你还想瞒天过海到什么时候?”
陆子都看得云里雾里,“怎么了,大师兄?”
纪莫邀恨恨道:“这混账醉酒之际,将我们借兰锋剑嫁祸姜家一事说了出来。如今姜芍亲笔写下战书,要兴师问罪!但这都还不是最过分的,而是你这只臭猴子回来这么久,竟然对此只字不提!如今她要将惊雀山夷为平地了,你还想当没事发生吗?”
孙望庭慌忙抱着纪莫邀膝盖跪地求饶——“都是我的错,大师兄……我丶我不知道她居然是认真的啊!”
“姜芍是什么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还当她开玩笑不成?”
“可她后来还给我娘送东西了,我以为她又不追究了……”
“她分得可清楚了!她跟你娘无冤无仇,当然可以送东西,可跟我们的恩怨还没清算呢!送你些衣食,你就当一笔勾销了,你没脑子吗?”纪莫邀说完就一脚将孙望庭甩开,“她大发雷霆,要秋后算账,我也认了。只是你竟等到战书临头,才肯说实话……”他用右臂举起三股叉,往孙望庭脑袋上敲了两下,“如今我只剩下一条手臂,怎么可能对付登河二十八宿?你要早说,我好歹会更加惜身,也不至於如此!”
子都急忙劝架:“大师兄,事已至此,你打骂也无益,还是想个应对之策吧。”
“还对什么策……”纪莫邀气在头上,“当然是死守惊雀山了。姜芍要出这口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只怕有一场恶仗。”
高知命安慰道:“小安也有责任。若是姜芍带兵来袭,我们也义不容辞。”他说完便调转马头,“我们也别在这里吹风了,上山再慢慢商议吧。”
纪莫邀也一并转过来,在孙望庭看不见时,骤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高知命一见,心知他又在打别的算盘,便小声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好歹是你师弟,看你把望庭吓得……”
“他欠吓。”
“那也别吓着子都啊,他最操心了。”
纪莫邀经他一提醒,立刻又回头来叫道:“子都,别理他,我们先行一步,等他自己慢慢反省。”
陆子都顿时有些为难,“可是,大师兄……”
“听话。”
子都吞了口唾沫,不敢违逆,即刻丢下孙望庭跟了上来。
高知命又注目纪莫邀断掉的左臂,细声打趣道:“变成三脚魔蛟了……”
纪莫邀干咳两声,没理他。
子都不明就里,又问:“大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啊?”
纪莫邀笑道:“没事,子都,姜芍不是我们的敌人。”
子都又要发问,却被高知命按住——
“子都,等你师兄沾沾自喜完了再问吧。现在,他只会一直卖关子。”
“独目高,给我闭嘴。”
嫏嬛与葶苈一到靛衣门外,便不等马车停稳,飞奔入内。
马四革手忙脚乱地拴好马,也迫不及待地追了上来。
欧阳晟见三人从天而降,忙迎上来道:“你们是来——”
“姑姑!”嫏嬛喊道,“姑姑在哪里?”
马四革也弱弱地问:“小安呢?”
欧阳晟往脑后一指,道:“师姐和小安正在莲池休憩。”
久别重逢,杜仙仪能否破开重重谜团?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