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千般疑 一言定(上)
莲池边,杜仙仪凭栏而坐。安玉唯枕在她的大腿上,酣然沈睡。
一阵清风抚过池面,漂浮的荷叶被涟漪推散。空气中是水与植物的清香。
嫏嬛和葶苈远远停下脚步,不再前行。
那一刻,杜仙仪与安玉唯仿佛存在於另一个世界——一个恬然自得丶无拘无束的空间。他们合着眼,面上没有丝毫的激情或沮丧,只有无法言喻的满足与平静。他们一动不动的身躯与莲池化为一体,就像一幅画,美得失真,令人窒息。
嫏嬛捂着嘴,也不知是哭是笑。
最想念的姑姑如今近在眼前,她却一步不敢靠近,s生怕自己凡俗的脚步会令这个浅绿色的绮梦瞬间雕零。
马四革风风火火地跟在他们背后,但也在见到莲池那一刻骤然止步,悬在口边的话突然像泡沫一样消失无形。
葶苈怯怯碰了一下嫏嬛的手,像在寻求下一步的指示。
但嫏嬛只能呆呆地直视前方,动弹不得。
山中传来一阵尖利的鸟叫。
杜仙仪缓缓睁眼,一眼就看到了三位“不速之客”。她的眉眼欣慰地舒展,张开嘴想说话,甚至已经想立刻站起来,无奈膝上还躺着一个安玉唯,这才缩了回去,只是腼腆地朝他们笑笑。她温柔地拂过安玉唯的长发,将他的刘海小心地折在耳后,又轻晃他的肩膀,低声唤道:“小安,起来了……”
安玉唯迷迷蒙蒙地醒来,转了个身子,仰视着她,“仙仪……”他伸出一只手,蜻蜓点水般地碰了几下杜仙仪的脸。
“小安,你看谁来了?”杜仙仪指向前方。
安玉唯终於起身一看,弱弱地“噢”了一声。
马四革见两姐弟还不动,忙先一步上前,“打搅你们休息,真是对不住。”
“哪里话?”杜仙仪立即起身,“知命说你们今日会经过,我还怕你们嫌麻烦,不会上来呢。”
“怎么可能?”马四革回过身,朝嫏嬛和葶苈喊道:“你们还楞着做什么?”
嫏嬛如梦方醒,立马拉着葶苈冲了过来,一下扑到杜仙仪身上——“姑姑……”她将头埋到杜仙仪肩膀里,喜极而泣。
杜仙仪将两姐弟揽入怀中,柔声道:“好久不见。”
葶苈皱眉,“姑姑,你瘦了。”
“葶苈,你又长高了。”
安玉唯见没自己什么事,百无聊赖地退到一旁,慢悠悠地沿着莲池走远。
杜仙仪叫住他:“小安,不跟你四师兄叙叙旧吗?”
安玉唯转过头来望了望马四革,像是在忍笑。
马四革哭笑不得,“你要是还想睡,我就送你回房得了。”
安玉唯摇摇头,“哪里话?我就跟四哥哥绕莲池走一圈。”他赤脚跳上池边的围栏,开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马四革这才留意到,安玉唯没有扎上靛衣门的蓝色腰带,身上只披着一件松垮垮的白袍,露出大半个胸脯。而他似乎也无心整理因躺卧而凌乱的头发,任其随性地披在脑后。
“回来多久了?”马四革问。
“有几天了吧,不是很记得了……像是睡了一大觉。”
马四革笑道:“你只要在师姐身边,就跟个没睡醒的人一样。”
安玉唯没有停步,“醒着多没意思。”
杜仙仪牵两姐弟在池边坐下,一直紧紧握着他们的手不放,“一切都好吗?”
嫏嬛连连点头,“好……”她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姑姑为何会被困在水牢之中?四哥有跟我们说过,但我想亲口听你说一次……我们都很乱。”
杜仙仪捧着她的脸,安慰道:“别急。义兄的事情,我听师父说了,你们可有新的消息?”
“还没有……”嫏嬛低头拭泪,“一姐和龙前辈正在四处追寻,可我还是好担心。”
杜仙仪将她搂在怀里,道:“不怕,义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落难前,他曾提过造访登河山一事,只是当时未曾说明缘由。故而我一离开琪花林,就去登河山找姜骥问了个究竟。但他竟说义兄从未去过姜家堡。我也不知他是否说了实话,一下就断了线索。后来打算去天籁宫碰碰运气,看看她们这几年在各处奔波,会不会有意无意了解到什么消息。结果在奇韵峰被阴间四鬼包围,更没想到他们还有孙迟行马首是瞻,因此才被困水牢,不见天日。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水牢的存在,也知道你们爹娘曾在那里受苦……虽说歪打正着,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葶苈问:“这一切难道是天籁宫指使的吗?”
杜仙仪轻咬下唇,“不能如此断言……如今看来,商佐一定知道水牢的存在,但其他人知不知道就难说了。毕竟天籁宫是一群不通武艺的女流,照理绝对没有能力指使一群凶险之徒镇守如此险要之地。枸橼来水牢时还差点被孙迟行所杀,我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若不是老四和小安来救我,我也不知道要几时才能逃出生天。要我说,这水牢背后肯定还有人。”
嫏嬛转转眼珠,又问:“且不说是谁主使,他们将父亲送出水牢,又为何会轻易让他逃脱?而既然被他逃脱,我们找到父亲之后,他为何又会立刻消失?一面不希望我们与父亲继续接触,一面又要留他活口,是何用意?”
葶苈又问:“姑姑,父亲以前有跟你提过楚澄这个人吗?”
“我晓得他,义兄还在水牢里为他立了个灵位,不是吗?他想去登河山,大概就是为了了解楚澄的事。”
嫏嬛道:“楚澄曾是姜骥的书童,后来移居涓州。他曾跟父亲说过,自己知道一件会招致杀身之祸的事,还将一份名册托付给他。结果几年后,楚澄一家真的被灭门了。再后来,连我家也遭殃……我猜,定是有人不择手段也要获得这份名册。我和一姐在姜家堡静安堂一个地下暗道里,找到了奇韵峰水牢的地图,所以姜骥一定知道水牢的存在。加上楚澄和他的渊源,他和这件事必定脱不了干系。至於名册,我们已经按照父亲的吩咐,在东蓬剑寨取回了一份誊本。”
葶苈临忙掏出来之不易的名册,“这可是大师兄折了一条手臂换来的,但里面只有一条条日期和地名,我们一路上反覆看了不知多少次,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嫏嬛道:“父亲当初也是一头雾水。他指望我们能看出些端倪来,还望姑姑能帮帮眼。”
杜仙仪飞快地看了一眼,“原来如此……那我也要抄写一份,细细研究。”
嫏嬛补充道:“父亲还有三位旧友收到过名册的誊本。时隔多年,他们说不定已经参透其中玄机。我们要赶快找到他们,说不定就能帮我们少走弯路。”
杜仙仪将名册还给嫏嬛,道:“既然义兄如此吩咐,那就赶快动笔。你是他的女儿,他们见到你的名字,一定不会怠慢。”她对池长叹,“我在水牢近一年,对事件始末仍一无所知。敌人在暗,布下的天罗地网无处不在,自身却像虚无一般,不露出一点痕迹。虽然麻烦,但我理解义兄为保密设下的层层障碍——他一定怕最重要的证据被这只无形的手所握持。无妨,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嫏嬛与葶苈听杜仙仪这么说,颇受鼓舞,更加抱住她不放。
“姑姑,以后千万不要再离开我们了。”嫏嬛恳求道,“我都担心死你了。”
“没事,我也不想走了。”杜仙仪搂着两姐弟,释然而笑。
安玉唯立在莲池另一端的长石板上,与杜仙仪正好隔岸相望——“女人真可爱。”
马四革随兴一并跳上石板,问:“你在说师姐?”
“四哥哥说哪里话?就算我心仪师姐,也不代表我不会欣赏别的女人啊。”
马四革恍然大悟,“你是说嫏嬛吗?”
安玉唯微微点头,“我一直都觉得她很可爱,你不觉得吗?你不喜欢她吗?”
马四革故作正经地答道:“惊雀山除了那个姓纪的之外,都是很可爱的人。”
安玉唯终於被逗笑了,“四哥哥总是不认真。”
“我怎么不认真了?你问我嫏嬛可不可爱,我给的是肯定的答案啊。”
“那四哥哥也跟我一样欣赏女人吗?”他心不在焉地卷起了长长的刘海。
马四革反问:“怎么,你一个人欣赏不够,还要找同好吗?”
安玉唯慵懒地推了他一下,“所以我说你不认真。”
马四革干咳两声,这才认真答道:“我当然欣赏女人了,小安。可你不觉得只会欣赏女人,也是挺可惜的事吗?”他忍不住伸长脖子来观察安玉唯的脸,“你面上的疤愈合得七七八八,已经看不出来了。”
安玉唯慌忙伸手捂住那道浅粉色的痕迹,怨道:“丑死了。”
“不丑丶不丑……长在你脸上,怎么都好看。”
安玉唯放下手,盯着马四革看了一会,突然笑着问:“四哥哥又要作诗了吗?”
见旧账又被翻出来,马四革当即羞得面红耳赤,“别提了,小安。”他惴惴不安地跳回地上。“都多久的事了,你还惦记着……”
安玉唯放声大笑,“我早就不生气了,四哥哥怎么还如此介怀?”他即兴在石台上转了几圈,嘴里哼唱着一段陌生的旋律。
马四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白袍在午后的日光下绽放,漫布他的视野。
安玉唯一直转,转得头晕,刚停下来便不慎一脚踩空,从石台上摔了下来。
马四革一步上前,稳稳地将他接在怀中。
美少年舒适地跌在他臂s间,毫发无伤。
一时间,马四革只觉得喉咙发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小丶小安……”
谁知安玉唯不等他说完,立即“嗖”一下从他怀里挣脱,站直了身子,“我果然还没睡醒。”他面无表情地揉揉脑门。
马四革叮嘱道:“你小心点。”
安玉唯又开始注目对岸,“你说他们在聊什么,聊得这样入神?”
“应该是关於温先生的事吧。”
安玉唯叹道:“真希望他们能早些找到温言睿。这样师姐就可以专心对着我了。”
“是啊……”马四革小声附和道,但他没听到第二句。他的双臂仍为刚才的冲击而颤抖,一颗心扑腾扑腾地乱撞,都快不能呼吸了。“小安……”
“怎么了,四哥哥?”安玉唯回身来望着他。
“小安,等他们找到温言睿,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找个地方玩好吗?就只有我们两个。”马四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请求,但他的心已经乱得理不清思路了。
少年扭过脸去,问:“去哪里呢?”
“随心所欲吧,不一定要有确切的目的地,可以是很远丶很远的地方……可以是天涯海角。”
安玉唯擡头想了一会,欣然答道:“好啊。”
“那一言为定了。”
安玉唯点点头,踮起脚一看,道:“啊,不可爱的人也来了呢。”
纪莫邀没有走近莲池,只是交待陆子都道:“和望庭叫上老四,到前厅等我。”
陆子都领命,和孙望庭一同离去。
高知命倒是没有动,而是问:“要我陪你去见师姐吗?”
纪莫邀摇头,“没事,我应付得来。”随即往杜仙仪走去。
嫏嬛见他移近,偷偷扯一扯杜仙仪的袖子,道:“对了,姑姑,有个名字,不知你听过没有。”
杜仙仪直视着纪莫邀,“什么名字?”
“纪尤尊。”
杜仙仪垂眼看了看嫏嬛,又望向纪莫邀,“难道说——”
“没错。”嫏嬛把话抢了过来,“他就是纪尤尊的亲儿子。”
杜仙仪眼神一变,对纪莫邀说:“我从来没想到原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难道对义兄……”
嫏嬛小声道:“父亲说,娘是因为被纪尤尊凌辱,才会含恨自尽。”
杜仙仪的目光自此一刻也没从纪莫邀身上移开,“你的手臂怎么了?”
嫏嬛又抢过话来道:“这是在东……”
“让他自己说。”杜仙仪打断她。
纪莫邀淡然答道:“与东蓬剑寨比武时折断的。”
杜仙仪上前仔细端详他一阵,问:“你当初为何离家?”
“在一个地方呆不下去了,自然就会想离开。”
“即使是自己家也如此?”
“不错。”
“他做了什么,会让你忍无可忍?”
纪莫邀冷笑道:“我以为说到这份上,已经不需要我再去添加理由了。”
葶苈也道:“纪尤尊三番四次想对我们姐弟不利,都是多亏大师兄才没能得逞。”
杜仙仪却穷追不舍——“那你知道他为何要对付义兄一家吗?”
“我连自家的事都还未想通,不敢评论别家。”
杜仙仪点头,“也罢,既然嫏嬛和葶苈信任你,那大家坦诚相见就好,我也不便多问。你们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嫏嬛和葶苈都摇了头。
纪莫邀这才终於找到机会切入正题——“姜芍给我们下战书了,我们要好好商议一下对策。”
嫏嬛懵了,问:“她不是不追究了吗?”
“说来话长,”纪莫邀朝三人摆摆手,“我们去前厅再说。”
葶苈赶忙跟上。
嫏嬛正要移步,却又被杜仙仪一把拉住——“怎么了,姑姑?”
杜仙仪凑到她跟前,问:“你怎么不早点跟我提纪尤尊的事?”
嫏嬛一下语塞,“这丶这不是想等纪莫邀来了再说吗?”
“那个败类凌辱了你的母亲,如此血海深仇,难道还不能背着他儿子说了?”她顿了顿,又问:“你处处替他抢话,是为了袒护他吗?”
嫏嬛将头别过一边,道:“他一直与我们共进退……背着他议论此事,我觉得不大合适。”
“是吗?”杜仙仪半信半疑地退了一步,“你先去前厅跟他们会合,我随后就到。”
嫏嬛匆匆离开。
杜仙仪回头望向莲池对岸,见安玉唯正趴在围栏上,无精打采地朝自己招手。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