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花冠鬼 多目神(下)
“井宿,这是怎么一回事?”
井木犴见姜芍气得耳根发红,忙俯身下拜,答道:“少当家息怒,我等奉当家之命,前来助阵。当家有令,当活捉无度门一名弟子,以雪少当家遭掳之恨,我七人不得不从。”
“那我的命令呢?我没让你们来,更没允许你们搅乱我的战阵!”
“少当家是知道的,当家的号令高於一切。一来少当家不曾明确指示我们不能到场,二来就算曾有明言,当家的命令也可以推翻少当家的指示,我们终究还是会到。”
“父亲就叫你们来做这事?没讲别的?”
“没有。”井木犴答道。
“没说要跟我打声招呼,或者等我们决出胜负了再行动?”
井木犴依旧摇头。
“连怎么处置捉回来的人也没有说吗?”
井木犴答道:“当家说无论捉到了谁,一律带回登河山发落。”
“混账!”姜芍一脚将跟前的兵器架踢翻,愤然离去。
她顶上戴着的那朵芍药早已蒙尘,全无方才日光下那般艳丽。
“由我去跟姜芍谈吧。”
温嫏嬛说出这话时,所有目光都聚了过来。
“说来听听。”纪莫邀托起腮,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嫏嬛道:“如果真如你所料,姜芍本来对此一无所知,那我就有办法说服她放了望庭。”
“二姐,我和你一起去。”葶苈道。
嫏嬛摇头,“只我一人就好。你们都别跟来。”
“可那太危险了。”陆子都不无忧虑。
嫏嬛又道:“诸位星宿刚跟你们交过手,你们去了,只怕控制不住两方的情绪。我不是无度门的弟子,又不会武功,对他们没有威胁。何况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们会对我客气些的。”
马四革也有担忧,“你既然不是无度门的弟子,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有失诚意?”
“不,望庭是为了救葶苈才身陷敌阵的。由我这个做姐姐的去救他出来,再适合不过了。既然不能跟我单挑决胜负,只论唇舌功夫,他们未必说得过我。”
“我同意。”高知命第一个首肯,“我觉得二小姐去得。”
嫏嬛见纪莫邀不语,便上前探问:“你怎么看?”
纪莫邀回过身来,直接问:“需要我们准备什么吗?”
嫏嬛淡笑,道:“可以借你披风一用吗?”
“要披风做什么?”纪莫邀一边问,一边已经将披风递了给她。
嫏嬛接过黑沈沈的披风,“唿”一声裹在身上,道:“穿成这样,显得庄重肃穆一些,也比较吓人。”
纪莫邀对她笑笑,不再多言。
姜芍立在帐外,木面不语。
心月狐小心翼翼地从背后凑近,问:“少当家可有别的吩咐?”
姜芍没转头看她,而是问:“孙望庭怎么样了?”
“井宿已将他绑了起来。”
“他可有激烈反抗?”
“一开始还在大吵大闹,可见我们人多势众,如今已不出声了,正一个人坐着生闷气。”
“他怎么骂我们?”
心月狐面露难色,“少当家真要听吗?”
姜芍冷笑道:“我们做得出这种事,难道还听不得这种话了吗?”她随即烦躁地挥挥手,“也罢,你退下吧。”
心月狐刚走开几步,就见星日马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通报道:“少当家,惊雀山温嫏嬛求见。”
姜芍一听温嫏嬛来了,肩膀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她在哪里?”
“正在营外等候。”
姜芍立刻启程往外走,却见亢金龙冒出来,提醒道:“有闻这温嫏嬛工於心计,巧舌如簧。少当家不可无防备之心,切记要谨慎行事。”
姜芍脸一黑,反问:“你被纪莫邀吓傻了吗?温嫏嬛手无缚鸡之力,能把我怎样?”
“少当家别忘了,无论是绑架还是嫁祸,温嫏嬛可都是个巧言令色的骗子。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千万别当真了。”
“亢宿多虑,我自会定夺。”话毕,姜芍命令众星宿莫再跟从,随后独自踏出营寨,来到嫏嬛跟前。
“少当家别来无恙。”
“温姑娘有话直说。”
嫏嬛见她无意寒暄,正中下怀,“你们仗着人多取了望庭,打算将他怎样?”
姜芍答道:“我们会带他回登河山发落。”
嫏嬛皱起眉头,“你的战书里,可没说得这么详尽。”
姜芍又道:“世事无常,有甚稀罕?何况当日你们鬼鬼祟祟地绑架了我,我尚且不再追究。如今日光日白活捉个孙望庭,又没要他的命,你们何必太过在意?”
嫏嬛笑道:“你是真的这么认为,抑或只是为星宿们辩解?”
姜芍恼了,“那你为何要来为孙望庭做说客?你又不是无度门的弟子。”
仿佛一直在等她这句话,嫏嬛淡然答道:“望庭与我情同骨肉,虽不曾金兰结誓,但义字当头,当中任谁有什么差池,其馀人就算上天下海也不会犹豫。今日落在你们手中的人若是我,他们也一定会为我奋不顾身。你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的至亲出头吗?”
姜芍无言以对。
嫏嬛继续道:“所谓信义,多说也只是空话,只有到了患难之时,方知谁人真意待你。望庭与我未曾白纸黑字写下什么盟誓,可我也绝对不会弃他不顾。少当家当日一纸战书送到山上,我即便与你为敌,读起来也倍感振奋。你胸怀宽广丶为人坦荡,我等无不由衷敬佩。无度门惜阁下是这样一个热血无畏丶顶天立地的真君子,才会明知无力与北斗七星阵匹敌,也依然严阵以待,不敢白费少当家的一番火气。我想你也看得出来,今日再打下去,我们定然惨败。但如此贤敌可遇不可求,我们就算毫无胜算,也不敢怠慢了你。谁知你们占尽上风,却连一场堂堂正正的胜败都吝啬施予。敢问少当家眼中的信义,又是何物?”
姜芍听罢,久久不能言,只能空洞地望着嫏嬛——没有眼神交换,目光只是一直停滞在一个不存在的点上。
嫏嬛也没再讲话,默默地等着。
过了好久,姜芍才迈出几步,行至背对嫏嬛的位置,长吁一声,道:“这话由你口里出来,我心痛如割丶羞愧难当。”
嫏嬛细声道:“我也许无权说教……”
“不,这不是问题。任何人都有权说实话。就算你真是毫无信义之人,也不代表我有借口去违背当初许下的约定。只是……”姜芍依然没有转过身来,仿佛害怕与嫏嬛四目相对,“温嫏嬛,原谅我身不由己。”
嫏嬛颦蹙不语。
“井宿一行是父亲遣来的。父亲的指令高於我,他要井宿带孙望庭回登河山,我受家规所限尚且无法悖逆,星宿们更不敢不从。何况众星宿对姜家忠心耿耿,我不能因他们听命於我父亲而多加责备。你有你的情义,我也有我的责任。身在其位,不由得意气用事。我不同意父亲的行为,但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他还好吧?”嫏嬛转移话题。
“还生着气,但没有大碍。”
“他肩膀有旧伤,还希望你们好好照料他。”
“这我知道,我会留心。”姜芍终於回过身来,见嫏嬛忧色未散,又补充道:“父亲没说抓到他之后要如何处置。何况如s今他不在,星宿们还是要听我的。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人损孙望庭一根汗毛。”
嫏嬛如释重负,“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交差了。”
“父亲想必只是一时不顺气,但他并非蛮横无理之人。回去后,我会力劝父亲放孙望庭归来,你不用担心。”
“望庭有你护荫,我很放心。”嫏嬛微笑道,“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姜芍似乎不太自信,“出了这种事,你为什么还要相信我?”
嫏嬛答道:“当日我们无理,你也依旧信赖。今日你许下诺言,我又怎敢多疑?劳烦跟望庭说我来过,叫他息事宁人,不日就能归山。他这人赖皮,又没些节制,若是有所冒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姜芍点点头,“我会看好他。星宿们也不敢瞒着我对他动手。”
“好,那我也不多废话了。”嫏嬛说完便飞身上马,“望庭归来之日,还望能捎信通告一声。”她在马上朝姜芍鞠了一个躬,“有劳。”
姜芍只能投以一句“保重”了事。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许都无法学会不失风度地与温嫏嬛交谈。
其实嫏嬛还想跟姜芍道声谢,但实在不好开口,只能在回程路上放慢马步,将披风揉在手中,狠狠地吸了一阵——薄荷味,是他的气息,这让人上瘾的气息。
“望庭我是带不回来了,不过姜芍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他。”嫏嬛除下披风,依依不舍地交还纪莫邀,“我相信她,你们意下如何?”
纪莫邀问:“她有亲口承认,姜骥是瞒着她命令星宿突袭吗?”
“没亲口说出这几个字,但事实八九不离十。”
纪莫邀忍不住弯起一丝笑意,“有好戏看了。”
高知命翻了个白眼,朝葶苈打趣道:“你大师兄又妖气侧漏了。”
“你别打岔。”纪莫邀喝住他,“假如姜芍真有强取之心,姜骥也不必绕过她,偷偷调遣星宿。如今姜芍与姜骥父女意见不合已是定局,我们只等着看他们哪天分道扬镳而已。”
嫏嬛叹道:“这样期待他们父女决裂,好像有些过分。”
纪莫邀冷笑,“我若是盼望姜芍与那姜骥老儿同流合污,才是真的不安好心。既然她有言在先,我们也不必强行救望庭回来,只等她日后兑现诺言便是。何况这么多星宿在此,我们肯定是打不过的。”
“直接示弱,还真不像你。”嫏嬛失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我左臂又没完全康覆,不必自讨没趣。”
高知命见事情有了眉目,便起身道:“既然用不上我们,我和阿晟也该回山向师父覆命。劳烦替我跟师叔陪个不是,知命就不亲自拜别了。”
“别急丶别急。”纪莫邀叫住他,“明天再走也不迟,今晚先留下来喝两杯。”
“你师弟刚刚被活捉,你是要庆功吗……”
纪莫邀笑道:“那你留不留?”
高知命扶了一下眼罩,无可奈何地笑了,“也罢,天色不早,我也不想赶夜路。阿晟,你觉得呢?”
欧阳晟眨眨眼,低声答道:“如果师兄想留下的话……”
“那我们就多打扰一晚了。”
姜芍来到关押孙望庭的帐前,命守卫的鬼金羊和柳土獐退下——“我要和孙望庭单独说话。”
二位星宿不敢不从。
姜芍步入帐中,见角落点着一根摇摇欲坠的蜡烛,内里十分昏暗。
囚徒手脚被绑,躺在一层薄薄的干草上,没了声气。
“孙望庭。”
孙望庭睁眼见是姜芍,这才吃力坐直身子,“你终於来了……”
姜芍立刻单膝跪下,问:“他们打你了吗?”
孙望庭苦笑,“哪里?只是将我五花大绑的时候用力过猛而已。”
姜芍伸手想碰孙望庭的肩膀,他却警觉地往后一缩。
“他们有替你包扎吗?”
孙望庭不耐烦了,“少当家,我是你们的俘虏,不是贵宾。我本不指望你们能对我关怀备至,所以你也不用突然来慰问我。我受不起,懂了吗?”
姜芍尴尬地将手收了回去,起身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孙望庭不解其意,但也没出声,只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这本是我与父亲之间的事,今日却无辜连累了你。早前嫏嬛来见过我,我已经跟她解释过了。”
“那你怎么还关着我?”
“这……事情没那么简单。星宿们只听父亲与我的号令行事。父亲下令要活捉一位无度门的弟子,他们也别无选择,只能听命。请你不要怪罪他们。我是他们的少当家,是我没能遵守诺言与你们公平对战。如今星宿们冒犯了你,也是我之过。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姜芍说完,又肃然朝孙望庭鞠躬。
孙望庭忙挪到她脚边,安慰道:“你不必如此。我刚才那是气话,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但姜芍依然低着头,“众星宿如今要回山覆命,我不能让他们夹在我父女之间做磨心,唯有暂时遵从父命,带你回登河山。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劝父亲放你走,也会让星宿们小心待你。若是有丝毫不周之处,请务必告诉我。我答应了嫏嬛保你毫发无损,就一定会尽力做到。我担负不起再次背约的恶名。”
孙望庭连连点头,“知道了丶知道了。我会乖乖地跟你们回去的,你别这么内疚啊……”
姜芍这才擡头,道:“就算你怪罪我,也是应分的。”
“不怪你丶不怪你……你看吧,我们又绑架你丶又嫁祸於你家。而你居然跟我们打一架就算一笔勾销,我们已经捡大便宜了,这点小苦头又算什么?”
“你们绑架我的事,我早已决定不追究。嫁祸的事,本来今日要一战清算,谁知出了这种事,反而让我又欠了你们人情……”
“别这么想。”孙望庭道,“如今我们彼此都骗过对方一次,就算打平手,大家互不拖欠了。等你放我回去,那就新仇旧账全数抵销,好不好?”
姜芍依然无法释怀,“圣贤有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算我们有理在先,也不能用这种手段来报覆你们。”
“总之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孙望庭挤出一个笑容,“现在我知道你的苦处,你就安心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不会逃跑的。”
“孙望庭……”姜芍仍愁眉不展,但四肢似乎也没原先僵硬了。
究竟孙望庭能否安全归来,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