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西风苦 留夷香(上)
高知命倚在廊上,肩上是声杀天王。
“目绣何鸟?”天王问。
“天王殿下可见过凤凰?”
“何为凤凰?”
高知命扭过头来,弹了一下天王脑门上的那撮白毛,答道:“上古传说里的神鸟,怕是没人见过呢。”
“既不曾见,焉知其貌?不知其貌,何以为绣?”
高知命无言以对,“问得好……我答不上来。你赢了,找你主人翁要赏赐去吧。”
天王意兴阑珊地飞走。
嫏嬛从酒席里出来,问道:“都吃饱喝足了吗?怎么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小名?”
高知命朝她行礼,“有劳款待。方才正与天王攀谈,不想被问倒了。我果然还是见识太浅。”
嫏嬛倚着另一侧的柱子坐下,“若是望庭知道我们今晚如此欢宴,怕是会气急眼红。他替葶苈受这劫难,我还不曾谢过他……”
“别怕,等他回来也不迟。”
嫏嬛依然忧心,“我还真怕星宿们亏待了他。葶苈弱气,可能还招人同情。望庭有时嘴上不饶人,若是惹恼了他们,还真不知会怎样……”
知命开解道:“望庭硬朗,不会有事。况且,姜芍不是保证会看好他的吗?不必多虑。”他顿了顿,又问:“莫怪我多嘴,只是葶苈与祝小姐分别后,可有下文?我没听你们再提,方才又见葶苈早早离席,这才想起。”
嫏嬛苦笑,“唉,我要是也能问个人就好了。你说得不错,葶苈已经不跟我提这事了,不晓得他怎么想的。当初决定要帮赵晗青时,恐怕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小红也没再与我们互通音信,也许是恼了葶苈……”她又轻叹,“其实他爱不爱谁,我也不想插手。只是见他时常忧郁,又帮不上忙,有些揪心罢了。”
知命扶了一下眼罩,道:“小安思念师姐的时候,也总是不理人,我们一开始也不晓得怎么办。不过他有时就爱一个人发呆,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们也就不打搅他了。葶苈懂事,等这阵愁情过去就好。”
“但愿如此。”
就在这时,纪莫邀突然出现,问:“怎么出来吹风了呢?”不等答话,他就一下坐到两人中间,“在说什么?”
嫏嬛愕然答道:“在说望庭呢……他回来之后,该怎么为他接风好呢?”
“简单,给他张罗一台恶俗的夜宴。”
嫏嬛扑哧一声笑出来,不住地摇头。
知命也捂s嘴笑道:“他一定感激涕零。”
纪莫邀又问:“要薄荷吗?”见两人相继回绝,他也不恼,直接就往自己嘴里丢了一片,话锋一转,“姜芍确实是个血性君子。”
高知命笑道:“今日全赖二小姐之功。若是换了我们,姜芍未必这么好声好气。”
嫏嬛朝纪莫邀打趣道:“尤其是你,她一见你就来气。”她停了一阵,又自语道:“我见了你,也来气。”
纪莫邀明显听到了她的私语,低头问:“我又做错什么了?”
嫏嬛慌忙摆手,“当我没说。”随后扭过头去,生怕对方发现自己逐渐升温的脸颊。
宴席里,马四革丶陆子都与欧阳晟淡然吃喝,倒也乐在其中。
马四革略有醉意,伏在案上,嘀咕道:“大师兄怎么出去了呢?”
陆子都回答:“去跟知命和嫏嬛说话了。”
马四革又问:“知命和嫏嬛不说得好好的吗?他去打什么岔?”
子都轻笑,“不晓得……想是有紧要事。”
“哼,”马四革冷笑着举起酒杯,“也不知是不爽嫏嬛跟知命坐在一起,还是不爽知命跟嫏嬛坐在一起。”
子都调侃道:“我们之中会有如此困惑的人,恐怕也只有四哥了。”
欧阳晟默默为两人满上酒。
子都又突发奇想,问:“阿晟,若让你跟姜芍单挑,胜算几何?”
欧阳晟紧锁眉头,思索许久,答道:“打个平手应该不难,但要决出胜负,恐非易事。”
马四革红着脸叹道:“你底盘功夫比我们都强,连你都这么说,我就更没胜算了。今天要是再打下去,我们肯定人仰马翻。不想星宿们劈头来这么一出,我们反而赚了脸面,免了在人前出丑。”
陆子都也正色点头,满心后怕。
门外院子里,纪莫邀握着胡琴,温嫏嬛抱起琵琶,正磕磕碰碰地尝试合奏一曲。披毫地藏躺在两人中间,两只前爪很诚实地捂住了耳朵。
三人继续欢饮不谈。
回到静安堂后,姜芍立刻奔赴姜骥面前,打算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
“当家去了虑得堂休养。”张月鹿在空荡荡的书斋里答道。
“什么时候的事?”
“少当家出发后没多久,他就过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只叮嘱我们别去打搅。”
“可有星宿陪同前往?”
“只点了参水猿一人。”
姜芍听罢,大感不妙,“父亲这是有心避我。也罢,你们好生安顿孙望庭,他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我亲自去虑得堂向父亲说明清楚。”
张月鹿立刻制止——“少当家,恕我不敬,只是当家有令……”
“别怕,我会告诉他,你已严词警告过我。是我执意为之,与你无关。”
“不单是这个,少当家……”张宿支吾道,“莫怪我多话,只是当家遣井宿等人前去助阵,并不是有心要与少当家作对。我总觉得,他有烦心事未曾与我等明言。少当家若真往虑得堂去,还请留心,莫说负气话,只怕当家听了心里难受。”
“我晓得怎么做。有心了。”
但姜芍不明白,父亲会因什么难言之隐,令她陷於如此不义之地。
出发之前,她再次拜会孙望庭。新的囚室稍微舒适些了,好歹也有像样的卧榻。不过星宿们未敢懈怠,仍在孙望庭脚上锁了镣铐。
“要你受苦了。”姜芍一进门就说。
孙望庭笑笑,“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父亲不在静安堂,我要跨过山峰到虑得堂找他,可能要过两日才回来。你保重。”
孙望庭听她语气沈重,问:“你怕说不过他吗?”
姜芍摇头,“我若晓之以理,父亲一定不会令我难堪。方才我与张宿谈过,推测他如此抉择是另有隐情。我不怕他不懂道理,只是不知内中实情,我心里没底。”
“别怕,父女之间有什么话说不通?”
姜芍不解,“你自家便有冥顽不灵之人,又怎知这是必然?”
孙望庭开导道:“我哥哥不曾与我一同生活,自然与我有些隔阂。可你们父女一同在登河山多年,出入相随,朝夕相顾,又哪里有隔夜之仇?我思量,他也不至於让自己女儿背负污名吧?”
他这么一问,姜芍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向来自觉与父亲亲密无间丶互不相瞒的她,如今却被这份莫名的恐惧吓出一身冷汗。“那丶那既然你没事,我就放心出发了。”她草草告辞,没敢再往下想。
姜芍前脚刚离开,虚日鼠便蹑手蹑脚地钻进来,“饿了吗?”
孙望庭知她平日便是这般鼠祟,也不在意,高声答道:“终於给大爷送饭来了啊。”
虚日鼠没好气地放下饭菜,道:“少当家对你这般好言好语,你也不晓得对我们客气些。”
“老鼠姐姐,我对你们少当家客气就行了,跟你们就不必了——大家谁跟谁啊?”
虚日鼠见他这般轻佻,当下有些气恼,可又不屑於发作,只是上前将铁链一扯,坏笑道:“我得看看锁得紧不紧,可别让你跑了。”
孙望庭痛得往角落一缩,“老鼠姐姐,我哪里敢跑?我要是走了,你怕不是会钻地洞把我揪回来。”
虚日鼠两下将他反身按在地上,喝道:“知道就好!如今二十八宿中有二十七位留守静安堂,把这里围得铁桶一般,你插翅也难飞。”正在这时,她留意到墙角上歪歪扭扭刻着两行小字,便立即将孙望庭丢到一边,俯身上前一看——“骚人泛爱众芳草,我心独专恋……”她见到最后两个字时,心头一惊,便没再念出声来。
孙望庭倒伏在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谁知虚日鼠一脚将他踢开,恶狠狠地骂道:“你这贱人,竟用如此下流的伎俩蛊惑少当家!”
孙望庭情知不妙,立刻抓住她的脚,解释道:“虚宿丶虚日星官,那只是我无聊在墙上刻的,也没给你们少当家看到,别小题大做了,求求你。”
虚日鼠不领情,“你别再狡辩!我说少当家怎么隐隐对你有些偏心,原来是使了这种阴招!如今她要向当家求情,想必也在你计算之内——我可有说错?”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没跟姜芍说奇怪的话!你别血口喷人!”
虚日鼠冷笑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说完一脚将他甩开,径直出了门。
孙望庭窝在地上,面红耳赤,久久不得心安。
是夜,姜芍到达虑得堂。
如她所料,参水猿重覆了谢绝访客的指令。
姜芍淡淡道:“虑得堂也是我家,我在这里过夜总可以吧?”
参水猿自知理亏,立刻低头答道:“少当家请自便。只是莫要走近当家的房间便是。”
姜芍见天色已晚,也不与他争执,径直往卧房休息去,只待明日再来叩门。
参水猿守至午夜时分,便听得姜骥从房里问:“留夷可来了?”
“回当家,少当家已回房睡下。可能明日还会来问。”
“你晓得怎么打发她了吧?”
“当家请放心。”
“我着你寄的信,可送出去了?”
参水猿答道:“今日天晚,还不曾寄出。明早柳土獐巡山至此时,会顺道将当家的指令带回静安堂。”
“甚好。就算留夷在这里与我纠缠也无妨,你们还照我的意思做事便是。”
“遵命。”
“天色不早,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参水猿得令后离开,可刚一拐角,就见一个黑袍白巾的身影立在跟前。他立刻认出对方——“虚宿为何深夜至此?可是陪同少当家的?”
虚日鼠猛地摇头,满眼焦虑,“我有要事禀告当家,还望参宿通传。”
“当家已经就寝,有事明日再议。”
“来不及了!”虚日鼠一把揪住参水猿,“事关重大,十万火急!我一定要趁少当家醒来之前,跟当家言明一切,不然出了祸事,你可担当不起!”
“有什么事非要赶在天亮前说?”
虚日鼠心急如焚,拉着参宿就往姜骥房间开路,“让我亲自跟当家说。”
“虚日鼠,大家同为星宿,便是亲眷,我自然不想为难你,可你也别坏了规矩啊。”
虚日鼠见他执拗,唯有停步问:“那我跟你说,你原封不动地转达当家可好?”
参水猿长叹一声,无奈点头。
虚日鼠见四围无人,便踮起脚往他耳中传话。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