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零落夜 杀生时(上)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龚云昭不知从哪里抢来长剑,杀了个出其不意。她剑锋本是冲着沈海通腰上而来,但缪泰愚又一个及时转身,手臂一擡,替他挡下了这一剑。
龚云昭见自己一剑刺进了缪泰愚的左臂,先是惊了一惊,可反应过来后,立刻又往深处捅了一记。
“你丶你这个贱人!”缪泰愚在下面骂,沈海通从上面挥刀就砍。
若不是一把破伞飞上刀锋,几乎连缪泰愚一并撞倒,龚云昭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沈海通一擡头,见几重人外,纪莫邀坐在马上,与他的视线刚好对齐。再看土坡上,似乎一切如常——明明是力量最薄弱的据点,却并没有被同生会攻下。
“师兄,你找个位置放下我罢。”
“没事的,海通!一点小伤而已,我还能稳住你。”
“不……”沈海通随意地晃着大刀,心神似已远离,“我只是想找……一个更好的战场。”
“那丶那这里——龚云昭,你往哪里去?”
沈海通却眼睁睁地看着龚云昭趁乱钻入鹿狮楼,一点也不着急。
温葶苈在三楼听得下方杀声震天,不敢擅自开启门窗,以防暗算。
赵晗青则一直搂着缪毓心,未能放松。
葶苈安慰道:“不怕,师兄们一定能保你们安全。”
赵晗青细声道:“没有哪个地方是真的安全……”
葶苈无言以对,唯有继续留意房间四周。他发现有个窗户没合严,似乎被什么东西往里推。从窗缝瞄出去,见是楼后一棵老榕树的枝条一直伸到窗台上,直至将窗扉微微推开,无法闭紧。
赵晗青问:“在看什么呢?”
“你看这树枝好奇怪……一路伸到我们跟前,跟其馀的枝条格格不入。”
赵晗青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道:“若会爬树的话,从这里一直下到地上,应该也不会很难吧?”
“这么说,难道……”葶苈恍然大悟,“你说姜骥当年,是不是就是这样逃离鹿狮楼的?他自己在三楼顺着树枝回到地面,但前方的星宿们误以为他一直在楼里,这才不肯撤退,殊死护主,最终无一生还。”
“还真是。”赵晗青盯着那诡异的窗缝,“他轻轻松松便全身而退,而保护他的人却一直在流血,直至今天依旧。”话毕,她转过头来,恰与葶苈四目相对,当下又有些羞怯之意。
葶苈见她突然腼腆起来,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赵晗青自嘲似地笑了,“你不是说再见面时,有礼物要送我吗?如今再见,怎不见你兑现诺言?”
葶苈懵了,“这丶这哪里是送礼的地方?等回去了,我自然送你。”
“哼,神神秘秘的。”
两个人并肩坐着,既为楼外的激战提心吊胆,又为这难得的细微距离而怦然心动。
“小青,你说毓心母女还能去哪里呢?如果舒山妹夫家容不得她们,又不可能回同生会……”
赵晗青双目含悲,道:“还有老师,他们都不应被同生会困住。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能自由自在地做一家人,而不是作为缪泰愚的亲眷被搬来弄去。”
“是啊。就算毓心不是你老师的亲孙女又如何?毓心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老师也不在乎。他们就是货真价实的两祖孙,谁都改变不了。”
“如果我们都能选择和谁做一家人……就好了。”赵晗青无力地将头枕在葶苈肩上,“什么血浓於水,有时只是强者向弱者索求原谅与理解的借口罢了。”
葶苈握住她的手,“但愿你还没有对亲情完全失去希望——你还有我们啊。”
“我知道。”
“我好佩服你,从小就有志向,能够一直为之努力。”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葶苈笑道:“就感慨一下。因为像我……就从来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应该没法成为姐姐们那么出色的人,但志向也总该有吧?但我老是犹犹豫豫,举棋不定,所以才羡慕目标明确的人,比如你。”
“我们才多大,你日子还长着呢。”
葶苈笑道:“也是。哎,你日后若要云游四方行医,会需要一个学徒么?”
赵晗青忍俊不禁,“不好好跟你师父习武,打算转行跟我做游医吗?”
“不行吗?”
“行。”
四目相对,两心相印,可惜只是瞬间。
只听得“砰”一声响,门外冲进一个人来。温葶苈立即跳起,将截发钩抛到来人面上。那人举剑一晃,将钩子打到一边,气喘吁吁地笑道:“有段日子不见,温公子武艺长进不少啊。”
两人定睛一看,见是龚云昭,这才松一口气。
“下面怎么样了?”葶苈问。
龚云昭阴沈着脸上前查看缪毓心,见她已经熟睡,这才答道:“同生会人员众多,将姜芍等人阻隔在外。沈海通又实在厉害,我怕你的师兄们撑不到登河山突围……”
“我的二位姐姐呢?大师兄可在?”
“多得你大师兄相助,我才能闯进楼里来。但未曾见过你的二位姐姐,想是还在外头,不会有大碍。毕竟最让人头疼的沈海通,就在楼下……”龚云昭咬着牙像在想什么,在屋里来回踱步,最终停在了那微微撑开的窗扉旁,“这里往下是……”
赵晗青凑到她身边,问:“要从这里走吗?”
龚云昭点头,“如果我们能从这里下楼,到密林里便有星宿们接应,留这空楼被同生会占领又何妨?也省却你几位师兄守门之苦。”
葶苈又问:“我们这里有四个人,该怎么下去呢?”
龚云昭想了一阵,道:“我比你们重,毓心最轻。不如让我带她,然后二娘子你跟温公子一同,这样也好照应。”
赵晗青当即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但葶苈却没有出声。
龚云昭见他忐忑,问:“温公子不自信么?”
葶苈苦笑道:“我若是自信,那便不像我了。只是如今不容得我踌躇战栗……”他用略微颤抖的手握住了赵晗青的手腕,“我丶我会保护小青的。”
赵晗青扑到他怀中,道:“定知,我相信你。”
龚云昭见状,也深吸一口气,用外衣将缪毓心捆在胸前。
女孩惊醒,呜呜咽咽像要大哭出来。赵晗青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毓心不怕,我们陪着你。”
龚云昭举起的手停在了窗前,黯然自问:“毓心她……是不是不想与我……”
“不要胡思乱想了!”赵晗青按住她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下,“小孩子不可能每次都给你最理智的回应,但不代表她们不懂你的心丶不懂你的好。你是她的母亲,她就算今天无法理解你的处境,将来也会明白的!”
龚云昭终於坚定地点了头,“我曾在心中许诺,就算毓心没有父亲,我一个人也要好好补偿她,抚养她成人……我丶我不能气馁!”她深深呼吸,推开了窗户——
树枝的另一端,是黑夜中最错综难辨的迷宫,不知由多少棵树丶多少条枝丶多少片叶交织而成。神秘,却也是最坚固的屏障。
踏上这条凌空的独木桥,身体便完全暴露在夜空月影之下,但彼岸或许就是永远的自由,任谁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诱惑。
龚云昭抱着女儿,迈出了第一步。
这棵特立独行的榕树,本意似乎不是为了与阳光更近,而是为了窥视鹿狮楼中的好戏。只要枝条再伸长一点,便能完全进入室内,任谁也赶不走了。
葶苈握着小青的手,小青的手满是冷汗。他们无论看与不看,都不会影响龚云昭的步伐,但谁也没有眨眼。
“快了丶快了……”赵晗青看着龚云昭的身影一步步隐入树影之中,心中悬着的大石也一点点下放。
“太好了。”葶苈也捏了一把汗。
两人守在窗边,却未能如愿看到对方s平安落地。
葶苈看出赵晗青的担忧,“不怕,等我们也过去了,就能跟她们会合。”
“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吗?”
葶苈张开嘴刚说出半个“好”字,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随之便是一阵尖利的哭声。
“毓心!”赵晗青扑出窗台,却什么也没看见,“毓心!龚云昭!”
女孩凄厉的哭喊声渐行渐远,但楼上却什么也看不见。
“难道有人埋伏在林子里……”葶苈话音刚落,便已爬上枝头,“要不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定知,不要……”
每次被小青这么一喊,葶苈便没了主意,“可毓心她……”
“你不知道那头是什么样的敌人,我不能放任你去送死。”
葶苈心想,自己那点武功,确实不应逞强。可正要爬回房里时,树枝却开始激烈地晃动。他大惊回头,见一个黑影正沿着树枝往上爬——
“沈海通!”赵晗青一眼就认出来人,便死命将葶苈往屋里扯。可葶苈却扶着树枝,不肯挪动。“还看什么?快进来啊!”
“他若进来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赵晗青含着泪不住摇头,而葶苈最终还是从她手里挣脱开了。
“定知!”
“我不知道下面出了什么事。但如果还是逃不出去,那我至少不能让这扇窗失守。”只见温葶苈一手拎着截发钩,迈着还战战兢兢的脚步,开始沿树枝下行。
沈海通一直往上爬——黑夜里,他那上宽下窄的轮廓,看起来像一头不属於阳间的妖物。
“你别往前了,楼里没有你要的人。”
沈海通停下攀爬的双手,问:“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谁?”
“我是不知道,但楼里已经没有人了。所以无论是谁,我都没有骗你。”葶苈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沈海通,所以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
沈海通阴阴道:“那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我要的人?”
“你要我作甚?”
沈海通只是朝他冷笑,突然又开始往上爬。
背后的林中,竟真没了龚云昭母女的声气。如果缪毓心是大哭着被人带走,她至少还是活着的,而龚云昭只怕……
脚下忽然猛地一晃,葶苈往前一摔,重重撞在树枝上——右手所持的截发钩在树枝底面绕了半圈,刚好钉在左手边上,如此勉强扶稳,才没有失足。
“温公子,我还没答你,你怎么就急着走啊?”
耳边突然传来木材断裂的声音。
这树枝,果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固。抑或是说,无论是温葶苈还是沈海通,也都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羸弱瘦小。
沈海通仍在逼近,似乎自信能在树枝断裂前到达三楼。
赵之寅已经不在人世,小青若是落在他手里,势必会被同生会灭口——不能让他得逞。
沈海通越爬越快,眼看三楼的窗户只是一跃之遥,竟见温葶苈将截发钩从树枝上生生拔出——突如其来的抽力令本已摇摇欲坠的长枝一下晃离三楼的窗口,“劈啦”一声断开,坠入丛林之中。
缪泰愚和沈海通无端消失之后,鹿狮楼下瞬间空虚,心月狐立刻抓紧机会杀回楼中。此刻门外只剩一群同生会的师弟在呜呜喳喳,马四革等人对付起来绰绰有馀。比起这个,她更担心赵晗青与温葶苈的安危,於是立刻往楼上冲。谁知刚到二楼,竟见缪泰愚巨石一般的身躯从客房中横冲出来,若不是她闪得快,只怕会当场滚下楼梯。
心宿站稳脚步,定睛一看,不见沈海通。看样子,缪泰愚是趁乱绕到鹿狮楼后方,再攀爬到二楼来的。她於是堵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从上往下抵挡缪泰愚的大刀。劈劈啪啪打了有五十个回合,三楼却依然没有明显的动静。
难道三楼还有劲敌,导致温葶苈和龚云昭无法抽身?
她无暇多想,只能专心应战面前的武夫。
打了这么久,缪泰愚哪怕胳膊一耸,心月狐就知道他的刀要举往哪个方向。他别说攻上三楼,就连一步台阶也挪不上去,早已气急败坏——“你这婆娘,有种就到平地上踏踏实实打一场!如此进一步丶退一步,算什么英雄?”
这种挑衅对孙望庭之辈也许有用,可心月狐才懒得理他。“缪泰愚,此番非关你我二人之荣辱,还是收起你的激将法吧。”
“没胆是吧?不知羞耻!”
心月狐冷笑道:“缪泰愚,你妻女几乎被你师弟逼成死囚,居然还有胆妄论荣辱?我令狐氏女,平生坦坦荡荡丶清清白白,不怕你狗血喷人,更不会因你乱了方寸。反倒是你,与师门沆瀣一气,无凭无据便认定发妻有罪,看到亲生女儿锁在笼子里,也没有一丝怜惜之情。对至亲尚且如此冷血,你还敢问别人懂不懂羞耻?怎不见你缪泰愚脸红呢?”
缪泰愚始终相信龚云昭的通敌之罪,但他对缪毓心的冷漠却是有目共睹。他本来脑子就转得不快,劈头被心月狐这样一通臭骂,死活想不出怎么反驳,便越发恼羞成怒,将一腔怨气诉诸刀锋。
二人又来往了三四十个回合,战了个势均力敌。所幸楼下战况尚佳——尤其是陆子都,一把恫心剑如入无人之境,每每杀得同生会一个措手不及。这群弟子平日虽然也有操练,但从不下分外之苦功,更不曾真正尝过技不如人的痛苦与遗憾,哪里比得上陆子都剑剑铿锵?
此时楼外忽然“劈啦”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模糊的惨叫。
那一瞬间,缪泰愚的眼神就变了。“海通?海通!”他似乎认定那是沈海通的声音,立即发了疯地往心月狐身上挥刀。
心月狐自然能避开,只是苦了她脚下的木台阶。
鹿狮楼的栏杆与梯级年久失修,本就经不起反覆踩踏。如今被缪泰愚暴乱中狂劈乱砍一番,终於撑不住,在心月狐无意靠上去的那一刻,完全散架。
心宿始料未及,身子一斜,从三楼跌了出去。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