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九十六章 零落夜 杀生时(下)

第九十六章 零落夜 杀生时(下)

发现自己全身下坠的那个瞬间,心月狐的脑子是空白的。

小兔子……

眼角馀光里,飞出一个青衫的身影——陆子都从二楼一步跳起,在半空中接住心月狐,将她紧紧按在怀中。

“有人就想平静安稳地守护至亲之人。这个心愿看似浅显,实现起来却比许多惊天动地的壮举更加困难艰辛。”

师父的教诲,陆子都一刻也不曾忘却。无论是师父和师兄弟们,还是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心月狐,都是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崩塌的台阶裂成无数或尖或钝的木棍与木板,在底层聚成一层可怖的废堆,接住了两人沈重的躯体。

“子都!”马四革与孙望庭还没能从废墟中找到两人,那缪泰愚却已先一步自二楼从容跳下,念念有词地开始摸索起来。

“不能忍了,不能忍啊!”孙望庭大吼一声,举起蜥尾鞭“啪”地劈在缪泰愚脑门上,“四哥,你别拦着我,我今天就宰了这个混账!”

“谁要拦你?”马四革一个箭步追上来,一棍扫在缪泰愚胸上,将他击翻在地。

孙望庭趁势绕到缪泰愚脑后,用长鞭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缪泰愚自然少不了一番挣扎,但肩膀被马四革的长棍压住,无法起身。蜥尾鞭上的倒刺扎入皮肤,越是挪动,陷得越深。如此踢了几下脚后,他便渐渐没了气力,不再动弹。

马四革不敢松懈,一脚踩着棍子,弯腰去探他的呼吸。“总算……”他长吁一口气,“总算是死了……”

孙望庭这才松手,喃喃道:“便宜他了。”

两人喘着粗气,反覆确认缪泰愚确实死了之后,才回过身来。

“子都!”

“心宿!”

倾倒的楼梯垒在底层原本就凌乱不堪的器具上,足足有膝盖高。二人一边清理一边深入,可谓举步维艰,但又不敢轻易四处跳跃,生怕一脚踩错,会误伤深陷其中的夥伴。

“怎么一点声气都没有……”马四革焦急起来,顾不上早被木碎划破的手掌,越发激烈地将障碍物丢开,“子都!子都你应我一声啊!”

约莫四五步外,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我在……”

“心宿!”孙望庭赶忙冲向那求救声,两只长长的手臂风车一样飞转,将脚下的杂物甩开。终於见到二人时,他哽咽了。

心月狐面朝下向他伸出手,“快丶快帮我出来……”

她之所以出不来,是因为陆子都仍然紧紧将她锁在怀中。

“子都!”马四革丢开最后一片压住二人的木板,轻轻擡起陆子都的手臂,将心月狐拉了出来。

心宿浑身是血,跪坐在地——她衣衫破损,暴露在外的皮肤也有多处擦破,但神志清醒,四肢平稳,只是跌了个轻伤。

而护在她身下的陆子都,从腹部到大腿已被骇人的鲜红覆盖,根本无从分辨伤口的s位置。

“子都丶子都,快醒醒。”心宿用颤抖的手轻拍他的脸,却不敢挪动他身子半寸,“我没事了,你快醒醒啊。”

尘埃与血污之下,一双疲惫但清澈的眼睛一点点睁开,“心宿……”

“是,我是心月狐。子都,你丶你救了我的命……”

陆子都笑了,“那就好。”

马四革开始逐寸逐寸地为他解开沾血的衣裳,却因眼界模糊而无法继续。

孙望庭手忙脚乱地将肮脏的外衣除下,撕下干净的内衬为子都包扎伤口。

可是不够,也来不及。血肉之躯,终有大限。

子都大概是真的宁死,也不愿让东蓬剑寨的败绩重演。

他是来保护同伴的,他不能再失职。

“心宿……”

“我在,你说……”心月狐紧紧握住陆子都向自己伸来的手,无语凝噎。

“没事的。”子都往她臂间挪了一下。

心月狐索性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不怕,子都,等你回惊雀山,好好休养,就……”

“不用骗我。”子都轻叹,“别的事,我不懂,你还能骗我……可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吗?我不害怕。”

心月狐泪流满面,“不可以,子都,你不可以在这里……”

“说来也奇怪……”陆子都将脸贴在她腰间,神色惬意地望向马四革和孙望庭,“我好像一早就预感自己会早早地丶不合时宜地离开。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每次想象你们的未来,都找不到自己的身影。”

马四革伸手抚过子都的头发,“可我们的未来里,一直都有你啊。”

“是吗?那丶那对不住了……让你们的梦幻破灭。但我也确实没想过,如果离开惊雀山,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你们都是纵横天地的豪杰,但我就只想丶想留在山里孝敬师父。”说到这里,陆子都终於流下泪来,“师父……替我跟他老人家说声对不住,说子都没法报答他养育之恩……”

心月狐捧着子都的脸,替他擦去面上交杂的血泪,“这话要跟你师父亲口说,不然他不信的。”

“不会的,你们说什么,师父都会信。师父最好了。”陆子都眨巴了两下眼睛——他已经看不清面前的光景了,“大师兄呢?”

马四革“唿”地跳起来,“我丶我这就去抓他来!”

心月狐开始语无伦次地自责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手脚笨,你就不用——”

“别这么说,心宿……”子都艰难地咳了一声,“只要能替爹娘讨回公道,就够了……我掉下来的时候,就在想,也许我二十多年前本该命绝於此。有幸赚得这小半世青春,足够我报仇还愿。如今在同一个地方,回归我原本的命运,不是正好的事吗?”

“不是这样的,子都,你不能这样想……”心月狐连连摇头,“你不能这样轻看自己的性命。”

子都轻轻抓住她的衣领,可手指没一会便滑落,连揪住一根丝线的气力也没有了。

心月狐只能抱着他,泣不成声。

“心宿……”陆子都的呼吸渐弱,此时从他嘴里漏出来的细语,只有心月狐能听到了,“我有些累了,想睡。”

“不要,子都,不要睡……”

陆子都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完全地将身体揉进心月狐的怀抱中,如同一个婴儿出於本能地陷入柔软的襁褓。这个当年在襁褓中幸存的孩子,亦自此沈沈睡去。

沈海通睁开眼,只觉下腹一阵酸痛。

从树枝上跌落不过片刻之前。他有幸横腰挂在了另一棵树上,受了些轻伤,但并未失去意识。

鹿狮楼方向仍有打斗声,只怕胜负未决。他於是撑起身子,沿着树枝往下爬,心想要是有人能做个脚力就好了——在树上自己不吃亏,可回到地上,终究有些不方便。

啧,明明差一点就上到楼顶,想不到那小子居然来一招玉石俱焚……

他刚下到丫杈处,侧脸上竟刮起一阵旋风——沈海通一个飞扑躲过,一回头,立刻露出了笑容。“三眼魔蛟,我该料到你会追上来。”

交错的枝节上,那个沈默的黑影挡住远空的月光,看不出有多少只眼睛。

狭路相逢,沈海通立刻回身往高处爬。

纪莫邀哪里会放过他,飞身一手揪住他的右脚。

沈海通双腿虽断,但并未失去知觉,当下便觉得右脚跟窜起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血流凝固,断成冰晶。他痛得大叫一声,从身侧扯下一条长满末节的粗枝,正对着纪莫邀头顶掷下。

纪莫邀立刻松手,随之一掌拍向下坠的粗枝——枝叶顷刻粉碎四散,如雨点般打在沈海通身上。

沈海通立即攀向高处,却没有刻意闪避。他观纪莫邀身形瘦削,气力也不过尔尔,心想可以一战。如此跳跃追逐了一阵,他终於蓄足了力,骤然一个回身反扑,却扑了个空。

夜幕之下的树林,犹如一面千疮百孔却没有出口的铁网,星光月色皆望而却步。漆黑之中,上下左右,全凭感觉;东西南北,毫无参照。也许真的要有第三只眼,方能辨认出敌人躲藏的角落。

沈海通见识过那冰冷一掌的厉害,打死也不要再被碰到,却又止不住好奇,便隔着几重枝叶喊道:“纪莫邀,你刚才那一招是什么名堂?”

“打死邢至端的名堂。”

沈海通心头一凉:缪泰愚跟自己描述过邢至端的死状,说是连脑浆都冻成了冰块。扶摇喝呼掌虽然厉害,但从没听说带有寒气……“难道是世外高人所授,你不能明言?”

“明言又如何?此乃悬滴洞主周易知所创截泉掌是也。”

沈海通听罢,先是楞了一下,立刻又厉声骂道:“周易知作古多年,截泉掌法早已失传,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扶摇喝呼掌也不是外传的武功,不也一样为我所用?”

沈海通受不了他百无聊赖的语气,可当场发怒似乎有失气度,只好放弃对话。“罢了,管它什么掌,你抓得到我再说。”

别人说这话也许是吹牛,可沈海通却有十足的底气。在交叉无序的枝叶间快速穿行,完整的四肢有时反而会成为障碍。沈海通下身柔软轻盈,能够轻松穿过更小的开口,跨过更窄的裂缝。下半夜才刚刚开始,正是黑暗偏爱他的时候。

相反,纪莫邀需要速决。

沈海通自信满怀地飞上层层树冠,却也惊讶地发现纪莫邀从未远离。无度门的弟子都有点东西,他是知道的,可从没听说过他们以身法见长。难道这也是从周易知那里学回来的?

纪莫邀为何执着於抓到自己,沈海通非常清楚——他是帮凶,是奸佞,是无法原谅的恶人。让同生会每一个领头人和追随者付出代价丶受到惩罚,是纪莫邀来到地通关的终极目的。

知道对手的动机了,那他自己呢?

明明身子万般不便,却不计劳苦地走了这一遭。

明明可以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却奔赴这千里之外的血浴池中打滚。

明明有师弟们为自己前赴后继,却仅仅因为和纪莫邀对视了一瞬,而抑制不住要单独击败他的欲望。

图什么?

他恨啊!

恨那个天杀的宁孤生,恨他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但更恨当年那个技不如人的自己。宁孤生是罪魁祸首不错,可沈海通不也是个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断腿而无能为力的废人吗?

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那段屈辱,可如今身在地通关,背对着震天杀声,心中竟重新燃起浓烈的火焰,此刻正刺痛胸腔,令他兴奋异常,以至於难以呼吸。

他还想要回本属於自己的一切。

同生会没有放弃他,他也不曾放弃同生会。

如果师门注定巨变,沈海通绝对不会甘心继续留在背景里。仅仅存在於师弟们满怀景仰的议论中,根本满足不了他的骄傲与自尊。

同生会已经没了一个掌门,另一个就算不死,也不免身败名裂丶独木难支。在那风雨飘摇丶群龙无首之时,总要有人出来担当大任。

缪泰愚显然没有这个本事,至於吴迁……

对了,吴迁呢?

不管他了。如果能拿下纪莫邀,管他吴迁还是“有迁”,都无足轻重。

纪莫邀步步逼近,沈海通需要不断回头确认他的位置。

这“之”字状的步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一旦见识过了,又觉得无比自然合理。那种感觉,就像看到长蛇在地上爬行,而从不会问它为何不愿直走一样。

蛇?

蛇与蛟,确实有相似相通之处……

想到这里时,纪莫邀已追到面前。

沈海通将腰卡在一个树杈上,挥舞两条手臂来战。

周围是茂密的枝叶,纪莫邀无法将四肢完全伸展开来,一下找不到能一招制胜的着力点——正中沈海通下怀。

如此你来我往三十多个回合——耳不绝习习萧萧,目不尽铁树黑花,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而长夜依旧漫长。

如果终s点在看不到的未来,那只能凭谁先倒下来定输赢。

五十回合之后,纪莫邀看出,沈海通的腰快支撑不住了——树杈的位置绝佳不错,易守难攻,但卡在上面一点也不舒服,长此以往只会凭空消耗内力,反倒累了自己。

扶摇喝呼掌与截泉掌相辅相成,既可用作致命的攻击,又可作护身的屏障,一般功夫根本近不了身。沈海通的力量纵然厉害,目前还没能造成多大威胁。

而如果沈海通不敢以身试掌,便连纪莫邀的人都碰不到,又谈何战胜?这样下去,对他而言是个死局。

纪莫邀提防着他的每一个小动作,只等着那稍纵即逝的机会,一掌打到他身上。

沈海通还有哪些小把戏?

沈海通总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就算是恨宁孤生恨到骨子里,两人共同钻研过的“会阎罗”配方,沈海通多年来一直熟记於心。那骇人的毒药虽然有解,可他偏要让毒药更毒,毒得前无古人,毒得无药可救。那么神乎其神的毒药,困扰中原数百年,竟让缪寿春这赤脚游医结合前人未曾见过的植物找到了解法——他们不甘心,甚至替毒药感到委屈。

那时,他和宁孤生还算是兄友弟恭的同门,加上一个鞍前马后的缪泰愚,“会阎罗”的配方与解药唾手可得。以他们二人的才智,很快就配出了新的药方。虽然还无法致命,但是个不错的开始。

可偏偏丶偏偏宁孤生这个情种……

罢了,都是往事。

沈海通恨宁孤生,但内心深处却还有些许感激他做了那样的傻事。宁孤生的肉体已经腐烂,而缪寿春年事已高,也活不了多久。很快,自己就是世上最了解“会阎罗”的人了。终有一天,这毒药会真正成为阎罗王的法旨,只要他沈海通愿意,谁生谁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以为这一天离自己很遥远,毕竟安居在江南小镇里,能找谁试针呢?

却不想,自己竟遇上了纪莫邀这个千载难逢的对手。

他已无路可退,也根本没有对付扶摇喝呼掌和截泉掌的办法。

自己唯一的活路,就是纪莫邀的死路。

沈海通将身子往后一缩,飞快地用两手聚拢身侧的枝叶,短暂地将纪莫邀和自己隔绝开来,随后一个翻身,开始往低处爬行。

往下走对自己不利,所以纪莫邀一定会追逐。

脑后已经传来阵阵刺骨的压迫感——邢至端那小子死前,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沈海通头朝下跳上一根几乎与地面垂直的树干上。

纪莫邀从上方树冠中飞出,一掌正对沈海通的脊梁骨而来。

就在纪莫邀的手将要碰到沈海通的那一刻,沈海通猛一回腰,从指间弹出一粒银光。

针中的,掌偏移。

两人被同时击中的身体朝相反方向坠入林中,再无声息。

姜芍快要到临界点了。

非关体力——就算这里所有人都累趴下了,她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但她对同生会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她必须要尽快去到祝临雕面前,不管中间隔了多少弟子。仅仅一句“不想伤害无辜之人”已经不足以说服她继续这种事倍功半的围剿。

更何况,她真的不愿意让别人抢先拿下祝临雕。

如果祝临雕是个普普通通的恶人,那倒无所谓,谁先下手就是谁的功德。但如今在场没有一个人见识过祝临雕真实的武艺,她不敢让别人冒险。万一这姓祝的是个无人能敌的绝世高手,除自己以外,估计也没别人能有胜算了。

“壁宿,我要进去,你看好星日马和牛金牛。”

交待这一句后,姜芍一跃而起,踩着同生会喽啰们的头顶一路深入——她本不想让不相干的人受这种莫大的耻辱,无奈夜已过半,她必须要抛弃这些温柔体面的想法。

有些体壮的弟子见她靠近,立刻举起刀兵来迎。

姜芍顺势揪住他们的手腕,一个个先转上半圈,再往背上一推,送入混乱的人群之中。

祝临雕还在乱军之中,如今已近在咫尺。

这是她与祝临雕的单挑,不需要别人打扰。

祝临雕即便手脚受缚,姜芍也已经觉得他还藏着莫大的秘密。那种明知道对手证据确凿,却依然气定神闲,甚至睁眼说瞎话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祝临雕,你死期到……”

一记坚实的虎嘹拳打在了她的手掌上。

姜芍惊诧万分,往后退了一步——若是别人,早被这一拳打出二十步,一头倒在尘埃。

她盯着一脸淡然的祝临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感觉,“这是……”

原来父亲出卖的,不仅仅是祖父,不仅仅是至死仍以为在保护他的二十七位星宿,还有姜家先祖借鉴天地万物所开创的独门武艺。

当年死於此地的二十七人,是否知道他们是死於自己也精通的一套武功。

这太荒谬了。

祝临雕不配。

只听得姜芍一声怒吼,发了狂似地扑到祝临雕身上,眼中的杀气几乎要将对方撕碎。

而祝临雕竟不紧不慢地把身子一低,像一只能屈能伸的兔子般,从饿虎掌下窜出。

这身法丶这步伐……

姜芍发出了焦躁而凶狠的喊声,从背后一脚将祝临雕踢倒在地,两手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按在地上。被数百人凌乱步伐蹂躏的地面,立刻留下了一个人形的印记。

弟子们从周围蜂拥而至,但姜芍根本没心情去理会这些嘈杂的蚊虫。

“不要过去!”

喊住同生会的,竟是仍在围堵他们的星宿们。

“千万不要过去,少当家会杀了你们的。”

那是星宿们送给敌人最真挚的忠告。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