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九十七章 痛别离 惜分飞(下)

第九十七章 痛别离 惜分飞(下)

跟所有进入深林的人一样,嫏嬛很快便被迫弃马步行。“大魔头?”可叫了一次之后,她便发觉,一人之声在这广袤漆黑的空间里是多么的渺小虚弱。

纪莫邀因何孤身深入?结果如何?她刚从土坡上下来,根本无暇问及其馀人的状况,更谈不上盘算同生会还有多少能人潜伏四周。万一有什么人突然扑上来,自己大概是没有办法抵挡的……

当然,这也只是一个悲观的猜想而已。

又走了一阵,温嫏嬛便见到了龚云昭的尸体——她面朝下倒在地上,背上竖着一支弓箭,正中心脏。

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箭无虚发,恐怕也只有吴迁一个人了。

可温嫏嬛还无暇照顾这个枉死的女人,只能在地上做好标记,等晚些再来为她收尸。又跨过重重断木残枝,在一片仿佛被巨人之手狠狠撕裂的林木边缘,她终於见到了纪莫邀。

纪莫邀平躺在地,像是睡着了一样。

“大魔头!”嫏嬛冲到他身边,把脉探息——还活着!可借助透进来的月光再一细看,纪莫邀额心似乎晃着一丝银光。嫏嬛伸手从上碰了一下,立刻又缩了回来。

这是“会阎罗”,不会有错。

温枸橼曾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中毒的苦况,可纪莫邀身上却一样也找不到——没有吐血不止,没有剧痛不堪,真就像睡着了一样。

嫏嬛不知他中没中毒,但如果插针时气息尚存,那拔针后问题应该不大。

她没有确切的依据,更谈不上理智的权衡。可躺在地上的是她的大魔头,如果一生中总要有一次疯狂的例外,不用在他身上,还能有谁?

嫏嬛於是深吸一口气,隔着袖子将银针拔了出来。

很好,没有出血。

她屏息将针包好,藏在身上,以备日后钻研。

纪莫邀仍是躺着,仍然平稳地呼吸。

嫏嬛握着他的手,亲吻上面每一道伤痕,“大魔头,你既然活着,应我一声好否?”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下滑,渗入纪莫邀左手食指的裂口中。

“嘶——”

嫏嬛一听,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扑到纪莫邀身上,捧着他的脸,连声唤道:“大魔头,你醒了吗?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伤痕累累的左手抚上她凌乱不堪的发梢。“焉知……”

“是我,我在这里……”

眼泪自上而落,滴在纪莫邀眼角上,仿佛他也在流泪。

“焉知,我还活着吗?”

嫏嬛泣不成声,唯有点头回应。

纪莫邀伸手,温柔地擦去她面上的泪,“活着就好,一起活着就好。”

“是谁将针插在你头上的?”

纪莫邀轻轻一笑,“是沈海通。不过……”他撑起上身坐直,与嫏嬛紧紧相拥,“这针似乎奈何不了我。”

“我也觉得奇怪,明明一姐中毒时要死要活,你却只是昏过去……”

纪莫邀按了一下方才针扎的位置,“方才不省人事,是因为被针尖压住了穴道要害,无论有毒没毒,都会倒过去的。”他扭了两下脖子,“不过如果这真是‘会阎罗’,这毒性未免也……”他兀自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难道是《七寸不死》?”

“竹叶青居士留下的心法吗?”

“不错,此乃蛇击七寸而不死之妙术,专防命门要害之伤,尤善驱毒。我只是顺手拿来练了几个月,想不到已有如此奇效,实在万幸。”

“也是先人护佑,你命不该绝。”嫏嬛说着又用手绢包住他的手,“我刚才弄疼你了。”

“把我疼醒,不正好吗?”纪莫邀笑着将手绢反卷到嫏嬛手上,“你的手指也出血了。”

“啧,你以为我只有一条手绢吗?”

他们忽地同时笑了,笑完之后,只觉得疲惫不堪。

“我们快出去吧,同生会已经被姜芍打跑了。”

“我就说了,一个姜芍,顶得过千军万马。”

“你几时说过这话?”

“没说过,也胜似说过。”

赵晗青坐在鹿狮楼下,抱膝痛哭。

“子都哥哥这么好的人,怎么可以……”

赵之寅死时,她只觉得惊悚而反胃。原来真正的家人离世时,会是如此心痛。

星宿们都已返回,可无度门却人丁零落。

背后不时传来心月狐的啜泣声。她没有说太多话,大概是怕一味自责只会占用别人的注意力,反而更对不起陆子都。

树林里传来马蹄声,赵晗青一跃而起,上前迎接。

只见温嫏嬛与纪莫邀并肩步出,而马儿背上则驮着龚云昭已然冰冷的躯体。

女土蝠也见到他们,一跃从鹿狮楼顶跳下,问:“是谁这么狠心,连孤儿寡母也不肯放过?那小女儿呢?”

嫏嬛只是摇头,“想是被掳走了,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赵晗青木立马前,泪流满面。

她总觉得自己在某一步做错了,否则……可她又说不明白,“否则”之后,是否真的是一个更好的结果。

“毓心……老师……”

“小青,”嫏嬛问他,“同生会中,还有比吴迁箭术更高的人吗?”

赵晗青心知肚明,毅然摇头。她不是不明白吴迁这么做的理由,但她永远也不会体谅他的“苦衷”。他们之间仅存的那一点惺惺相惜,早在这一晚彻底灰飞烟灭。吴迁永远不会真心在乎赵晗青的愿望,赵晗青也终於可以不再在他身上浪费宝贵的期望。

可她并不知道,这还不是这一晚最让她懊悔痛苦的时刻。

五更刚过,温枸橼终於回来了。

看到她时,温嫏嬛只觉万念俱灰——得知母亲惨死丶目睹父亲被杀,都没有这一刻绝望。

温枸橼怀里抱着的,是个遍体鳞伤的少年。

“定知!”赵晗青冲上去,却在两步外猛然停住,“枸橼姐姐,定知他……”

温枸橼的口鼻不停地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焉知丶焉知……”她含糊地呢喃着。

嫏嬛飞奔到她跟前,握起葶苈的手,“定知,没事的,有二姐在。”

赵晗青深吸一口气,忽然喊道:“我有药,我现在就去拿!”她的语气急促而粗暴,像在骂人,像在骂她自己。

“小青……”

一声呼唤,再次止住了她的脚步。

“别走,小青……”

赵晗青回头,与葶苈迷离的目光相接。

“来……”

“定知!”

她哪怕再苦学一世丶十世丶百世丶万万世,都不会有办法将一个被巨木压得五脏俱裂的人救回来。她是一个出色的医人,她信得过自己的眼睛,也看得到结局。可那一晚,她宁愿做一个看走眼的庸医。

不够,不及。

然而,没有人为葶苈当初的选择感到惊讶。

“定知,”嫏嬛依旧牢牢握着弟弟的手,痛苦地挤出一个笑容,“小青没事,同生会都溃逃了……你做得很好。”

温枸橼将弟弟搂在怀里,低泣道:“定知,姐姐为你骄傲。”

葶苈动了动嘴角,似是在笑。

嫏嬛吻了弟弟的额头,无语凝噎。

赵晗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前跪下紧抱着葶苈,哭喊道:“你是救了我一命的英雄。”

温葶苈最终在至亲之人的环绕中,含笑而逝。

纪莫邀从心月狐手中接过陆子都,只盼母亲能在冥冥之中,保护二位师弟安全到达彼岸。

如果还能顺道为自己带来一点启示,就好了。

“子都,我们会好好为师父尽孝,你放心吧。”

泪水洒在子都面上,冲开一s层沾血的泥尘。

他将陆子都交还给心月狐,轻轻说了声:“我去接女儿。”便离开了。

天就要亮了。

姜芍说,祝临雕是因为在土坡上看到了姑获鸟才失神,最终被自己一招毙命。

嫏嬛说,她在土坡上挥舞了一阵火把,马儿就来了。

母亲说,惨案那晚,她为了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举着火把站到了高处。

这也许就是报应,又或是说,是来自梁紫砚时隔二十多年的礼物。

那只姑获鸟,从来就不是祝临雕的幻觉。

“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我们要不要为自己定一个下限,要失去多少人,才足以说服我们打退堂鼓?”

那时嫏嬛与他,虽然清楚前路坎坷,却都天真地以为牺牲的人会是自己,从没想过要如何承受活下来的痛苦与空虚。无过之人,为何会死於非命?大概,世上本无因果,都是庸人自扰。

他来到土坡之顶,只见破钟之内,声杀天王用两翼为小瑜筑起完美的帷帐,如今正伴着破晓缓缓展翅。随着鸟儿哼唱起略微走调的《定魂录》,婴儿举手,穿透羽毛的缝隙,抓住了一缕晨光。

白日已至,活着的人逼自己在哀伤中逐渐镇定,踏上归途。星宿们本想让姜芍尽快回山主持大计,但姜芍坚持要所有人随她一同去无度门为陆子都和温葶苈送行,然后再回登河山。

“恩人尸骨未寒,还不是各奔前程的时候。只有送完最后一程,我才敢去顾及自己的事。陆子都与温葶苈为登河山的先人报仇而牺牲,我若缺席他们的葬仪,便没有资格成为登河之主。”

众星宿不再劝告。

而在惊雀山等待他们的,也不仅仅是几位老人。欧阳晟带着靛衣门的年轻弟子们来了,夏语冰与白从宽也来了,还有绒嫂。

姜芍看着聚在一起的这些人,时刻提醒自己——整个故事的最后一环,就在她姜留夷手上。

吕尚休曾以兄弟的身份安抚过痛失三位弟子的洪机敏。如今面对两位早夭的爱徒,他方觉局外人的慰藉之辞是多么的苍白肤浅。

陆子都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对於他来说,子都是超乎徒弟的存在,甚至说是杨浦君生命的延续也不为过。

“你们几兄弟里,就数子都最纯良。从小到大,什么坏心眼丶恶作剧,都是你们几个琢磨出来的,子都永远只是笑嘻嘻地陪你们过过瘾。你们总说,有大师兄在才放心。但我这个做师父的,只有看到子都在,才最安乐。”

他知道徒弟们心里有说不尽的愧疚与悔悟,他很能理解那种心情。当年看到衣柜里的杨浦君时,他也很想把自己打一顿。而如今,子都也好,浦君也罢,都已入土。他与旧年回忆的一丝薄弱纽带,也因此濒临断裂。

诚然,他还有孙望庭来提醒自己,当年的那些决定并没有错。

“你大师兄听来的那首诗,乃是你父亲孙凫临终之言。是他亲手将孙迟行托付於我的。”

孙望庭抹了抹眼角,道:“所以师父才对哥哥百般容忍,无论他如何顽劣不化,也从未想过将他逐出师门。”

吕尚休点头,“你父亲曾因一时昏惑,亲手割裂了自己的家庭。幡然醒悟之日,追悔也已太迟。将你哥哥送到我门下来,是他亡羊补牢的唯一机会。我若将你哥哥赶走,便是有负於故友,也对不起你们母子二人啊。若真要追究错责……”老人神色凝重地坐到了孙望庭身边,“还该怪我。”

孙望庭连连摇头,“师父,你别这么说。”

“你父亲将你兄长交於我,而我却没有尽教化之责。你也不用安慰。我一把年纪了,别人想说的话,我都能预想到,不用你再说一次。其实,每次想起孙迟行,我就发现自己二十多年来,都在做一件特别徒劳的事情——不是说你哥浪费了我的时间,而是发现,我之所以躲进惊雀山过安乐日子,其实也是为了让我的徒弟可以过上与世隔绝丶无忧无虑的生活。能够安安静静地看你们师兄弟长大,我觉得特别满足,也觉得能够保护你们这群孩子不被江湖纷争所困扰,是极为有意义的事。可我没有想到,这里头有太多的一厢情愿。我终究还是太天真,根本无法独力阻挡那些令你们童年不幸的血雨腥风,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再次摧残你们的人生。你们每一个人,最终都被迫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被迫要去面对令你们最初来到惊雀山的残酷理由……我作为师父,本应早些让你们有所准备。然而,我却过於沈浸於小山小水的安逸之中,以为你们也能像我一样巧妙地避开那些艰难的过去,结果反而让你们走多了许多弯路……所幸,你们比我勇敢,也比我聪明。”

“我时常觉得,”嫏嬛痴痴望着葶苈的灵柩,“在我们三个里,你我姐妹心思最是叵测。一旦被逼急了,终归能做出些惊世骇俗丶人所不容的行径来。唯有定知,我从来不曾这样想过。就算你教他毁天灭地的本事,他也只会用来让花开多一夜,日落晚一时。”

温枸橼道:“他心地最纯良,对谁都没坏心,又不会生气……有时觉得他怎么这么傻,现在想来,做到他那样才是最难的。他真是一个特别丶特别好的孩子。”

“是啊……”

两人最终步入当日葶苈第一次尝试弹弓的庭院,竟见那榕树之下,开出了几朵耀眼的红花。她们走近一看,顿时面面相觑。

温枸橼蹲下来细细观察,依旧一筹莫展,“这是什么花?怎么从未见过?”

嫏嬛伸手轻抚花瓣,颤抖着说:“这难道是……葶苈种下的?”

温枸橼恍然大悟,“你跟我提过,在来惊雀山的路上,有个大食商人送了花种给你们。可花种在葶苈上山时落水浸湿,本以为已经不能开花。”

“但是现在开了。”嫏嬛泪流满面,“果然不是中原品种。”

就在红花不远处,一株葶苈正从泥岩中钻出。

“一姐此后有何打算?”

温枸橼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回母亲在奇韵峰的下葬之地。父亲葬在了木荷镇,葶苈也是要回归故里的,总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荒郊野外。”

“如今司钟已死,天籁宫再也不会插手我们的事了。你与龙前辈再去,变宫丶变徵二佐必然盛情款待。正好也替纪莫邀将胡琴返还。”

“那你们呢?”温枸橼问,“你们要去的地方就多了吧?”

“是啊……多得很。不过那也是在将葶苈带回家之后,而且他还有礼物没有给小青。”

说到这里,两姐妹不禁再次痛哭失声。

谁也没想过,最小的葶苈竟是最先离世的。在她们心目中,弟弟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还需要姐姐们的呵护。不曾想在葶苈始终单纯的心神中,早已萌芽了视死如归的英雄气。

她们自豪,却也无可挽回地伤心。

再过一个月,葶苈就十八岁了。

“老四,你接着去哪里啊?”温枸橼往马四革脚下踢了个石子。

那是她与龙卧溪辞别众人,往天籁宫出发的日子。

马四革将石子踢回,“到处走走吧。毕竟答应了小安,要带他云游四海。”

“一个人要注意啊。玩累了可以来洛阳找我们,我请你吃葡萄。”

“那太好了,我可不会客气。”

温枸橼轻笑,悄声道:“千万别客气——你师叔认识人,那葡萄都是一筐筐白送给他的,当饭吃都行。”

龙卧溪听到了两个人的悄悄话,忙解释说:“别听她乱讲,谁会把葡萄当饭吃?”

温枸橼打趣道:“小孩子说话,老年人不要插嘴。”话毕又转向马四革,问:“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吧?不过,我觉得你从地通关回来之后,眼神比往时更显坚毅,没有那种捉摸不透的忧郁了。”

“这么玄乎吗?”马四革默默想了一会,道:“我曾经在小安的眼里,看到了我全部的人生。他一合眼,我也觉得眼前一黑,再不见光……当时绝望至此。”他又兀自笑了,“不过,我还是太幼稚了。把全部的人生押在一个人身上,实在可笑。所幸,我的人生原来还有投射在别人眼中,这才最终得见光亮。”

温枸橼往后一仰,叹道:“你不是比我更玄乎吗?”

“是吗?别忘了,你也是映射出我面目的其中一双眼睛,可谓居功至伟。”马四革说到这里,声音放轻了一些,“那晚陪我喝的酒,我会一直记得。”

温枸橼心领神会,不再多言。两人相视一笑,潇洒告别。

送走龙卧溪和温枸橼后,马四革独自回归故里,在双亲墓前摆下祭品。

“爹娘久等了。此次前来,是想告诉父亲,儿子已替你拨乱反正——水牢不覆存在,你安在那里的锁,也会全数拆卸。放s心,以后你的杰作只会用来保护死物,不会再用来囚禁无辜的活人了。”

父亲亲历水牢之后,虽明知不妥,为免连累妻儿,也只能含恨保密,更因此郁郁而终。

他大概也没想过,马四革有一天能帮他解开这个心结。记忆中,父子关系一直和睦。父亲不粗暴,也不严厉,只有一种想将毕生所学尽快传授给儿子的紧迫感。也许在父亲眼中,孩子能学明白一门手艺,已经足够了。别的事——大人的事——小孩也管不着。

怎么说都好,希望父亲在这一刻为儿子感到自豪吧。

“我改天再来看你们。”

拜过双亲,他收拾上马,思量着下一个目的地应是何方。

“小安,”他将手摆在腰间的香囊上,“给你四哥哥一些灵感好么?想去哪里就告诉我,我带你去。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带你去。”

鸟倦还,影孤单。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