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心无性 语成谶(下)
孙望庭确实也没走远,直接跑去了日升客栈过夜。
那掌柜的居然还记得他,好生招待了一番,还说不要钱。
“那怎么好意思?”
“别这么说。”掌柜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昴宿都交代过,你们无度门的一律不收钱。”
“那替我谢谢昴日星官了。”
今日客栈中没几个客人,只有三两个风尘仆仆的胡商前来投宿,要了些酒水带进门,便没再离开房间。
孙望庭喜欢在开阔宽敞的地方喝酒,便没将酒席搬到客房里,就这么一直坐在大堂中。
眼看夜深,店里的人收拾得七七八八,正要打烊,待明早鸡啼再开店。恰在这时,又有人叩门问宿。掌柜的开门一看,见外头立着一个仙风雅质的女冠。
“天色已晚,敢问贫道可否在此投宿?”
掌柜点点头,“我们还有空房。只是明早鸡啼吵得很,道长会否介意?”
“鸡啼乃是天生之音,无妨。”
“那就好,我现在让人去收拾房间。道长要不先用些酒食?”
女冠欣然入席,正好与孙望庭坐了个对面。
孙望庭此时酒足饭饱,正坐着发呆,如今见到这道人,却不知怎地正襟危坐起来。“见过道长……”
女冠立即作揖回礼,“不敢。”
两人寒暄了几句,这才各自坐好。
孙望庭观那道人,身轻步捷,姿容淡雅,一下无法判断究竟有多少年纪。“不知道长因何到此?”
女冠的眼神凝滞了一阵,答道:“贫道亦不清楚,只觉得……来了,就能了结一段旧年的孽债。”
“孽债?”孙望庭一下又精神了,“谁的孽债?”
“不清楚……要见到那注定的人,才能想起是为了什么。”
“修道之人都这么玄乎的吗?”孙望庭调侃道,但并无冒犯之意。
女冠轻笑,“正因如此,贫道才不会轻易劝人修行。”
“可道长也不像是心有悔意啊。”
女冠皱起眉头,细细端详孙望庭的面孔,道:“孙公子最近遭遇变故,是否属实?”
孙望庭没有醉,但已经开始犯困,便托着腮,嬉皮笑脸地反问:“这种放之四海皆准的话术可唬不了我。你若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才信你灵。”
此时店家正好为道人送来斋菜,但她没动筷。
“孙公子曾历丧亲之痛。最近的变故非关血亲,却比失去血亲要痛苦千百倍,是也不是?”
孙望庭猛一擡头,眼眶已红。
道人怆然低眉,不再言语。
“真灵。”孙望庭掩面苦笑,顷刻泪流满面,“我亲哥哥为了救我而死,我当时确实也十分悲痛。但丶但失去两位师兄弟的时候,我才知道……”
“斯人已逝,死而无憾。愿孙公子能够从他们慷慨舍生的抉择中找到安慰与勇气,不负期许地活着。”
孙望庭顿时伏案嚎啕——“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要坚强!可我还是好伤心!比我自己死还要伤心痛苦一千倍丶一万倍!我观道长是个高人,不知能否教我些看破生死的道理,让我不要这么难受?”
“我应有可教之义,但你确定要学吗?你真的想彻底消除这份悲伤吗?”
孙望庭还趴在案上,头顶对着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途睡着了。过了好一会,他才答道:“道长说得有理,我心里的确也不舍得完全不悲伤……如果我不伤心了,感觉他们好像白死了一样。”
“有些感情,注定无法彻底消亡,却是平衡心境的秤砣。你的心上只有挂着相当的重量,每一次跳动丶每一次呼吸,才有真实的意义。”
孙望庭长叹道:“道长,你又欺负我读书少。”
之后的几日里,孙望庭与女冠几乎形影不离。他带着初来乍到的道长在附近游玩,一路上跟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道长是个出色的听众,也让孙望庭沐浴到了来自长辈那份厚重的安全感。
那天两人从南面登山归来,刚进门就见掌柜喊住孙望庭,道:“孙公子,少当家让你明日去山下见她呢。”
孙望庭一瞬间生龙活虎起来,“居然这么快就准备好了,不愧是留夷!天啊,好开心。”也不知是否出於渴望被人了解的心态,他又盛情邀请道长与自己同行。“你是日升客栈的贵客,又是得道高人,怎么配不上跟登河山少当家见上一面呢?”
女冠欣然应允。
第二日大清早,两人来到登河山下,静候姜芍到来。
孙望庭又想了个孩子气的鬼主意——这几天里,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谈论姜芍,而道长似乎也对她很有兴趣。於是他借故单独上山,与下山到一半的姜芍碰头密谋,让她装成是别人走下山来,看看那道人会如何应对。
“你好坏,居然这么对待一个老人家。”姜芍听完他的计划,只是苦笑。
“我只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有我想的那样厉害,你懂吗?”
姜芍笑着摇摇头,“我可以陪你玩一下,但s必须点到即止,千万不能冒犯了道长。”
於是孙望庭躲在暗处,任姜芍自己一路走到山下。
道人背对登河山而立,似乎并未觉察山上来人。哪知姜芍还未张嘴,想好的话一个字都还没出口,那女冠便一个回身,问道:“阁下可是登河少主姜留夷?”
姜芍愕然凝望眼前这个脚步飘飘,仿如青烟化成的老道士,支吾应道:“啊,是,我是姜芍。你认得我?”
什么恶作剧,风一吹就散了。
“少当家脚上穿的,难道不是虎纹靴么?”
姜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却想起对方开口道破自己身份时,还不曾把头回过来——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少当家怕是不记得贫道。”
姜芍更错愕了,“我们见过吗?”
“少当家尚在襁褓之时,家人曾带你来找过我算命。”
“家人?家父吗?”
老道摇头,“不,是个在你家侍奉的年轻人——当年的年轻人,也穿着一双很特别的靴子。”
“上面可是画着虎爪的花纹?”
“不错。”
是参水猿吗?参水猿带我去算过命?
姜芍轻笑,“如果我还是婴孩,自然不记得道长。不知道长彼时都替我算了些什么,如今也好看看准不准啊。”
道长笑道:“少当家,我若知道自己有算得不准的地方,就不会跟你提起了。哪会给你机会质疑贫道的求生之术?”
“也是丶也是,是我狂妄。如此全凭道长指点。”
“不敢……”女冠在路旁青石上坐下,挽着她的手道:“不过说起替少当家算命,就不得不说我替令尊算的那一卦。”
“你竟还替他算过?什么时候?”
“在他还是乳下婴儿时,少当家的祖父专程找我算过一次。”老道长叹一声,“如今想来,实在不该……”
“还请道长明言。”
“我与你祖父说,令公子命格柔韧,可享高寿。只是性格暗弱,若不恰当管教,将有弑亲之祸。”
姜芍当即冒出一身冷汗,“父亲确实是那样的性格,也难怪祖父会……”但她并没有往下追问“弑亲”之事。这个老道不必知道这许多详情。
谁知女冠仿佛听到了她的心事,道:“后来见他送少当家来找我算命,我就知道自己不幸言中——老当家已经死在了自己亲生儿子手里。”
姜芍大惊失色,“道丶道长,这话非同小可,还请慎言!”
道人冷笑,道:“当日那人携少当家来算命时,还专门问了你是否孝顺。”
姜芍只觉得从喉咙处涌起一阵凉意,一下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令尊为何得知我多年前的预言……也许你祖父曾经记录此事,不慎被他看到。但无论如何,我若不曾言中,他绝不会相信我的本事,更不会专程找我为自己女儿算同样的一卦,看看你会否重蹈覆辙。他杀了亲生父亲,一定有过无数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需要我为他扫除未来的隐患——他渴求这份心安。”
“怪不得他对我每次违逆……都那么抵触。”
纪莫邀说得没错,只有亲自想过丶做过弑父这种有违人伦的事,才会轻易将自己的女儿视为致命威胁。这也就意味着,祖父一定是姜骥杀的,绝对没错。他嘴上可以否认一辈子,但他的行动早就没有狡辩的馀地了。
“道长方才说‘不该’,是觉得不应该跟祖父坦白卦象的含义吗?你觉得如果没有把话说那么绝,也许祖父就不会对父亲有那么大的戒心,也就未必会将父亲逼到弑父这一步了?”
女冠认真听她讲完,依然挽着她的手不放,“少当家,我说与不说,不会改变任何事。祸根早在令尊出生前种下,我一个游方道士多说一句丶少说一句,又能改变什么?所谓‘不该’,只是贫道面对无法扭转的伦常惨剧而嗟叹唏嘘罢了。”
“道长,你这话让我觉得……异常无力。是不是有些事注定无法实现?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没无济於事?”
“少当家,愿望是否实现是一回事,善恶是否有报又是另一回事。我当年对楚公也是这么说的。”
“楚公?楚澄吗?你认识他?”
女冠再次长叹,眼中满溢着比对姜疾明更深沈的惋惜,“为少当家算命之后,我确信老当家一定死於亲儿之手,但苦於不会有人信我一个老道……那时楚公还是令尊的书童,与我私交甚厚。我见他不是一般人物,便跟他提了此事。他也许有过同样的猜想,经我这么一说,便知他所疑非虚。我当时劝他不要以卵击石,不如尽早脱身,这样也许未来有一天,还能为老当家讨回公道。”
“原来楚澄是因为道长的劝说,才在盛年离开姜家堡。”
“有些遗憾无法避免,但不代表乾坤没有补全之术。有些事不是不会发生,只是我们无福亲眼见证而已。这对老当家,对楚公,对少当家,都是一样的。”
姜芍点点头,“听道长一言,真如醍醐灌顶,实在受益匪浅。”
“不敢。愿少当家明察前车之鉴,莫将贫道的无心快语放在心上,又绊了后人。”
“道长放心。”
“就此别过。”
姜芍见她起身走远,忙追上去唤道:“晚辈冒昧,不曾问过道长尊号!”
“贫道多闻。”
“不知道长在哪处仙山修行?晚辈若还有未解之事,还望来日亲自拜会,但求能指点迷津。”
可多闻只是摇头,“贫道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今日能与少当家相遇,乃是机缘。来日能否再见,亦不必刻意造就。后会有期。”
姜芍於是不再追问,朝多闻道士的背影深深鞠躬。
司钟一度困扰於姜疾明将自己留在天籁宫不顾的绝情。如今想来,难道是因为姜疾明害怕她受到弑亲诅咒的负累?而让姜骥迎娶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是不是也是为了将“亲人”的数量减至最少?
可最后,无论是祖父还是祖母,还是那个没有留下面孔的母亲,都没有逃过被注定的命运。
过了一会,孙望庭从树林里爬出来,见多闻已没了踪影。“咦,人呢?”
姜芍还没从多闻的话里抽离出来,恍恍惚惚的。“望庭,你刚跟我说,这个多闻道士是来找人了结孽债的,说只要见到了那个人,就能想起所为何事。而她刚才都还没正眼看我,就能说出我的身份姓名,难道……”
“难道你就是她特地来见的人?”
姜芍将方才的对话相告,言语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苦苦寻找的证据,原来在自己孩提之时便已经存在。
“真是神了。”孙望庭不住赞叹,“这个多闻是个真仙吧?”
“孙望庭,我若不做这登河山的当家,你会怎么办?”姜芍突然问。
孙望庭仰头,像是不懂她的意思。“你不做当家,我有什么损失吗?”
姜芍两眼微红,道:“离开了登河山,我就是一个江湖闲客,无处所依,无处所往。你若是跟着我,就要四处漂泊,还可能承受来往之人的闲言碎语。你不会心塞么?”
孙望庭却像全然没听到她后半段话,直接答道:“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姜芍久久凝望眼前人那稚气未脱的爽朗笑容,最终破涕为笑。“姓孙的,你是不是个傻子?”
孙望庭也不答话,只是一头枕在她肩上,说:“有个喜欢你的傻子陪着你畅游四海,不是挺好的吗?”
“也是……”姜芍点点头,手指在孙望庭背上打着轻快的拍子,“父亲带我去过不少名山大川,可都是走马观花,从未在路上流连,更谈不上体验什么风土人情。这方面,你比我见识得多,可以做我的向导。”
“没问题。你说你想看什么风景,我就能带你玩一路,玩到你筋疲力尽,尽兴而归。”
“一言为定。”姜芍话还没说完,小指头已经勾起孙望庭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拉了个钩。
有的答案早写下,有的答案还在路上,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