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命多悔 可堪追(下)
船儿一路往西,水面上已升起奇韵峰的轮廓。
温枸橼坐在船尾,赤脚划过凉爽的江水。“跟我说说,你最后悔偷的一样东西。”
龙卧溪正蹲在一旁,收拾烤鱼后的狼藉,“你这问题好奇怪……想看我出丑吗?”
温枸橼莞尔一笑,“你在我面前还出丑得少吗?我就是想听故事。”
龙卧溪苦笑,“你总要我跟你讲故事,我万一哪天讲得一个都不剩了怎么办?”
“那更好啊,说明你活到了能讲完你一生故事的一天,而我也完完整整地了解了龙卧溪的所有。那时候,你我都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你怕我死太早?”
“你难道不怕吗?”
龙卧溪望着她,沈默了一阵,道:“以前不怕,现在怕了。”
温枸橼催促道:“快说,我洗耳恭听。”
“我有一次游历途中,在一间观音庙里借宿……”
“啧啧,是偷了菩萨的香火钱么?真不要脸。”
“我都还没说完,别打岔。我真的只是打算在那里睡一晚就走,根本没动过佛门之地的念头。况且乡间小庙,和尚都面黄肌瘦的,能有什么偷?当时恰逢回春之际,来往的旅人很多,因此寺中仅有的空房已经住满,我就被安顿到偏殿里打地铺睡。那晚,我还没睡着,听到外头有谈话之声,便悄悄开了半边门。门外站了三个人,一个终南山的道士,一个东瀛来的僧人,还有一个是大秦国的医师。那医人胸前挂着一个十字佩饰,想必是景教中人。暖夜里,他们吟诗作对丶谈古论今,好不风流。”
温枸橼伸了个懒腰,问:“这三个人,都是说的汉话?”
“都是天南地北的来客,不说汉话还真不行。你别说,虽然他们各有口音,但遣词造句都十分地道流利,就跟在中原遇到外乡人一样。我那时听得如痴如醉,全然没了睡意。等他们聊完散去时,太阳都要出来了。”
温枸橼眨眨眼,“天都亮了,你还什么都没偷呢。”
龙卧溪大笑道:“我见天亮了,当时心头一惊,立刻穿上衣服,跑去正殿对着观音大士一通磕头忏悔。我说我不应该,明明在心里承诺了在庙里不偷不盗,连一点邪念都不该有。可昨晚心中实在饥渴,未经允许便从三位先生处偷来了一场没有邀请我的雅聚。我求菩萨饶我本性难移,往后定不再犯。”龙卧溪说到这里,两手一摊,“可偷也偷了,还没法物归原主,连弥补的机会都不存在。现在想起来,还常常觉得后悔。”
温枸橼越往后听,五官越是扭到一起,一脸不屑地拍了对方一下,“什么鬼……让你说件后悔的事,你居然变相卖弄风雅!”
龙卧溪认真道:“我可没骗你,那时可是真的后悔。”
温枸橼叉起双臂,冷笑道:“你偷金偷银,也没觉得得罪了哪路神仙啊。”
“平日里又不是在菩萨家中盗窃,自然不会得罪。就算在寻常人家作案,我也从不碰香火贡品啊。做人,总要有些原则。”
温枸橼朝他做了个鬼脸。
收拾妥当了,龙卧溪也除下鞋袜,坐到温枸橼身边。
温枸橼一头枕在老人肩上,“老泥鳅,你可千万别太急着去投胎啊。”
龙卧溪侧脸看着她,可对方却没有看过来。
温枸橼继续道:“我一定会好好活到老的,所以肯定不会马上和你重逢。你要有点耐心,等上个四五十年,好不好?”
龙卧溪笑道:“只要你好好的,要我等多久都可以。”
“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转世,做同龄人,这样就丶就不会……”她说不下去了。
没有在这一刻对视,是怕粉饰的坚强会在彼此真挚的眼中彻底融化。
龙卧溪抱住她的肩膀,却不敢搂得太紧。
可温枸橼哪里还会跟他拘谨,一头倒在他怀中,抽泣道:“下辈子,我不想再这样,错过彼此大段的人生……”
“可知……”龙卧溪握住了温枸橼的手。
温枸橼擡起头来,似乎依然不习惯被叫小名。
“我知道你可能永远也没法释怀,永远会固执地相信,没能认识年轻时的我是你一辈子的遗憾。没办法亲眼看你慢慢老去,我也觉得很空虚煎熬。但是,可知,所有的该与不该,都是同一轮回里的因果,环环相扣,相辅相成。只有错过了当年的我,你才会欣赏现在的我。若是填补了这个缺口,只怕丢失的反而更多。不过,我觉得你都懂,不是吗?”
温枸橼渐渐停止哭泣,但还是抱着龙卧溪。
“我们下辈子要做同龄人,然后下下辈子,我要做一个风华绝代的老女人,你就来做我忠心耿耿的小白脸。”
龙卧溪连声大笑,却又正色道:“不,我不能做你的小白脸。”
“为什么?”
“你对於我的意义,不是一个小白脸所能对等的。我必须要成为一个更出色的年轻人,才算得上是一次公平的转世。”
温枸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言为定!”
夏语冰一推开门,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孩子从面前飞奔而过。
“小心!”
她这么一喊,两人都停了下来,折返向她赔礼——“吵到师姐,对不住了。”
夏语冰见高的那个就是戴旻恩,不禁失笑,“旻恩你平时挺稳重的,怎么就闹腾起来了呢?”
戴旻恩低头道:“师姐恕罪,我以后不会了。”
夏语冰牵起另一个小孩的手,问:“你又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白从宽这时也从屋里出来,道:“啊,是不是鲁师兄的孩子?”
“鲁师兄?”夏语冰仰头想了想,“我是在哪里听过这么一回事,可怎么想不起来……”
“昨晚大家就在谈这个孩子的事,可你刚好变成师兄了,自然不记得。”
夏语冰脸一红,问:“那丶那可以再跟我说一遍吗?”
白从宽於是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那男孩浓眉大眼,脸圆嘟嘟的,煞是可爱。“我叫鲁映阑,今年十岁。”
白从宽接着说:“你记不记得郭师兄以前总是提起一个姓鲁的师兄,在我们这里修行过几年,武功也还算s不错,和师父感情也很好。不过因为是家里独子,所以后来不得不回去继承家业了。”
“啊……你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
“映阑就是那个师兄的独子。”
夏语冰眉头一紧,“那映阑以后不还是要回去继承家业?”
“对,所以他父亲只是让他来养养性子,不作长久修行。”
“这样啊……”夏语冰点点头,便放两个孩子继续去玩了,“可以跑,但是要看路啊。”
白从宽叹道:“剑寨之中就数他们两个最小。我初时还怕十六岁的旻恩会不屑於跟十岁的小孩玩,现在看来,也是多虑了。”
辗转半年,眼看小瑜都要开口说话了,纪莫邀终於第一次踏上了可以真正称为是“家乡”的地方。
虽然,番禺着实不错,是个福地。如果不是为了尽快让母亲入土为安,纪莫邀和温嫏嬛都很乐意待多两天。但坐上前往端州的客船那一瞬间,这一切一概付诸脑后。
端州,才是旅行的终点,是梁紫砚最终的归宿。
纪莫邀开口跟舟子攀谈时,还招来了对方诧异的眼神。
“公子是北方来的人,怎么操的本地口音?”
“家母是端州人士,因此自幼就会这边的话。”
舟子见是同乡,一下子就喋喋不休起来,恨不得变出三头六臂将端州所有的好都送到纪莫邀面前。“公子回去时,一定要买个上好的砚台做手信。我虽然不识字,但我渡过的文人墨客好像都喜欢这里的砚台,想必此物在北方颇有名望。”
纪莫邀听罢,心中微微一颤,道:“我对砚台无甚研究,不知端州城中有哪位行家能为我指点指点,至少不会买了冒牌亏本的货色啊。”
“那好说,星湖边上的梁果正先生最懂端砚。他家里的藏品,多得能把我这艘船都沈了!”
船靠北岸,纪莫邀拜别船夫,将嫏嬛与女儿安顿在客店之后,便独自骑马往星湖而去。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鼓动游人到湖上泛舟,说是不做这么一件事,就不能算来了端州。纪莫邀自然也有这个打算,但又怕途中会想起母亲的经历,令他无法全心全意去欣赏山水之美。
马儿停在大街的尽头。一群蓬头垢面的采石工人正围着一个老儒生问长问短,似乎是要他评判矿石的材质,好在雕石的工匠那里讨个好价钱。
纪莫邀下马在一旁静候,直到所有工人都心满意足地离去,才走到那老书生跟前,问:“足下可是梁果正先生?”
老先生擡头看他,稍稍楞了一下,道:“正是在下。公子口音是本地人,梁某却不曾谋面,敢问尊姓大名?”
纪莫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远近都称梁先生最懂端砚。晚生慕名而来,还望不要见怪。”
梁果正一听,立刻笑逐颜开——“不敢丶不敢!既是同道中人,快进来请坐,我们详谈!”他於是引纪莫邀绕过两条街巷,进到自家宅院里。
是这里吗?母亲的苦难,就是在这里开始的吗?
纪莫邀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维持着僵硬的笑容跟梁果正来到书斋之中。一坐下,他的目光就停在了书案边沿的石砚上。
梁果正见他注目,笑问:“公子可知这砚台的名堂?”
纪莫邀端详片刻,小声道:“这是青花紫石砚。”
梁果正连连点头,爱惜之情不言而喻。“你看这鸜鹆眼,深翠泛青,乃是百眼之尊。”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擦拭砚台的边缘,仿佛怕自己肥短的手指会不小心磨坏坚硬的石头。
纪莫邀看了他好一阵,突然飞身上前,一手夺过砚台,厉声问:“我若摔碎这砚台,先生会发怒吗?”
梁果正脸色一变,“公子何意?”
纪莫邀将砚台高举头顶,重覆道:“你答我便是——我若毁了紫石砚,你会发怒吗?”
“当然!”梁果正当下已气得脸红,“这紫石砚乃是世间奇珍,就算只是刮花了一条细纹,我也心痛欲裂,何况是摔毁?”
纪莫邀听罢,冷笑着将那砚台放回案上,问:“那当年纪尤尊毁了你的紫砚,先生又为何无动於衷呢?”
梁果正吓得几乎将书案撞倒,但爱物之心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他的身体。只见他颤颤巍巍地站稳,一脸惊惶地盯着纪莫邀。“你到底……”他擡起手,却又立刻缩了回去,“你丶你确实……”
“确实长得很像纪尤尊?”
梁果正当即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席上。他一手撑着案台,一手指着眼前的青年,“你是丶是紫砚的……”
“娘没有骗你,舅舅。”
那一声冷冰冰的“舅舅”令梁果正彻底瘫软在地。
“舅舅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去相信她吗?”
梁果正面色苍白地喘着气,过了半晌才答道:“紫砚去世之后,我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跟她道别。我还想过,如果我顺了她的意,没有把她嫁给纪尤尊又会如何。”
“那她就不会死。”
梁果正惶恐地将脸扭到一边,不敢与外甥对视。
“你将她推入纪尤尊怀中,最终断送了她全部的人生。我希望你在回想起这一串因果的时候,可以被愧疚与自责所掩埋。”
“你丶你这话好不客气……”梁果正扶着书案站起来,“我是一家之主,不能单单考虑紫砚一个人的好恶。”
“纪尤尊凌辱了你的妹妹,窃取了她的人生,夺去了她的性命,而你不仅没有半点犹豫,反而傻乎乎地将扶摇喝呼掌也搭了进去!若不是母亲忍辱负重丶委曲求全,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所有的苦都让她扛了,你还有脸说自己考量周全?这是好恶喜厌的问题吗?”
梁果正见他咄咄逼人的样子,眼神越发抵触起来,“你大老远跑来端州,就是为了当面骂我一顿吗?紫砚教出来的儿子,就是这么目无尊长的吗?”
“我还送了亲生父亲去死,你一个舅父又何足惜?”
梁果正大惊后退——“我听闻纪尤尊死时被剖心挖眼,好不残忍,原来是……”
“你应该庆幸,我这次不是来找你寻仇。”
“那你是……”
“我要让母亲葬入梁家祖坟。”
梁果正火冒三丈地回过头来——“她是外嫁之女,怎么可以……”
只见一支狼毫笔从纪莫邀指间旋转飞出,最终轻轻撞在梁果正额头上,开出了灰白色的花。
“母亲说过,舅舅虽然不习武艺,但扶摇喝呼掌的口诀记得比谁都清楚。你应该晓得,如果我愿意,用这支笔取你性命,绝非难事。”
梁果正冒出一身冷汗,再不敢出声。
半月后,纪莫邀终於有时间陪家人去星湖游玩了。
端州地方小,一家婚丧,人尽皆知。梁家风光厚葬远嫁多年的女儿这种稀罕事,足够全城人议论半年。因此纪莫邀想约一艘小船游湖时,舟子们几乎在他面前打起来——谁都不肯错过跟城中名人独处的宝贵机会。
幸亏之前送他们从番禺过来的那个船夫刚好经过,嫏嬛一把将他揪住,说这就是他们找好的船夫,才免去了一场新的小城风云。
那船夫还有些受宠若惊,说自己是江上船夫,对星湖的景致也了解得并不细致。但见温嫏嬛二话不说便将女儿抱上船,他也就不再自谦。
小船滑入晚霞之中,岸上酒肆飘来阵阵歌乐。
“公子此回在端州,弄得好大阵仗啊。”
纪莫邀只是笑笑,“能为母亲还愿,这不算什么。”
“公子孝顺。愿令堂来世多福。”
“是啊,愿她来世无父兄之加罪,无夫儿之负累,自在畅快,无忧无虑。”
舟子侧目道:“世间焉有无父丶无兄丶无夫丶无儿之女?”
纪莫邀轻叹,“也是,哪有这等好事?”
小舟靠在天柱岩下,今晚就在这里过了。
天已全黑,空中只剩下文昌宫传来的诵经声。
两人一开始还怕女儿会晕船,结果她不但没有晕船,反而在船停之后毫无征兆地大哭不止。
纪莫邀将她抱到船头,举着她在水面上划拉小脚丫。“我们今晚在船上过夜,不会动了。你先将就一下,等明天就能再动起来了。”
小瑜不忿气地嗷嗷叫了几声之后,终於消停。
嫏嬛从船舱里探出半个身子,嘀咕道:“船行不晕船停晕,这也不像我们啊。”
没过多久,小瑜开始打哈欠,总算是累了。
等女儿睡着,二人返回船头,静静垂钓。彼岸点点灯火,好不惬意。
“要吃吗?”嫏嬛忽然递上已经凉了的糖糕,“没有涂州的味道那么好,但也不差。”
“不要。”
嫏嬛又将糖糕掰成小块,重新伸到纪莫邀嘴边,“真不要?”
纪莫邀几乎是出於本能地将脖子往反方向倾斜。
嫏嬛依旧殷勤笑着,“来呀,就尝一口……”
如此软磨了一阵,纪莫邀终於不耐烦,把脸凑了过去,可刚张嘴,嫏嬛竟将糖糕送回自己嘴里。
“晚s了。”她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轻笑,“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呢?”
纪莫邀眨眨眼,短暂地发了一会呆,随后扭脸,不再多言。
嫏嬛忙扶着他的肩膀,重新捏了一块糖糕,送到他嘴边,“好啦,不要闹脾气,这块一定是给你的。”
纪莫邀原本也没在发脾气,一口接住。
“好吃吗?”嫏嬛满是期待地问。
纪莫邀眉头一皱,“不好吃,太甜了。”
嫏嬛笑得合不拢嘴,“你的表情,跟在秋千上那时候一模一样。可我就是好喜欢看你愤世嫉俗的嫌弃样。”
纪莫邀斜眼瞄她,嘀咕道:“恶趣味……”
夜渐深沈,头上的诵经,岸边的乐舞,一一归於沈默。
“不回来还不知道,母亲是辛未年生人,生我时才十七岁。”纪莫邀长叹一声,将嫏嬛拉入怀中,“师父曾跟我说,我们总以为自己是活在当下,却不知其实是活在子孙后代口中的旧年里。所有没能改变的丑恶,都会成为我们这代人的烙印;所有习以为常的不妥,都是招来后人诟病的祸根。我知道师父是在自省,但我是越来越觉得,这话用在我们身上也很合适。等小瑜长大,我们就成老人了。”
“你这是在唏嘘年岁吗?会不会有点太年轻了。”
纪莫邀笑了,“不是在唏嘘,就是觉得我们好像总有改不完的错——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最终永远也无法到达那个可以松一口气的彼岸。”
嫏嬛轻吻他的嘴角,道:“你这话说得,像是个对人间心存幻想的诗人。我就不同,我从最开始就知道那个彼岸不存在,所以不会强求。那些错,会永远留在我们血液里,永远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难的不是如何完全消除这些瑕疵,而是如何与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共处。”她顿了顿,又道:“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覆修吾初服——无论进退,总有办法。”
“焉知,你是不是困了?”
“是啊……”嫏嬛欠身躺在纪莫邀臂间,“给手来。”
“做什么?”
“把你手掌给我。”
纪莫邀将一掌递到她手中。
嫏嬛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离尤。
“温离尤。”她的声音很轻,生怕吵醒了女儿。
《惊雀定魂录》至此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