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命多悔 可堪追(上)
马车停在桥边,桥的另一头是个宁静的村落。乡民在早晨的雾气中淡然穿梭劳作,像一群扮演凡人的神仙。
纪莫邀栓好马,跨过小桥,踩入这朦胧的桃花源里。
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住在哪里,但也不需要问任何人。雾气深处的朗朗读书声,便是他的指路灯。
偶尔擦肩而过的村民,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也许是因为村子周围都通了官道,平日里从村中穿行的外人并不稀奇。还是说雾气太浓,他们根本没发现有人走过。
纪莫邀顺着清脆的童声一直来到一个小院落前。院中有些结伴散步的鸡鸭和一条还未睡醒的大黄狗。再往里便是一间小茅庐,里头坐着十五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小则四五岁,大则八九岁。每人面前都摆有纸笔,此刻一个个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一声不吭。隐约可以听到教书先生的声音,但在外头还看不到他的样子。
先生讲了一阵后,让大家跟着念,那十几个孩子便摇头晃脑地念诵起来。
虽然不知先生说了什么,但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如此专注地学习,可见老师的功力。
纪莫邀久久站在院外,没有进去。
这里是村子的最深处,附近的人早就到田里忙活了,没人从他身边经过。如果有人看到他,应该会觉得这个站在鸡笼前的陌生男人很可疑吧。
雾气逐渐散去,又是一个好晴天。
茅庐里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只见孩子们蜂拥而出,追逐的追逐,逗狗的逗狗,也有没出来的,直接倒在席上小睡。
未几,一个衣装朴素的男子从里头走了出来,迎面还收到了两个学生送上的小花。
“先生,我刚摘的,送给你。”
“谢谢。”他温柔地笑了,“我会好好保管的。”
纪莫邀看着他被一波波孩子们簇拥着,面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教书先生好不容易终於从孩子堆中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院门前的纪莫邀。
两人对望许久,但纪莫邀迟迟没有开口介绍自己,只是等着对方的眼神从困惑逐渐转为惊讶——“小郎君……是你吗?”
纪莫邀展开双臂,“石二哥,好久不见。”
石先生欣喜若狂,上前紧紧抱住他,“真的是你吗?我丶我不是在做梦?”
“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梦呢?白日梦吗?”
石先生放声大笑,“真的是你,只有你会这么说话,一点都没变。”他抓着纪莫邀的手,“我怎么都想不到,能和你重逢……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魏总管说你回乡教书了,我就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你一面。”
“魏总管,对,他们一家搬走好多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他还好吧?”
“还行,不过年纪也大了。现在回去享儿女福了,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石先生有些忧郁地低眉,可又猛然擡起头来,拉着纪莫邀就走,“我真是糊涂,怎么能让你站在门外说话呢?去我家,我们坐着好好说话。”
纪莫邀指着院里的孩子们,问:“你不用上课吗?”
“没事,游戏的时间不怕多。”石先生摇头,“我们可以慢慢聊。”
石先生牵着纪莫邀绕过几片田地,还险些被一只大白鹅追击,最后来到一间小茅屋前。屋外坐着一个少妇,正在埋头洗衣。她脚边坐着一个不到两岁大的娃娃,抱着一个布偶,s咿咿呀呀地说着话。
“小郎君,这是拙荆。”
纪莫邀按住他,道:“别再叫我小郎君了。你不从属於我,我也不比你高贵。”
“那我应该……”
“我管你叫二哥,你以兄长的身份称呼我就行了。”
“那……贤弟?”石先生略带紧张地舔舐着这两个字,才又重新介绍道:“贤弟,这是内人,那便是幼子。”
少妇也擦干手起身,朝纪莫邀行礼。
“纪某见过嫂夫人。”
她似乎从未受过这么隆重的礼遇,还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叔叔礼重了。”
“别见外。”石先生安慰道,“贤弟与我识於幼时,几乎无话不谈。”他又扭头问纪莫邀:“如果不耽误你的话,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纪莫邀又摇头,“恐怕留不到那时,但喝杯茶的时间倒是有的。”
石先生於是热情地将他请到屋里坐下。村舍虽小,五脏俱全,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一别,也有十多年了。”石先生望着煮水的火焰,“童年旧事还历历在目,结果一转眼,孩子都生三个了。”他擡眼望向纪莫邀,“你呢?还住在涓州么?”
“没有,我十岁时就离开了,如今是江湖闲散之徒。”纪莫邀顿了顿,又补充道:“女儿好像应该……有半岁了吧。”
石先生诧异了,“自己女儿几时出生都不记得了么?”
“几时出生记得,只是不记得今天是几月几日。”
石先生笑了,笑成了石二哥的样子。
“那妻女也跟你闲散在外么?”他为纪莫邀冲了一碗热茶。
不出意外,纪莫邀谢绝了所有的配料。“那是自然,如今就在桥那头。”
石先生瞪大眼睛,“那你怎么不请进来做客?还要她们等你这半天么?”
纪莫邀笑道:“她不愿进来,非要等雾气散去,好好看看你们桥头那个水车才肯罢休。如今估计在跟你们村里的工匠取经呢。”
“这样啊……”石先生这才放松下来,“那你们也真是志同道合,都是好学之人。”
“臭味相投。”
“真是的,怎么就这么经不起夸呢?”
两人对坐,呼吸着茶香味的宁静。
“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我们就都长大了……”石先生吞了口唾沫,又望了一眼门外,见妻子依然背对着自己在洗衣,这才小声问道:“你家里人……还好吧?”
纪莫邀郑重地放下茶碗,仿佛一直在等这个问题。他望入石先生的眼睛,答道:“纪尤尊已经死了。”
石先生的眼神突然陷入一个无底洞中,一下丧失了组织表情的能力。
纪莫邀握住对方的手,细声道:“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石先生的手开始在他掌中颤抖。
纪莫邀扭头往院子里瞥了一眼,随后急步离席,将房门合上。
“石二哥……”再次坐下时,眼前人已泪流满面。
三个孩子的慈父丶乡民敬重的先生丶一个将近而立之年的男人,像受了委屈的孩童般,扑倒在纪莫邀怀中,大哭不止。
纪莫邀抱着他,来回抚摸他的后背,“不怕了……都结束了。”
终於,石二哥的呼吸缓和了下来。
“你……杀了他吗?”
纪莫邀低头答道:“不是我下的手。但你可以说他是因我而死。”
石二哥从他膝上爬起来,用衣袖反覆地擦脸,“我一直都在尝试……假装什么没有发生,尝试去忘记。”他又略带惊慌地解释道:“我不是在责怪你。”
“没事。”
“我以为自己可以忘记,祈祷大了之后,这一切能变作过眼云烟。”石二哥擡起头,自嘲似地苦笑,“但无论我做什么,都……我不敢进佛堂寺庙,甚至看到和尚也要绕路走。但只要闻到香火的气味,所有的噩梦还是会被重新唤醒。后来更有甚者,哪怕只是跟一个比我年长的男人共处一室,我都恨不得夺门而逃。村里有风水更好的宅子,但我偏要住在这个角落里,只是为了避开种了柳树的道路……我什么都试过了,可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的魂魄就回到了深柳园那个佛堂里,怎么逃也逃不出来。”
又是佛堂,又是那双眼睛。
纪莫邀深吸一口气,问:“魏总管他……是知道的吧?”
“他当然知道,事后就是他陪了我一夜。”
纪莫邀没有再问。
“是他让我告病回乡,之后我就离开涓州了。”
“这我记得。”
“真的?”
纪莫邀点头。
石二哥揉揉眼睛,“你不提我,我都忘了那天你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我被人擡出来。我后来也没有跟任何人讲……唯一庆幸的是,魏总管全家都搬走了,我不会在这里遇到任何深柳园的故人——当然,我也不是在说你。”
纪莫邀浅笑。
“我有时甚至会想,也许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也只是我的一场噩梦。也许身上的伤是我不小心磕磕碰碰得来的。但是丶但是……”
“慢慢来,”纪莫邀扶着他的上身,“不要急。”
“我离开的时候,魏总管还给了我沈甸甸的一袋铜钱,说是主人给我送行的……我过江时直接丢水里了。那笔钱,我想起都觉得脏,就算用来买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也是脏的,和我一样脏。”
“不要这样说。”纪莫邀抓着他的手,“脏的不是你。”
“我知道,我只是……”石二哥的眼神逐渐固定在纪莫邀脸上,“你刚才用的是,他的名字,他的全名。但他确实是你父亲,不是吗?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我相信你一定有杀他的理由,我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去理解。”
纪莫邀扭头望向窗外,看两三彩蝶飞过。
“我是为了给我母亲报仇。”
石二哥的神色凝固了。
“纪尤尊对你做过的事,也对我母亲做了,这也是……我存在於这个世上的原因。后来他杀了我母亲,我就从涓州逃出去了。”他叙述的语气十分平静,依然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石二哥捏住了他的手,“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也是这两年才逐渐理清来龙去脉的。”
“真的……”石二哥再次抱住了他,“真的太好了。能为你母亲报仇雪恨,真是太好了。我也……谢谢你。”他松开怀抱,面上不免又有些歉意,“亏我还在你面前诉苦,明明你所经受的比我还要——”
纪莫邀按住他的嘴,“不要比较。这并非我们应得的苦难,没必要比较谁更配得起伤心痛苦。而且,我也想来谢谢你。”
“谢我?”石二哥直摇头,“我有什么好谢的……”
“谢谢你,救了我的朋友高知命。”
“高知命……啊,我记得这个名字。他是你在外头的书友,对吗?”
纪莫邀点头,“有件事,他本人不知道,石二哥你也不知道,完全是我自己的决定……当初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你的遭遇,我也不会对纪尤尊萌生戒心,更不会竭力阻止他招知命到家里来做书童。我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我不能让知命丶让任何人再经受那样的痛苦,我必须让纪尤尊远离所有我在乎的人。所以我要谢谢你,代知命谢谢你。”
“别这样说,这丶这都是你的造化啊。”石二哥说着,眼中又盈起泪来,“你也替我出了口恶气,不是吗?他得到了惩罚,以后再也不能害人了,真好……令堂虽然看不到,但她在天之灵一定十分欣慰,一定的。”
“你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我吗?”石二哥又怯生生地笑了,“我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一无功名,二无富贵,如此过一天算一天,不过一个识字的农夫罢了。”
纪莫邀正色道:“石二哥,我们今天能坐在这里,难道不就是你与我母亲的造化吗?你们经受了那样的痛苦,在我看来,就算从此心生邪念丶抛弃人性,也是情有可原……但你们偏偏没有这么做。你选择在家乡教书育人,她选择对我倾尽爱心。你如果没有选这条路,今天就没法在这样一个家里招待我。她若没有选这条路,我今天就没办法完完整整地坐在你面前。是因为你们两个刻意的选择,我们才能如此重逢。是你们一次又一次选择了良善,我才能将纪尤尊的恶意永远扼杀。你们证明了善恶是一种选择,让我不再相信任何‘本性如此’的借口。这太了不起了。”
石二哥破涕为笑,重新抱住了他,“谢谢你……我太需要这番话了。”
纪莫邀紧抱着他,想起了母亲的笑容,禁不住也有些眼红。
他们终於能不再惧怕入眠的梦魇,也不再惧怕醒来的地狱。最近,纪莫邀甚至开始期待做噩梦,毕竟只要一睁开眼,再可怕的梦境都会立刻消失。那确切可见的结束,是他从未享受过的安全感。
终於,他们能从噩梦中惊醒,而非惊醒於噩梦之s中。
吴迁回到涂州。
虽然两人永远也不会再当面说清,但他欠了纪莫邀一个大人情,而彼此都心知肚明。
本来,祝临雕和赵之寅一消失,缪泰愚和邢至端这些平庸之辈又不再碍眼,同生会就是吴迁的囊中之物。但半路杀出个沈海通,逼他必须提早想好往下的十步丶二十步棋。祝蕴红的身世是个致命的秘密,一旦泄露,她在同生会的地位不保,就无法以现在的身份继续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吴迁可以承受千夫所指的骂名,但绝不能让祝蕴红吃一点点苦头。而为了守住祝蕴红和她所有的秘密,吴迁只有一个选择——占据同生会的顶点,不允许任何人的怀疑与挑战。
沈海通当初如此主动参战,他若消极以待,必会招人诟病。一箭了结龚云昭,再顺手抢走缪毓心,虽是功劳,却似乎有些不足。因为,万一沈海通捞到了傲人的战果,自己的位置就危险了。
幸好有纪莫邀那一掌,虽然遗憾没有夺去沈海通的性命,但也确实夺去了他角逐同生会权力中心的所有意志力。从此以后,姓沈的不会再威胁到自己。
可怜那个沈海通,丝毫不知吴迁内心的窃喜,反而在多谢他救命之恩的同时,欣然收养缪毓心为义女。毕竟是他好兄弟缪泰愚的遗孤,沈家定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养育毓心,让她过上优渥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
而就算沈海通没有主动提出这个请求,吴迁也会想办法让缪毓心从眼前消失——若在杀母仇人的身边长大,对她也未免太残忍了。
他和龚云昭无冤无仇,确实不应杀她,可为了表明对同生会的忠心,又不得不杀。吴迁甚至觉得,自己只杀了一个龚云昭,已经算是兑现对无度门与赵晗青的诺言。
当然,他知道这番说辞有多虚伪苍白,但反正也没人来当面质问,就让这些软弱无力的借口从此沈底吧。也许有一天,就变得有说服力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由始至终,都是个懂得所有道理,却做不出一个正确选择的混账东西。
有时,纪莫邀会想起当日那个替天行道的意气少年。
那时的吴迁已对祝蕴红情根深种,但心里依然坚守着一套独立於男女之情之外的法则。那时的他,诚挚地爱着一个人,但也衷心地爱着一些道理。如今的他,不仅抛弃了这些道理,还因此心甘情愿为人所用,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葬送先辈的道路,不知心中会否感到愧疚。更有甚者,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在同生会的号召力绝非子虚乌有——这是他的造化,却不是他能够控制的力量。如果吴迁是个聪明人,则一定会为自己的威望感到深深不安。
而纪莫邀就算不说,大概也不愿看到第二个人成为同生会的话事人。毕竟吴迁的心思太浅,只要祝蕴红事事安好,他对同生会的未来根本就没有任何期许与野心。既然今天能心安理得收下渔翁之利,明天就算同生会毁在他手里,只要还没伤到祝蕴红,吴迁也不会有丝毫不舍。让他坐稳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同生会再也没有找无度门寻仇的本事。
经此一役,各方元气大伤,经不起冤冤相报。与其再次以命相搏,妄求速胜,倒不如远远看着敌人一步步没入平庸丶颓丧丶没落之中,最终彻底消亡。
纪莫邀不缺耐心。
回到涂州的那一天,吴迁只觉得被扒了一层皮,如今骨肉都暴露在外,无论是对快感还是痛觉都尤其敏感,所有的感官更是倍加清晰。
跟随他浴血逃出的弟子们,一路都在勉励他韬光养晦,来日为二位掌门和师兄弟们报仇雪恨。
他只能装作受到了鼓励。
没想到在二位师父亡故之后,自己依旧无法轻易卸下面具。
如今返回遭遇灭顶之灾的同生会,自己就是那仅存的硕果,唯一的希望。所有人都指望他能引领同生会浴火重生,将来为所有“枉死”的同门报仇。
他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必定会接受这个身份——别忘了,祝蕴红永远是同生会的人。为了小红,他也一辈子被困在了这个炼狱之中。
但只要能留在小红身边,他什么都愿意。想起来,被拥戴上掌门之位,实在算不上什么委屈。如果将这种事作为苦闷牢骚告诉别人,估计也会被好生嘲讽一番吧。
“你这个生在福中不知福的蠢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经常这样在心中骂自己。
迈入祝家大门,却意外地见到几个熟悉的面孔。
“迁公子回来了!”师弟们迎了上来。
吴迁这才认出,这几人也有跟着一起去鹿狮楼,估计是混战中失散,自行先回来了。
“你丶你们几时到的?”他心不在焉地问,脑里的某个角落却隐隐在提醒他大事不好。
领头的那个答道:“也就早回来一天,就等着迁公子回来主持大局呢!”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开始说一些鼓舞丶奉承丶拥立的话,但吴迁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有人冒了句——
“迁公子知道温葶苈死了么?”
吴迁猛一擡头,“死了?”
“你走得早,怕是没看到。我们一直躲在树林里不敢动,远远见赵娘子抱着他的尸首哭成泪人,这才晓得他死了。”
领头的附和道:“是,我们大家几个都看到了。”
吴迁喃喃道:“你们见到葶苈死了,又比我早回来……”
“是,我们昨日一进门,吴总领就招待了我们,问长问短的。大小姐也在。”
吴迁恍然大悟,脸色骤然苍白。他不顾一切推开众人,没命似地冲向祝蕴红的房间。
这几个家夥早一天回来,还见了小红。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向小红交待了鹿狮楼发生的一切,小红不仅知道了祝临雕和赵之寅的死讯,更加知道了——
“葶苈!”
吴迁猛地止步,与几乎跟他迎面撞上的祝蕴红面面相觑。
“葶苈,可把你盼来了!”祝蕴红一把抱住他,“我丶我以为你已经……”
吴迁指望会看到一个得知温葶苈丧生而悲痛欲绝丶寻死觅活的祝蕴红。瞬息之间,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和祝蕴红结束婚姻,自己从此离开同生会,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只要她好好活下去就行了。
但现在这个样子,究竟是……
“小丶小红?”吴迁挽着女孩的肩膀,愁眉紧锁,“你没事吧?”
祝蕴红喜极而泣地推了他一下,“当然有事了!想你想得都快要疯了!但现在你能毫发无损地回来,我就什么事都没有啦。”她语气之雀跃,动作之娇嗔,全然不像是假。
吴迁曾经被她骗过,哪会轻易信服?便不顾怜香惜玉之情,揪着她的手喝道:“你莫要再耍弄我!温葶苈已死在地通关,你对我喊他的名字也无济於事!还是快快接受现实,我好还你自由。”
谁知祝蕴红不但没因被揭穿而翻脸,反而楚楚可怜地哭喊了起来:“葶苈你这是何意?你不是就站在我面前吗?我哪句话说错了,你竟这样对我呼呼喝喝……”哭得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眼看她的哭闹已经惊动了外头的师弟们,吴迁顾不上粗鲁,一路将祝蕴红扯回房中,将她按在梳妆台前。“你哭得妆都花了,怎么见人?快快整理仪容。”
祝蕴红在镜前眨巴几下眼睛,竟噗嗤笑了出来。
吴迁背脊涌起一阵恶寒,又问:“笑什么?”
只见祝蕴红回眸答道:“笑你傻。”她眼中有泪,却真像是笑出来的,里头没有半点反讽嘲弄之意。
“别乱讲,我怎么傻了?”
祝蕴红扭过头去,嘀咕道:“凶巴巴的,结果只是来让我补妆,是不是傻?”
吴迁望向镜中——正如那晚一样——可什么都没有发现。
祝蕴红边哼着小调边搬弄桌上的胭脂水粉,心情似乎真的很好。
吴迁还是无法相信,於是问:“我是回来了,可你表哥怎么办?”
祝蕴红停下手,回过神来,道:“他们都跟我说了……表哥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吴迁明白了什么,却不愿去接受这个结果,继续追问道:“你表哥回不来,你不应该高兴吗?他不在,没有人能再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确实……”祝蕴红竟从眼角抹去一滴泪,“可他毕竟还是我表哥啊。我丶我总不能为他的死叫好吧?”
吴迁再也忍不了了,跪倒在祝蕴红膝边,指着自己说:“小红,你认真看,我就是你表哥!我就是吴迁啊!”
祝蕴红痴痴地凝望他好久,随之又是一笑,一掌拍在吴迁肩上,“别闹了,葶苈!我还不认得你吗?”
“我不是葶苈!”
“好了,我要集中精神补妆,别胡言乱语。等你歇息好了,我跟你去微波湖玩好不好?好久没去了。”
吴迁爬起身s,往后退了一步,颤抖着问:“真的吗?”
“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你呢?”
“小红,我丶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祝蕴红有条不紊地开始画眉,“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是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你别管,就直接回答我——我是谁?”
“你是我的丈夫温葶苈啊。”
吴迁万念俱灰,“如果我是温葶苈,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温柔地回答:“我是祝蕴红啊。”
吴迁盯着镜中倩影,里头是一双让他受宠若惊的眼睛。
她是真的爱我。
他一下瘫坐在地上,静静地哭了起来。
祝蕴红见他落泪,忙丢下眉笔,扑到他身边问:“葶苈,怎么了?这才刚回家,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丶我……”吴迁擡起头,一把将祝蕴红拉到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祝蕴红也抱着他,宠溺地揉着他的后背,“好了丶好了!人都回来了,就没事了。”
吴迁知道祝蕴红没有说谎。她如今的每一句话丶每一个动作,都发自内心。可他宁愿对方是在骗自己,宁愿下一刻被她扇一个耳光。
可现在的祝蕴红,再也不会骂他丶打他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错再错,最终竟将毕生至爱封印在永恒的幻想之中,再也找不回真我。
吴迁总算明白——他与祝蕴红之间,永远都要有一人要扮演骗子的角色。既然祝蕴红不会说谎,那就换他吧。
“我没事……”他艰难地坐直身子,深深吸进一口气,“我确实是太累了。刚才对你呼呼喝喝,是我不好。”
祝蕴红欣然一笑,道:“知错就好,不过我也没怪你。”她偎依在吴迁臂间,扭扭拧拧的,似乎并不急着去完成妆容。
“又怎么了?”吴迁问。
女孩脸一红,小声道:“我说出来,你可别怪我娇气。”
“放心,我不怪你。”
祝蕴红微微鼓腮,怨道:“你回来这么久了,都还没亲我呢。”
吴迁笑了——天啊,好想哭。
他二话不说,低头吻了祝蕴红。
两人拥吻交缠,双双滚到卧榻之上。
是的,祝蕴红真的没有在骗自己。
“葶苈,我丶我好想你……”是她情浓时最真挚的喘息。
吴迁合上眼,暗暗祈祷眼角不要漏出泪来,扫了彼此的兴致。
这并不是他要的结果,但他已经决定了。
“别怕,我温葶苈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离开。”
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要从人生中抹除的名字,竟然成了自己馀生的伪装。想不到在看透一切之后,依然逃不出这畸形的人生。
小青没说错,自己才是祝蕴红苦难的根源。
但这一刻,吴迁选择沈溺丶享受丶遗忘。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