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七十六章 紫石碎 星湖泪(下)

第七十六章 紫石碎 星湖泪(下)

纪莫邀的降生,是梁紫砚苦难的证据,却也燃起了她希望的火苗。

她选择活下来,就是选择了去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明知前路黑暗却仍支撑她作出这个选择的,除了家人的性命之外,便是在她之后无人继承的扶摇喝呼掌。

为了一套掌法,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来,公平吗?

梁紫砚不敢说自己对孩子没有亏欠之情,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无论是她,还是这个孩子,都不是自愿加入这个家的。就算无法拥有寻常的母子关系,他们也可以是彼此最亲密的夥伴。

梁紫砚既然没有选择死去,就s意味着她没有放弃自由。

她坚信终有一天,自己与这个孩子能离开深柳园,离开纪尤尊,离开这一切。

到那时,就算母子分离,各自为家,也是好的。

她一边幻想着这个圆满的结局,一边小心翼翼地抚养纪莫邀长大。

这个孩子,却比想象中还要弱小。

梁紫砚知道,多数的孩子是养不大的。无论平民皇室,无论男女贫富,每一个能活到三岁的孩子都是奇迹。而在纪莫邀生命最初的三年,她并不确定奇迹能否降临在自己身上。

一个如此弱质的孩子,真的能够练成扶摇喝呼掌吗?

每个陪在病床边的不眠夜,她都在自问有否后悔。

父母都是习武之人,为什么会生下这么一个风一吹就病的小婴孩?

她想了好久,最终还是想明白了。

纪莫邀的体质,是被母亲怀孕时的痛苦所吞噬的。

一个身心每日都遭受折磨的母亲,根本无法生下一个完全健康的孩子。就算她逼自己注意饮食,就算她骗自己去期待母子终将挽回的未来,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与不甘,最终还是会从骨髓里渗出来,一点一点地流入孩子的血脉里。

一个并非母亲情愿生下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如母亲所情愿那般长大?

纪尤尊也许可以满足这个孩子一辈子所有的欲求,却无法改变他诞生所背负的罪孽与绝望。母亲的心痛,通过妊娠的骨肉相连,最终都会变成孩子的病痛,而没有人有能力去逆转。

所幸,他最终还是熬过了这一关。

纪莫邀懂事后,纪尤尊便开始向他传授扶摇喝呼掌。

梁紫砚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也许永远无法以母亲的身份去真心爱这个孩子,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让他沦为第二个纪尤尊。

如果不是因为梁果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扶摇喝呼掌根本轮不到纪尤尊这个妹夫继承。只可惜梁紫砚怀孕生子之后元气大伤,仅存的内力已经不足以维系她继续修炼掌法,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尤尊以正统继承人的身份带着儿子修习。

但幸好……幸好她还留了一手。

因为从一开始,梁紫砚就知道纪尤尊觊觎扶摇喝呼掌。

没有“误会”,只有事实。

因此,在得知自己出嫁的命运无法扭转之后,她偷偷烧毁了秘籍的最后一章。

唯有烧毁最后一章,纪尤尊才不会发现有缺漏。而没有最后一章,他练出来的就是有缺陷的掌法。

“今日又跟你父亲练掌了?”她替浑身大汗的儿子擦拭身子时,故作平常地问。

“是,今天讲到最后一章了。”

“哦?真的吗?”

纪莫邀於是流利地背出了最后一章的口诀。

梁紫砚听罢笑笑,“这不是倒数第二章的内容吗?”

纪莫邀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可我熟背全套掌法,往后确实没有了啊。”

梁紫砚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你可别告诉他啊。”

“好,我不说。”

“最后一章,在娘这里呢。”梁紫砚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娘可以教你,你偷偷练,以后一定能胜过他。”

“真的吗?”

“是的,不练到最后一章,根本无法掌握扶摇喝呼掌的精髓,甚至无法控制出掌的力度,也就无法主宰自己掌下的结果。只有练到最后一章,你才能收放自如,既不会滥杀无辜,也不会轻放罪人。”

男孩偎依到母亲怀中,问:“这么厉害的掌法,娘自己为什么不练呢?”

梁紫砚叹息道:“娘没有力气,练不了。可你有,你可以练。就当是……娘把内力传给你,让你替我练了,好好不好?”

“好。”

梁紫砚亲吻儿子的额头,“不能告诉他啊。”

纪莫邀摇头,“我不告诉任何人。”

为了保护纪莫邀,梁紫砚几乎变成了少女时最厌烦的老婶婆——孩子的一举一动丶一言一行,她都要知道,片刻也不敢错过。生怕自己看漏了一眼,眼前天真单纯的少年郎就会堕落成无恶不作的禽兽。

即便如此,她也注意不能矫枉过正。如果因过分关注而让孩子厌烦了自己,反而会将他推向父亲身边。

她於是带着纪莫邀种花养鸟丶看书画画,跟他讲上古的传说,陪他读现世的游记;听庙堂上的钟罄之音,品街巷里的闲谈小调。她教会了纪莫邀自己的乡音,每夜用这仅属於母子间的语言,跟他讲从不重覆的故事。

她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无聊,更不能让他失去了对万千世界的爱心。

只有学会去爱和保护美好的事物,才不会轻易屈服於世间的恶意。

她有时也会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明明孩子长得越来越像那个人,为什么还要向他倾注那样真挚的感情?她其实真的没有责任要做到这一步。

但她不忍心。

纪莫邀并没有选择要在深柳园长大,正如她没有选择要在深柳园度过馀生。

我们都是无辜的。

梁紫砚爱这个孩子,正如她渴望有人能这样爱自己。

她给这个孩子的一切,也是她希望自己能够获得的一切。

到底,她不希望世上再有第二人重覆自己的经历。因此她不能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罪人。

如果纪莫邀有幸能够平安长大,梁紫砚希望他可以被人真心诚意地爱戴与尊重,也希望他能真挚地爱护别人。

她心里想实现的太多,而她能做的又是那么的少。

纪尤尊每次伤害她,她都会很害怕——怕自己如果突然死去,这个孩子的未来该怎么办。

如果我死了,他就只有纪尤尊这个父亲了。

这个想法,总会让她在半夜里惊醒。而也是这些时候,她开始思考要怎么把这个家的所有真相告诉纪莫邀。

孩子这么小,懂的那么少,也不知要何时才能明白这许多,更不知要怎样才能不让他父亲觉察到随之而来的微妙变化。

如果孩子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难道懂得去掩饰内心的恨意吗?

如果孩子不肯相信自己又如何?他会向父亲告密吗?

那时,她虽心如刀割,却始终无法衷心去相信自己的儿子。

她讨厌那种感觉,却冒不起那个险。

而这一切,都因为绒嫂的出现而改变。

这个巧手的糖糕匠,竟是登河山当家的书童之妻。

得知此事时,梁紫砚只觉得天旋地转。

发生在地通关鹿狮楼的那场血案,时时会回到她梦中。

可她又能跟谁诉说呢?

多年来,她只能将那一晚的见闻收在心里,期待有一天至少可以跟长大的纪莫邀言明。

但如今楚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她的等待得以提前结束。

她甚至不想去管楚澄的性格与立场。她只想找一个人去证明,自己不是在幻想,只想确定那晚的事真实发生过。

她渴望倾诉的欲望无比强烈,却又在看到绒嫂自豪地谈起自己一双儿女时,打了退堂鼓——绒嫂只是个普通妇人,根本不懂江湖上的血雨腥风。

如果托她帮自己传话,轻则招来不必要的误会,重则连累她全家。梁紫砚不忍心如此对待这个淳朴的女人。

於是她只好作罢。

谁知老天爷没有放弃梁紫砚。

她难得一次带纪莫邀上街时,遇到了高运墨。

她终於找到了一个能够安全联络楚澄的办法。

楚澄和高运墨回覆她的每一个字,都是无比可贵的安慰。

这都是真的——她看到的是真的,听到的是真的,感受到的也是真的。

她终於冲破了深柳园的围墙,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送到了外面的世界。与园外的世界取得联系,令她如获新生。终於,她可以在纪莫邀长大前,找到能够理解自己的人。

梁紫砚不眠不休地将自己一生的故事倾诉与这两个深明大义的读书人。就算他们现在无力救自己离开这个囚笼,也没关系。至少,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受苦;至少,有人知道她仍渴望自由。

她甚至最终都没有当面见过楚澄。

得知楚澄死讯时,梁紫砚预感自己也许就是下一个。

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绒嫂送离涓州。

在这之后,她就不知道了……

纪莫邀只有十岁,如果自己不在了,他该怎么办?她就算能带着孩子逃出深柳园,也逃不出纪尤尊的手掌心。毕竟,孤儿寡母又能投靠谁呢?高运墨父子也会因此遭殃……

可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四个人一起出逃吗?真的可以吗?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

纪尤尊一定会追上来,但说不定能逃走呢?

无计可施之下,她将信心寄托於侥幸。

“你想跟娘回端州吗?”

“想啊。”

母亲的故乡,是纪莫邀一直向往的地方。

“如果娘带上你,还叫上高先生和知命,我们四个人一起远走高飞,以后再也不回来,你愿意吗?”

纪莫邀望着母亲,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父亲……不会答应吧。”s

“我不打算问他意见。”

“我们背着他偷偷跑出去?”

“对。”

“好。”

梁紫砚知道儿子的心一直向着自己,可听到他干脆应允时,仍不禁喜极而泣,“那就……说定了啊。”

母子相拥无言,不忍哪怕片刻的远离。

有人忽然开始烦躁地拍门。

梁紫砚叹了一声,道:“进来。”

一个瘦削而凶狠的妇人提着灯笼立在门外,“小郎君早就该睡了,娘子怎么还在屋里呢?”

梁紫砚无奈地松开儿子,跟着那个妇人离开了。

纪莫邀想不明白,父亲的乳娘凭什么对自己的母亲如此颐指气使。

母亲离开后,他也没有乖乖去睡,而是偷偷跑到了后厨。

“小郎君?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

纪莫邀轻轻按住馀妈妈的嘴,“小声点。”

馀妈妈会意,压低声音问:“小郎君想吃什么?”

“还有芝麻饼吗?”

馀妈妈笑着替他掰了半个,“小孩子长身体,就是容易饿。”

“我可以拿另外半片给我娘吗?”

馀妈妈面露难色,“小郎君亲自拿去吗?我可不能代劳。”

“你怕那个老乳娘吗?”纪莫邀问。

馀妈妈顺手替男孩擦去粘在嘴角的芝麻,“她什么都跟主人说。我若是给娘子带吃的,回头主人知道了,怪起我来,我害怕……”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娘?就连帮她带吃的也不行吗?”

馀妈妈摇头,“我也不晓得。也许小郎君长大就知道了。”

“我现在还不够大吗?多大才够大?”

馀妈妈低头沈默许久,道:“小郎君,我还是送你回房吧。”

梁紫砚最后也没能逃出深柳园。

楚家被灭门半个月后,纪尤尊就在香火弥漫的佛堂里,背对着金身佛像,勒死了梁紫砚。

她的死,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乳娘将下人都支走了。没有人看见娘子去了哪里,也不会有人问娘子为什么消失了。

但那一天,纪莫邀也不见了。

乳娘在小郎君的房里,找到了他与高家父子来往的便条,里面写明:今天便是离开涓州,渡船南下之日。

她气急败坏地将这个消息告诉纪尤尊。

纪尤尊於是亲自出马去将儿子追回来,顺便将碍事的高家父子也铲除掉。

然而他并没有成功。

他更加不知道,其实那些便条是纪莫邀临时伪造的。

他们根本还没来得及策划如何逃脱,又谈何定下日子?

之所以要令纪尤尊产生这样的误会,是因为纪莫邀不能让父亲怀疑自己离家的动机。

他要让父亲相信,自己是遵循计划行事,才在这一天离家——而非因为目睹了父亲杀死母亲的全过程。

母亲临死前隔着门缝与自己的目光相接。

走。

母亲用尽最后的气力向他做出这个嘴型。

走。

而要成功逃脱,就不能让父亲有杀自己的理由。如果父亲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就知道这一切已无法挽回,留着这个孩子也就没有意义了。

不能让父亲知道。

纪莫邀从离开深柳园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要扮演一个为一己之私而抛下母亲的不孝子。

就算要一生背负这个骂名,他也要将真相隐瞒。在有能力覆仇之前,他绝对不能死在父亲手下。

母亲一个无声的“走”字,包含了太多的意义。

只有活着,才能离开。只有活着,才能回来。

很多想法,母亲不曾明言,甚至只是含糊其辞。小时候的纪莫邀虽不知其所以然,但仍将母亲的话牢牢记在了心上。

就是那些孩提时不曾参透的话,时常令长大后的他夜不能寐。他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但没有人教过,也没有人能教他,如何去面对自己身世的真相。哪怕竭尽所能丶哪怕耗尽一生,每当忆起母亲次次凝望自己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恐惧,他依然会冷汗连连,坐卧不安。

“娘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啊。”

“说吧。”

梁紫砚帮儿子将案上的纸压平,好下笔作画,“其实娘……并不希望做你的娘,就像是你并没有选择做我的孩子一样。”

纪莫邀一边在纸上勾勒出简单的轮廓,一边说:“我确实不记得,有选择你和爹做我的父母。”

“是啊,没有孩子做过那样的选择。”

“可你也没有选择我……又是什么意思?”纪莫邀没有停笔,似乎一点也不被这个诡异的话题所困扰。

“就是……”梁紫砚低头轻叹,“怎么解释好呢?我们之所以成为母子,其实完全是你爹的意思。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都是你父亲逼的。”

“原来还有这样的。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后悔?”

梁紫砚一手按在画纸一角,柔声道:“后悔自然有,但娘不曾怪你,从来就没有怪你。”

“嗯,因为这不是我的选择。”

“不错。是纪尤尊主动选择去做你的父亲,你从没有选择去做他的儿子。他未尽父责,你不欠孝义。”梁紫砚将脸扭到一边,不让儿子看到自己含泪的红眼,“我们没人能选择谁来做自己的父母,但我至少希望,每一个孩子的出世……都是母亲衷心的决定。”

“我们不是这样,所以你有遗憾吗?”

“是啊,很遗憾。”梁紫砚强颜欢笑。

纪莫邀真正懂得那番话时,母亲已辞世多年,而他也早已离家千里。

不。

他所逃离的,根本不能称为是家。

他所逃离的,是一个暴君用血泪将活人粘合而成的地狱。

而他,是这个地狱的产物。

“焉知,你说我娘会不会恨我?”

嫏嬛眼角一颤,忙抱紧他问道:“何出此言?她明明跟你说过,自己从未怪你。”

“我知道。我就是好奇……好奇她是不是每天都在压抑这种恨意。”

嫏嬛不说话了,只是躺在他怀中,静静听他解释。

“我是她被奸污而生下的孩子。她每一次看到我,理应会勾起最痛苦的回忆……我很难想象,她能够真心为我的存在而欣慰。但她对我所倾注的温柔与耐心,又如此真实。要对自己被施暴的证据付出真挚的母爱,必然是一种煎熬。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嫏嬛听他说完,细声道:“我不敢说她对你完全没有恨。我不是她,更没有经历过她所经历的一切。我甚至觉得,也许她对你怀有一丝恨意,才是更合理的。但她太理智了,她知道就算自己恨你,也不能让你去背负这份恨意,更不能让你被这份恨意所玷染。更何况,比起恨你,她更恨纪尤尊。”

夜风穿过竹林,发出阵阵莫名凄婉的怪声。

“她无法选择是否生下你,但她选择了去爱你。是她亲手选了你做继承人,所以你要相信,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你是她在长夜里为自己点亮的灯,寄托了她的希望与热爱——只有跟你一起时,她才是自由的。”

纪莫邀抱着嫏嬛躺下,含泪道:“如果真有地狱就好了。”

“是啊。”

地狱,是善者的臆想。在最绝望无助时,唯有相信地狱的存在,方能体会到一丝善恶有报的安慰。

鹿狮楼那一晚的真相,从深柳园传到楚澄手里,又经楚澄落到温言睿手中,最后通过温言睿与林文茵小心缜密的保存,由他们的儿女在多年后重新公诸於世。

如果没有梁紫砚亲笔泣诉,这条曲折的道路根本就没有起点。

温嫏嬛望着窗外的淅沥春雨,毫无预兆地哭了。

“嬛姐姐……”赵晗青被她忽然落泪的举动吓到,“是丶是要生了吗?”

“不。”嫏嬛轻抚自己隆起的腹部,“如果真是要生了,我一定会疼得声嘶力竭,而不是在这里默默流泪。”

“那就好。”赵晗青松了一口气,可还是不放心,“那你怎么突然……”

“我想起一个人。”

“是邀哥哥吗?”

“不……”

赵晗青不问了,只怕自己问不到点子上。

“你知道梁紫砚这个人吗?”嫏嬛问。

赵晗青摇头,“没听说过。”

“是啊。认识她的人,多数都不在人世了。”

“是古人吗?”

“作古之人,但并不遥远。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如今应该也就四十岁上下,和我父母差不多年纪。”

赵晗青递上一块手帕,“受人爱戴的人,就算百岁而逝,也觉得太早。”

“是啊……”嫏嬛抓着手帕,“如果他们在地通关一切顺利的话,这几日应该也能回来了吧?”

“对,那样你就终於能给邀哥哥一个惊喜了!”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一说就到,我去开门!”

门外究竟何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