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紫石碎 星湖泪(上)
七星下凡筑岩山,湖江一色绿波澜。
第一次踏上端州的土地时,纪尤尊已年近而立。虽然声名在外,却依旧孑然一身。
“纪兄此行造访,有何打算?”坐在身旁的梁果正问。
纪尤尊笑答:“自然是游玩为先,顺道见些熟人。”他掀开帘子,望向船外碧绿的星湖水面。
“我们向着的那座石山,便是天柱岩。”梁果正介绍道,“七星之最。”
“今日天公待我不薄,真是美不胜收。”
“纪兄有所不知,若是到了雨季里,烟雨星湖,朦朦胧胧,也别有一番味道啊。”
小舟缓缓靠岸。
甫一下船,梁果正便兴致勃勃地拉着纪尤尊去登天柱岩,“登高望远,可俯瞰全城!”
纪尤尊一心奉陪到底——此次造访毕竟借宿在梁家,若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就颇不地道了。
两人一路攀登,未几来到半山腰的文昌宫。
梁果正一踏入门,便叫道:“紫砚!”
一位撑伞的年轻女子回过头来,淡然应道:“兄长,你们来了。”
纪尤尊半带惊奇地问:“我怎不知令妹早我们一步来到这里?”
梁果正笑得合不拢嘴,“我还道紫砚今日一早出门做甚,原来是和我们斗快呢。”
梁紫砚不答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抿着嘴。
梁果正也许不知道妹妹在想什么,但纪尤尊似乎有些明白了。於是他趁梁果正去焚香拜佛的空隙,来到紫砚身边问:“二娘子是对纪某有什么误会吗?”
梁紫砚冷冷道:“有吗?”
“若是没有,二娘子为何总是冷眼以待?”
“我天生就是这副冷眼。你若是不惯,便不要看罢。”
“二娘子难道觉得,纪某是有什么企图?”
梁紫砚没再搭理他,而笑容也逐渐从纪尤尊面上消失。
从天柱岩坐船回去时,纪尤尊一直与梁果正低语不止,而紫砚则独自坐在船尾。
靠岸时,梁果正走到船尾,对妹妹耳语几声,却立刻遭到一句斩钉截铁的“不要”。
他发愁了,“紫砚,既然纪公子有如此雅兴,你就跟他过两招,权当交个朋友,也给你兄长我一点面子,有何不好?”他悠悠劝着,顺道从袖里取出巾帕,擦干刚刚掰过水果的手。
梁紫砚却依旧不情不愿,“兄长难道不知,这身武艺不是用来卖弄的么?”
“我当然知道,但现在也不是要你卖艺,是不是?纪公子乃我同窗,是曾经与我同游两都的挚友,也算你半个兄长。和他切磋,怎么能叫卖弄呢?再说,人家是什么出身,能看得上你这身技艺,也是我们面上有光啊!”
梁紫砚扭脸,用馀光瞥见那个已经登上码头的男人——他此刻正与几位萍水相逢的僧人相谈甚欢。“兄长当真觉得,扶摇喝呼掌会被人看不起么?”
梁果正听妹妹语气抵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毕竟,他没有修习掌法的资格,自然也无从评判。
不过,他虽因体质不佳而被迫从文,那张读书人的嘴皮子也不是浪得虚名。“紫砚,我又怎会轻慢了家传的武艺呢?可只有你我视若至宝,又有何用?别人没见识过,当然会觉得这不过是穷乡僻县的小把戏,你又能怪谁?”他挽住妹妹的手腕,“纪公子也不是外人,远道而来不容易。就算是为了尽好客之道,你满足他一个小心愿,又有何不可?”
梁紫砚盯着纪尤尊的背影,眉头逐渐紧绷。“可我想钓鱼……”
但梁果正没有理会她的话,拉她上了岸。
僧人们陆续登船,纪尤尊恭恭敬敬向他们辞行,随后一转身,目光正好与梁紫砚相接。
他微微一笑,然而女子的五官没有一点动静。
梁果正见纪尤尊回头,脸上立刻堆起笑意,一颠一颠地又挪下斜坡,唤道:“来,我们岸上喝酒。”
纪尤尊徐徐向前,一手扶住梁果正的肩膀,仿佛害怕他肥硕的身躯一不小心滚入水中。“果正兄太客气了,还劳烦令妹相陪,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话?紫砚又何尝不是久仰大名!”
纪尤尊依旧笑盈盈地望向梁紫砚,但她竟然别过脸去,看也不看他。“果正兄,”他低头道,“如果令妹实在……我看比武之事就……”
“别,不要,你丶你迁就她小姑娘脾气做什么?她就是心高气傲,不能跟人相处,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想和你一决高下!”话毕,梁果正揪住纪尤尊的衣袖,将他扯上斜坡,带到梁紫砚跟前,“我看这里地势平坦,周围也无行人,正好能让你们过过瘾,如何?”
纪尤尊行了个礼,“还请二娘子不要留力。”
话音刚落,湖上惊起一群白鹭,引得船上僧人纷纷回头。只见一圈圈波纹自岸边涌起,顷刻便完全掩盖小船划出的尾纹。
如果不是纪尤尊及时跳到半空,梁紫砚第一掌恐怕已经将他震倒在地。
也许,只有梁果正这种身材,才能保持巍然不动……而这,难道就是扶摇喝呼掌的真正实力?
“看掌!”只见梁紫砚飞身一跃,如无羽之惊鸿,褪麟之游龙,翩飘中似有千钧之力,迅逸间如入无人之境。
纪尤尊纵是身法了得,也只是刚刚好能躲开这来势汹汹的一掌。
梁紫砚面不改色,一个急转,再次袭来。
既然说了要切磋,总是退避似乎也不够意思……
纪尤尊於是停下脚步,转身用手肘从侧向阻挡。他不敢直接用血肉之躯挨下扶摇喝呼掌——他不敢冒这个险。
谁知梁紫砚轻易便看穿他的手法,顷刻身子一缩,以退为进,不断地移到纪尤尊刚好够不着的位置。
说什么比武,到头来只是纪尤尊疲於闪避,而梁紫砚距离胜利永远只有一掌之遥。
纪尤尊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这个扶摇喝呼掌,难道真的如传闻般厉害,以至於自己仅仅是因为害怕,便让对手占尽上风?如果到头来只是夸大其词,那自己如今这番躲闪,岂不是贻笑大方?再看梁紫砚这咄咄逼人的招式,恨不得每一掌都打在他身上。这是扶摇喝呼掌自身的威力,还是梁紫砚的私心使然?之前在梁家不过几面之缘,自己又无越礼之举,她为什么会……
“紫砚,你别——”
梁果正一声高呼,将纪尤尊从恍惚中惊醒,无奈为时已晚。
只见梁紫砚用右手拨开他试图自卫的双臂,左手“啪”一声拍在暴露无遗的胸膛上。
那一刻,纪尤尊仿佛看到自己过去的人生在眼前飞过。人世间大概没有足够的词汇来形容这种痛楚,而他以后再也不会轻易用“钻心之痛”来描述任何其它的感觉。
没有挨过这一掌的人,对真正的钻心之痛,一无所知。
明明压在胸前的,只是一个年轻女子柔软的手掌,但肋骨之中丶心肺之间,却像刺进了一根无比锋利的钻头,层层深入,同时飞速旋转,直搅得血肉翻腾丶五脏俱裂。
纪尤尊只觉眼前一黑,捂着心口连退数步,最后靠在一棵树上,才勉强站稳。
梁果正急忙冲过来扶他,嘴里还絮絮叨叨在骂着:“我都叫你不s要这么重手了,你看把人打成什么样子!纪兄,要不我扶你回马车上……”
纪尤尊还喘着粗气,但朦胧间瞄到立在不远处的梁紫砚,似乎一点也不着紧,甚至有些冷淡。他正纳闷之时,忽然一口凉气从喉咙里升上来——胸口,竟不痛了。
刚才痛得有如濒死,甚至已经真切地感觉到内脏碎裂出血,但现在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他反覆按压被打的位置,果然已经恢覆如初,没有留下任何内伤,连馀痛都谈不上。“果正兄,”他站直身子,转而握住好友的手,“我已无大碍,请不必再责怪紫砚。”
梁果正仍是一脸歉意,“我倒不是担心你性命,只是没想到会把你痛成这样。你看你,脸都煞白了。”他转脸又责备妹妹,“紫砚,还不快来跟纪公子道歉?人家好意跟你比试,你怎么把人往死里打呢?”
梁紫砚却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喃喃道:“我若真把他往死里打,他就不能站在这里了……”她不指望有人听到这句话,也没有道歉的打算。
纪尤尊早听说,扶摇喝护掌能一掌毙命,因此要真的让人撕心裂肺,根本不在话下。到那时,任凭华佗再世,也救不活他。然而,自己却只体验到了痛觉,并没有真正受伤。这也就意味着,梁紫砚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伤害自己。
在刻骨铭心的痛楚之中,纪尤尊竟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果正兄,比武必有输赢。我又没有真的受伤,实在是技不如人,不是紫砚的错。况且,今日终於能见识扶摇喝呼掌的厉害,真可谓抟扶摇而上者,虽千万里所不能及也。有劳赐教,我应道谢才是,又怎敢叫二娘子向我道歉呢?”
梁果正用力抹一把汗,“唉,你还是心地好……紫砚也不知道闹什么脾气,就是不能跟你好好说话。”
这时,梁紫砚又问:“我现在可以去钓鱼了吗?”
“可以,去吧……”梁果正不耐烦地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随后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只恨爹娘无福,没有多生一个儿子,我又不争气。”
纪尤尊笑笑,“紫砚还不够好么?”
梁果正满面愁容,道:“如今青春少艾,如何不好?可以后不要嫁人丶不要生儿育女么?女人生过孩子,身子就不一样了……”
纪尤尊没有出声。
“我跟叔伯们为此商议过多次了。以梁家在岭南的名望,招个夫婿入赘也不是难事。可要个能传承扶摇喝呼掌的上门女婿,可就难上加难了……试问哪个有武艺的儿郎,愿意受这种委屈?但扶摇喝呼掌终究是我们自家独传,实在不好让紫砚外嫁,如此才陷入两难啊。”梁果正一面抱怨,一面斜视纪尤尊,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来。
但纪尤尊只是目视前方,没能给他任何有用的暗示。
梁果正於是默然低眉,在心里劝自己打消这个天真的想法,但嘴上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一番。
“家中可有为你定亲?”
纪尤尊摇头,“我行踪不定,目前也没这个打算。”
梁果正羡慕地笑了,“你的话,无论几时有打算,都不算晚。你看你,一表人才,有武艺,自小吃斋念佛,秉性忠良,还会读梵经。若不是无意於官场,也不知多少权贵愿意将你纳入麾下。真要娶亲,那媒人还不是排着队登门?”
纪尤尊只是笑笑,没有附和,也没有自谦。
梁果正总觉得,纪尤尊是不是也在等自己先示意。然而思量再三,他还是无法向好友开口。
眼下对於任何一个求婚者来说,似乎并不存在一个既能学会扶摇喝呼掌,又能保全名声的选择。一方面,梁家无论怎么遗憾没有儿子继承家业,也不可能轻易将唯一的传人拱手让给亲家;另一方面,纪尤尊横竖算个小有名气的才俊,就算与梁紫砚情投意合,入赘梁家的代价实在太大,只怕馀生都会被人瞧不起。
梁果正也是男人,自然明白这种尴尬。因此作为朋友,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鱼与熊掌,终不能兼得。”他替纪尤尊发出一声感叹。
纪尤尊却反问:“如何不能?”但没有往下说。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行在河堤上,看舟楫来去,鱼鸟戏水。路边偶尔经过几个在石矿工作的苦力,都会跟梁果正问好,分享矿井里的新发现。
“纪兄离开时,一定要记得带走一个称心的砚台。不然到了别处,可就没有了啊。”
纪尤尊暗笑,“来你家做客,还取走你的心爱之物,怎么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梁果正仍旧笑容满面,“端州虽小,砚台最珍。你能拿得走,我就舍得给。一场朋友,有何不可?”
纪尤尊再一次望向前方——夕阳在七星岩围绕下沈入湖中,在晶莹的水面上倒洒一汪橙红。“既然果正兄慷慨相赠,那纪某便不客气了。”
而那时候,乃至一直到二十多年后,梁果正依然以为,纪尤尊说的“心爱之物”是指砚台。
梁家在端州也算半个名族,在高要有家业,在番禺有人脉。梁果正与纪尤尊少时同在关中求学,后因疾病回乡休养,但多年来不曾断过联络。纪尤尊此次来访最大的收获,无疑是发现这个迂腐的儒生竟有个如此特立独行的妹妹。
梁紫砚很特别,特别到让阅人无数的纪尤尊一见难忘。
梁家双亲早逝,梁果正长兄为父,自幼喜好金石古玩,尤其是收藏砚台,对唯一的妹妹也十分疼爱放任。梁紫砚因此得以博览群书丶识古通今,兼又知晓各类市井漫话丶俚语怪谈。与她谈天,永远都能找到新的话题。
纪尤尊觉得,自己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梁紫砚,他是娶定了。
扶摇喝呼掌,他也要定了。
如何得到扶摇喝呼掌,又不必委屈自己做上门女婿,确实是个难题。然而鱼与熊掌,看似无法兼得,对纪尤尊却不然。
他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个只有男人可以对女人施加的办法。
於是在那一夜,梁家内院响起了演奏《乱神志》的笛声。内院的男女老幼,全数陷入昏昏沈睡,无一幸免。
也是在那一夜,纪尤尊强暴了梁家唯一清醒的人。
次日,纪尤尊隆重地向梁家提亲,丰厚的彩礼从正门一直排到街尾。
梁果正显然被吓了个不轻,但立刻又满怀喜悦。
“紫砚丶紫砚!”他急急冲到妹妹房前报喜,“纪尤尊向你提亲来了!”
梁紫砚如惊弓之鸟,闭门不见。
夜里的事,她记得并不真切。但就算头脑一片混乱,身体却不会说谎和隐瞒。
她知道纪尤尊对自己做了什么,但她没有证据,不晓得要怎样才能让天真愚钝的兄长明白这一切。
此刻,她只能倒在卧榻上,愤恨不已地喘息。
被纪尤尊撕扯下来的衣物,还散落在房间一角。她不敢碰,甚至不敢看。
“紫砚,我跟你说话呢。”
还未从痛苦中解脱的梁紫砚神情恍惚地爬起来,艰难地开门将兄长牵入屋内,随即将房门紧闭。
梁果正见妹妹面上毫无血色,心知不妙,忙问:“怎么了?”
“听我一言……”梁紫砚握着兄长的手,声音在微微颤抖,“不要和纪尤尊扯上关系……”
“说什么呢?他可是我多年的同窗好友。”
紫砚双眼通红,恳求道:“知人口面不知心。你只看到他是旧日同窗……可我丶我不是这么想的。”她打算跟哥哥坦白一切,可又说不出口,只能搪塞应对,好歹先拒绝他了事。“我和他相处不来,我不喜欢他这个人。你就忍心让我带着怨气过一辈子吗?”
“你当真这么觉得?”梁果正虽然愚笨,但兄妹感情向来不错。见妹妹神色如此坚定,他也就起了恻隐之心,“也是,虽然我觉得他人不错,但你看不上也没办法……还是要找个你心里喜欢的,不是吗?那丶那我想办法回绝他。”
“你觉得他会怀恨在心吗?”
梁果正摆摆手,“我们终究是老友,不至於。”
让人宽心的是,纪尤尊在梁果正以命格不合的原因拒绝后,并没有作过多的纠缠。梁果正也就放心了。
然而,梁紫砚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纪尤尊在求亲被拒之后,依然如常地借住在梁家,没有表露出半分沮丧。眼看他告辞之日渐近,梁果正的难堪之情也逐渐减轻。
我们毕竟是同窗,他心想。事情虽然尴尬,但也无伤两人的友谊。也许,他也并不是十分认真吧。天下女子多了去了,总会遇到比紫砚更好的。
可他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多数罪行,对施暴者和受害人的身份都没有限制。父母可以伤害儿女,贱民也可以屠杀权贵。只要有适当的时机与工具,所有人都可以犯罪,也都可能受罪。
但唯s独有一样罪行,只有男人可以施加,也只有女人会受害。
纪尤尊离开的前夜,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将梁家搅了个天翻地覆——紫砚怀孕了。
梁果正怒了。
“紫砚,那个奸夫到底是谁?”
梁紫砚哭诉道:“纪尤尊奸污了我,是他干的……”
梁果正火冒三丈地屏退下人,上前“啪”地打了妹妹一个耳光,“你丶你现在说这种话,还要不要脸了?”
梁紫砚倒在案前,惶惶无措。
“做了苟且之事后你不说,纪尤尊跟你提亲了你不说,他坦然接受了你的拒绝后,你还是不说!现在怀了孩子才说这种话,当我是傻子吗?”梁果正气不打一处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你跟他眉来眼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总是跟我说你的好。人家那怜香惜玉的心是明摆着的,你不受用,我也没有强求,甚至还替你们觉得可惜。只是没想到……你嘴上说得那么义正言辞,背地里却真的跟他勾搭到了一起!他是够气度了,被你不清不楚地勾引,还能坦坦荡荡地求亲,只求给你名分。可你非但敬酒不吃,还要在我面前诋毁他!”
梁紫砚疯狂摇头,驳斥道:“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勾引他!我没有!”
“别狡辩了!若是没有这个孩子,你这桩闺中丑事,只怕会瞒我一辈子!幸好他人还没走,他若走了,我该拿你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亲妹妹在自己家里被人搞大了肚子,我这辈子还能在端州擡起头吗?”
“阿兄,我求求你,相信我……”梁紫砚跪在兄长面前苦苦恳求,“我当初没有跟你说实话,只是想尽快息事宁人,待他走了就算。我也只当做了一场噩梦,以后不作他想。我真的没有勾引他,是他……”
“行了,不要说了。”梁果正长叹一声,眼中也落下泪来,“事到如今,你说这种话还有用吗?在我家里恭恭敬敬地住了快两个月的客人,突然被我怀孕的妹妹指控是淫贼,你觉得真的有说服力吗?大家都知道纪尤尊向你求亲遭拒,已经怀疑你是过河拆桥,但我也从来没有揣测过你的意图。如今真相大白,只能说你是自食其果……无法自圆其说的事,还指望我替你说清楚吗?”
“我怎么说不清了?我句句属实,没有一言虚假!”
梁果正推开妹妹,叹着气离开了房间。
仿佛未卜先知,纪尤尊在辞别之日再次求亲。这一次,他带来了比第一次更加厚重的彩礼。
这次从梁家出来迎接他的,除了梁果正外,还有一些未曾会面的梁氏叔伯。
在纪尤尊意料之中的是,梁果正并未解释家里为何突然来了这么多长辈,而是直奔求亲的主题。这次,他不但对先前推辞之事只字未提,反而热切地向人介绍纪尤尊,言语间不乏溢美之词。
纪尤尊自己还不曾说上两句,整门亲事就得到了梁家上下的同意。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两个月里,家中不少下人早已被纪尤尊收为眼线。因此他很清楚,梁家恨不得马上把紫砚嫁出去的真实原因。所以他第二次提亲,是抱着必胜之心。
说到底,让一个黄花闺女被亲人唾弃,又有什么比摧残她玉洁冰清的身体更直接的方法?
如果无法将她留在身边,那就先把她身边的人都赶走。
现在的梁紫砚,是梁果正和家中长辈的眼中钉——这种通奸失节的女人,应该弃之而后快。而在万急关头再次求亲的纪尤尊,就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及时雨。他们恨不得纪尤尊能在这种难以启齿的丑事张扬出去前,立刻把这个肮脏的女人娶走。
纪尤尊也许不够了解梁紫砚,但对梁果正的性情,他了如指掌。这个人耳朵软,又迂腐不化。梁紫砚当初拒绝自己的托辞,一定被梁果正视为掩饰私情的谎言。而未婚有孕的事实,更让他深信自己最亲的妹妹是一个不诚实的荡妇。
连叔伯长辈都请出来了,纪尤尊根本不用再添油加醋。
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人相信梁紫砚。而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给将自己逼入绝境的罪魁祸首。
而她带来最宝贵的嫁妆,就是梁家秘传的绝世掌法——扶摇喝呼掌。
“没有人能算计我——梁紫砚,你不是例外。”
花烛夜,他干脆地掀开了紫砚的外衣。
梁紫砚一个巴掌打在了他脸上。
纪尤尊被这始料不及的掌掴吓了一小跳,可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惬意地揉了揉被打的位置,低声道:“你当初要是快些答应嫁给我,便不至於有今日众叛亲离之苦了。”
“就算没有人再愿意信我,我也知道我没有错。”
纪尤尊冷笑,“都没有人相信你了,你还逞什么强?以后你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你连这个都不懂吗?”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们两个都再清楚不过。”
“那又如何?在你兄长眼里,我可是个不嫌弃你的好妹夫。他做梦都盼不来这么一个好人,能及时娶走马上就会败坏家族名声的妹妹。你是没听到他称赞我——什么一表人才丶前途无量,诸多俗气的话都说遍了。”
“他不肯信我,视我为污物,是他错了……”紫砚眼中含泪,“但这仍是你的罪孽——你永远都没办法改变这一点。”
“你也许没错……”纪尤尊伸手夹住梁紫砚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但这世上会有什么人相信一个失节女人的辩词?你也许知道得比他们多,但在他们眼里,你所经受的一切都是自找的。有本事就把话放出去,他们也只会觉得是你诱惑我,是你让我欲火焚身,是你邀我共眠!梁紫砚,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就算你巧言令色,也无法改变这一结果,又何必白费力气?”
“我可以死。”
“你当然可以了,但你注意……”纪尤尊松开手,拍了拍她的脸,“你若是死了,我让你全家陪葬。”
梁紫砚瞪着他,绝望地合上眼,不再多言。
她想起梁果正在婚宴上的的笑脸,突然意识到——即便那晚纪尤尊没有使诡计让全家陷入昏睡,即便那晚她的尖叫声真的能传到兄长耳中,结果也都是一样的。她的绝望告诉她,不必为这样的家人委曲求全。但她无论对兄长有多失望,无论她对兄长的死活有多不在乎,这个家也并不只有他一人。她终归做不到,因为恨兄长一人,而置全家老小女眷不顾。
她们不是自己遭遇的帮凶,也不应该成为自己覆仇的对象。
“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丈夫丶你的主人。”纪尤尊顿了顿,又伸手摆在紫砚腰间,“我要谢谢我们未出世的孩儿……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事恐怕没有这么顺利。紫砚,你别激动,这腹中骨肉也有你一半。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难道就不心痛吗?”
“我恨你……”梁紫砚气若游丝地答道。
纪尤尊用力地吻住她。
梁紫砚使劲将他推开。
纪尤尊兴奋地笑了,更加蛮横地将她压倒,还不忘在讪笑的间隙叮嘱道:“别怕,我会顾着我们的孩儿,不会对你太粗暴的。”
那地狱般的经历,一次比一次痛苦。那种身体不再受控於丶甚至不再属於自己的无助,伴着血与泪,被她吞进了快要被绝望撕裂的喉咙里。
她无时不想逃出生天,但只要纪尤尊活着,她就哪里也去不了。她恨自己无法杀死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她甚至想过不顾家人死活而自尽,可错又不在自己身上——既然无罪,何必寻死?不,梁紫砚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但她也看不到这场噩梦的终结。她知道自己无法得到公道,甚至连最基本的安慰和理解,也不会有人施舍……
但她还是选择活下去。
即便她再也不是曾经的自己了。
对於纪尤尊而言,“占有”就是他对梁紫砚的唯一目的。梁紫砚就算每句话都是铁一般的事实,也改变不了她沦为家族弃置品的命运。而纪尤尊,则是为这个弃置品施舍了一个家的大善人。这一生,她都会是纪尤尊的囚徒,永不见天日的囚徒。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