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七十五章 恨不尽 血已枯(下)

第七十五章 恨不尽 血已枯(下)

那一瞬,有什么不能名状的东西似乎同时从两人身上释放出来。

对於纪莫邀,便是这个深藏在心里十多年的秘密。

对於纪尤尊,也许是继续抵抗的欲望。

“我只是没想到,背对神像勒杀……会是你的习惯。你是害怕神灵正面的审视,还是害怕面对死者的怒目?但其实都不是。你崇拜神佛,但更崇拜那个在神佛面前肆意杀戮的自己。那样全知全能的神,眼睁睁地看着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却无能为力……那种满足感,怕不是常人所能理解。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就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绞杀。因为这样,可以让你亲手感觉到一个人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那最后一丝呼吸从指间逃脱。你享受这个掌控生杀大权的自己,你欲罢不能。”

同样地,他并不期待纪尤尊有所回应。

“至少母亲断气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不是你。而我双眼所见,双耳所闻,乃至我整个存在,都是你的罪证。”

他依然扒着纪尤尊的眼睑,在父亲混乱而狂躁的神色面前,他的表情平静得像是挂在火堆边的一幅画——一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但又静止不动的颜色。

纪莫邀也许永远也没办法改变,自己在父亲眼中那近似猎物的姿态。但他可以告诉这个缔造自己性命的男人——即使一辈子被视为猎物,也不代表他无能为力。

“你有没有数过……你从她的人生里夺走了多少东西?”

“我……”

“你没有!你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纪莫邀将手从父亲眼睛上松开,但立刻又暴躁地抓住了他的下颚,“你现在动不了,以后也动不了。我如今有千万种法子弄死你,可我偏偏一样都不做。我就是要你用这个扭曲的姿势痛苦地躺着,逼你看我,逼你听我……纪尤尊,是你窃走了她的人生,如今就算万死,又如何能偿还其万一?如果我今天不将你折磨得生不如死,就对不起母亲对我的养育之恩。”

师弟们远远地看着两父子那怪诞的姿势,没有一人出声。

他们知道大师兄恨自己的父亲,但从没有想过这种恨竟是这么的刻骨铭心丶张牙舞爪。

“你夺走了她的自由丶她的梦想丶她所有的热情与盼望丶她本应潇洒自由的一生……你千方百计地摧残她,试图令她认输,可你发现你到最后都没办法令她的灵魂臣服,於是你杀了她。”

天色渐变,阴云滚滚,也许不久就要下雨。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因为害怕母亲将我带走,才狠下心来杀她的。但现在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了。”纪莫邀喉咙深处颤抖出一阵阵冷笑,“你从不怕她在家里如何顽抗,因为围墙之内,是你完全掌控的世界。她就算声嘶力竭,也不会得到回应。不,你不是因为她恨你而杀了她。她的情感与喜恶,於你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你杀她,是因为她戳破了你最引以为傲的诡计,她威胁到了你的自尊丶地位与声誉——这才是你的软肋丶你的死穴丶你无法原谅的污点。楚澄死后,你从他家里找到了来自高先生的书信。高先生没有泄露母亲的身份。但她毕竟是惨案当日唯一一个局外人,你知道不可能有别人能如此细致而准确地描述当日的情景。你无法容忍深以为傲的阴谋从自己家中泄露出去,因此你决定杀掉那个几乎令你身败名裂的告密者。你可以容忍梁紫砚恨你一辈子,但你不能容忍她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传出深柳园墙。”

“不丶不是这样的……”纪尤尊艰难地反驳道,“她想毁了我丶毁了我们……你不曾为人父,怎么会懂为父的苦心?你母亲只是想利用你来报覆我,那是爱你吗?”

“你现在是在指责我不懂爱为何物吗?你真的以为,仅仅因为恨你,我就没有经历过爱吗?你不要忘了,我有一半以上的人生,是在惊雀山度过的。师父爱我,师弟们爱我,焉知爱我……所以我能更加清楚地明白,母亲也是爱我的。哪怕深陷无尽的苦痛,她也选择真心爱我,所以今天我心甘情愿做她覆仇的剑,这不是利用,这是报答!而你居然还想对我说教,实在可笑至极。我哪有你的惊天阴谋重要?就算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我就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深柳园吗?你难道忘了石二哥吗?”

纪尤尊双眼兀自睁到最大,“你……不是,我……”

“我亲眼看着石二哥满腿鲜血,被人从你房间里擡出来……不然你以为,我当初为何这么抗拒知命做我的书童?”

“是丶是他……是那个小孩……”

“是那个小孩勾引你?是不是?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两人陷入了沈默。

纪莫邀眺望山坡的另一头,那里似乎已经开始风雨飘摇。

“母亲这么不喜欢你碰我,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纪莫邀轻叹,“我大概算是……你至高无上的猎物吧?”

“不……”

“父亲,你渴求我吗?”

“我……”

“你以为我对你的答案有兴趣吗?”

纪尤尊虽然痛苦万分,动弹不得,但被纪莫邀这么折腾一番,也急躁了起来,“你到底想我怎样!想我死就杀了我,不要丶不要说一套……做一套……”他话未完,眼里竟涌出泪来。

那真是纪莫邀这辈子见过最好笑的情景。

“纪尤尊,你现在是不是终於开始明白……那些被你压在身下的人,到底是什么感受?那种绝望与无助,你又能领略几分?”

纪尤尊不说话了。

“你接着哭啊,怎么不哭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哭。你不是在忏悔,你只是遗憾被我骗了。你以为能利用我对母亲的愧疚来操控我,於是编一个无儿送终的悲惨故事,将自己描绘成从一而终的痴心丈夫。你以为我能将对母亲的感情转嫁到你身上,最终回到你身边,做你的跟班……可你这自命不凡的蠢材根本没想过,从我看到母亲被你亲手勒死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再是父子,而是毕生的仇人了。”

看着倒悬的人脸,能否准确地判断一个人的感情呢?

真是一个玄妙的问题。

“你夺去了梁紫砚全部的人生,你能拿什么还?我问你,能拿什么还?你就算死了,她也无法覆生。”

“她……她要我死,你就让我死罢……”

“闭嘴,没问你问题。”纪莫邀说到这里,也许是腿坐麻了,於是起身蹬了两蹬,随后又回到了相同的坐姿上——只是互换了左右脚。

“母亲心里,应该也是想你去死的,这一点我不质疑。但这其实不是她最担心的。她知你罪孽深重,终将不得好死。但她最最害怕见到的结果,是我成为了与你一样的人。而如她所愿,我没有变成你。只有不成为你,我今日才能代梁紫砚完成她梦寐以求的覆仇大计——让你不s得好死。我没办法弥补她命中的遗憾,但我可以让你非常丶非常丶非常后悔,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纪尤尊久久凝视儿子的面庞。“作为你的父亲……你开心就好。”

“突然又开始演慈父了?别忘了,在我人生最初的十年,母亲是唯一一个爱我的人。今天,我替她报了这生仇死恨,乃是天经地义,与你是否我生身父亲,毫无关系!又或是你以为,杀死你真的会让我快乐吗?不会……而且我从很早就知道了不会。看着你咽气,我心里没有丝毫的欣喜与轻松。但会不会感到安慰?哈哈……”他垂下头,发出一阵令人骨寒的狞笑,“只可惜,不能亲眼看你坠入奈落迦,永受业火焚烧,否则我会更感安慰。”

纪尤尊心头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虽然自己说得流利,当年在家中招待僧人也时时用到,但他从没有教过纪莫邀,连想也不曾想过——但这一刻竟也不觉得意外——儿子原来在潜移默化丶耳濡目染之下,早就学会了梵语。

“十八泥犁,哪一层容得下你?”

对啊,否则他为什么会把自己最亲密的夥伴叫做“天王”和“地藏”。

纪尤尊终於合上眼睛,像是由衷地放弃了什么。

“如果母亲没有将鹿狮楼的所见所闻告诉楚澄,那这一切……这一切一切,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如果母亲没有冒着生命危险去写那第一封信,那温家三姐弟也许还跟父母在木荷镇共享天伦,而姜芍父女也能相安无事。但与此同时,我无法离开深柳园这个人间地狱,马四革无法理解父亲为何郁郁而终,孙望庭无法明白父兄为何抛弃自己,陆子都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为何是孤儿。而知命……”他抽出挂在胸前的眼罩,凝视良久。“你帮姜骥和同生会布下的陷阱,夺去的远不仅仅是枉死的二十七位星宿。这笔孽债,你还不完。”

二十七宿丶陆氏夫妇丶楚澄一家丶林文茵丶温言睿丶安玉唯丶杜仙仪丶孙迟行丶叶芦芝丶康檑丶虚日鼠丶宫商羽三佐丶乌子虚丶谷繁之丶封锦山丶陈南笙……高知命。

怎么可能还得完?

他意欲起身,却又低头补充道:“对了,扶摇喝呼掌最后一章的开头是:扶摇落掌,痛而不伤。喝呼指上,意达人亡。没听过吧?因为这是母亲口头传授给我的。你现在开始学,为时已晚。”

“你……”纪尤尊更想问儿子到底想怎么样,但他已经没力气了。

纪莫邀不再说话,只是草草将纪尤尊的脑袋摆回台阶上,起身走远。

那几个面容疲倦的年轻人还在远远地看着自己,他们脸上也没有覆仇的喜悦,但也绝对谈不上有丝毫的同情。

纪莫邀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他难道不想亲眼见证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吗?

当然想。

但是他怕转头的那一瞬间,自己会因为目睹了一个人露骨的死状,而本能地浮现出恻隐的神色。

哪怕可能性再小,他也不想让纪尤尊享受配不上的慰藉。

被自己亲生儿子杀死,是纪尤尊不配实现的愿望。他不配得到那样私密的宽慰,不配去扮演那个人伦上的受害者。他必须要死在别人手上,并在垂死之际,只能看到儿子的背影一步步地远离。

纪尤尊扫过眼前的每一个人。

对啊,怎么还……少了一个。

一股浓重的杀气从他头顶上压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温枸橼已经再次回到了鹿狮楼二楼的窗边。她披头散发,在大风中有如一棵朝四面八方疯长的植物,正俯视纪尤尊那半死不活丶烂泥一般的躯体。

“纪尤尊……”温枸橼抽出还不曾染血的匕首,一跃而下,“还我爹娘命来!”

匕首直入纪尤尊的心脏。

但这只是开始。

温枸橼稳住脚步之后,猛地又将匕首抽出,然后再插入纪尤尊的身子,再次抽出丶再次插入……

仇人腥臭的血肉在眼前不受控制地飞溅,很快便染红了她全部的面孔与衣裳。可此刻的温枸橼,只知一次又一次地重覆手中的动作,一次又一次地哭喊着:“还我爹娘命来!还我爹娘命来!”

她知道爹娘不会覆生,一家人永远也不能再团聚。但看着纪尤尊被鲜血浸没的身躯,她心中快慰——她愿意在这一刻,做一个万劫不覆的狂人。

“还我爹娘命来……”

被眼泪冲散的血迹是她崭新的妆容。

她知道自己应该停手了,可她就是停不下来。

她没办法停。任何一个慢下来的动作丶被喘息打乱的节奏,都像是对父母的背叛,仿佛在暗示自己还不够诚心丶不够专注丶不够决绝……

她不能停。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将纪尤尊捅成什么模样,但她知道现在还不能停。

这个人根本没有在忏悔。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不可原谅。

不可……

一只瘦削的手握住了她高举匕首的手臂。

“他已经死了。”龙卧溪低声道。

温枸橼连连摇头,“不要妨碍我,我还要……”

葶苈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一姐,可以了……他已经死了,你为爹娘报了仇……可以了……”

“葶苈……定知……”温枸橼听到弟弟的哭声,心上绷紧的神经一瞬间松弛开来,最终无力地放下匕首。

狂人,最终变回了人。

她转身将葶苈抱在怀里,“他再也不会回来伤害我们了。”

龙卧溪拾起已被完全染红的匕首,捏了捏温枸橼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的肩膀,“他已死透,不会再起来了。没事的……”

两姐弟坐在纪尤尊尸骸边,想起父母遭受的种种冤屈与虐待,不禁又抱头痛哭。

而纪莫邀,只是一直站在远处,背对着这一切。

马四革见他神情恍惚,脚步亦有摇摇欲坠之意,本想上前搀扶,却被回绝——

“你们也去……有什么旧仇新恨……现在去了结,不然往后就没机会了。”

“大师兄,你才是最应该亲眼看着这个败类去死的人……”

但纪莫邀没再说话,只是摆手让他快去。

雨云终於吹到了鹿狮楼前。

细雨落在纪莫邀疲惫的脸上,而他第一个反应是将高知命的眼罩夹回衣领里,以防打湿。

马四革想起什么,忙叫上孙望庭和陆子都一起往纪尤尊尸身而去,“温枸橼是杀够了,你们还要不要补刀?”

陆子都摇头,“她已代我们每人捅了一刀,绰绰有馀了。”

“望庭呢?”

向来快人快语的孙望庭此时竟迟疑了,“这人一掌拍死我哥,我刚才却连碰都没碰过他。”

“你现在可以碰了。”马四革道。

“我知道,可我……”孙望庭来回踱步,“他已经死翘翘了,我再做什么,也不会……你懂我的意思。”

马四革又望向纪莫邀的背影,随后来到龙卧溪面前,“师叔,匕首借我一用?”

龙卧溪刚将匕首擦拭干净,多少有些不情愿,“真是的,不早说……”

“给他。”匕首的主人命令道。

龙卧溪瞥了一眼已经停止哭泣的温枸橼,乖乖将匕首交到了马四革手里。

马四革又将匕首递给了孙望庭。

“四哥,你这是……”

“我知道你想泄愤,只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而已。大师兄最无法释怀的……就是知命。知命的眼睛是这个人夺去的,我们今天就替他还一只眼睛回去,怎么样?”

孙望庭连连点头,“你这么说,又是为了知命,我可就不怕下手了。”话毕,他用匕首将纪尤尊的右眼挖了下来,丢在一旁。

“知命他……一定看得见这一切吧。”陆子都自语道。

“是啊。”马四革望天长叹。

雨丝顺着风向,一排排掠过地通关。

纪尤尊死了。

他不能再伤害任何人了。

那一刻,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这并非结束,但一路来到这里,已经太不容易。

他们同时在心里默默向家人报喜,希望彼岸的至亲能会心一笑。

背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众人回头一看——

“大师兄!”陆子都第一个冲了上去。

纪莫邀倒下了。

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倒在了泥泞里。

马四革惊恐万分地紧随其后——他刚才的模样……对啊,我怎么就那么笨呢!

“大师兄!大师兄!”马四革赶上前与陆子都一同抱起纪莫邀,“还丶还有气,没事,死不去……”

“四哥,大师兄这是……”

“啧,我们太大意了……”马四革后悔不已,“他说他修炼了《七寸不死》,就算被扶摇喝呼掌打中要害也死不去,这话不错。可死不去和醒不来是两回事!纪尤尊的那一掌发挥了几成功力,只有大师兄自己知道……还丶还有他废掉纪尤尊四肢经脉,已经连续四次使出扶摇喝呼掌——不,这是截泉掌与扶摇喝呼掌合二为一而成的掌法,内力消耗巨大,s何况他左臂有旧患。如此一来,怎不灯枯油尽……”

温枸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跟前,“他怎么了?不是死了吧?他不能死!我妹夫不能死!”

“没事,你冷静。”马四革按住她,“他只是内力耗尽,昏死过去了。”

“那赶快把他弄醒啊!”

“没那么简单的,”龙卧溪跟了过来,“当今之计,还是快些带他回木荷镇,让赵姑娘诊治吧。”

众人於是匆匆起行,将纪尤尊残破的尸体留在了鹿狮楼门前。

没走多远,温枸橼又停步回头,朝众人道:“你们先行一步,我去去就来。”

大家料她也是去补个刀,心中好奇,可又实在累得不愿再走重覆的路。

过了一阵,温枸橼回来了。

龙卧溪道:“我还以为,你要提了他的五脏六腑去卖呢。”

温枸橼不停地在破旧的外衣边沿擦着手,“你别胡说。我只是觉得,不去处理了那万恶之源,有些不够意思。”

大家心领神会,唯有葶苈在原地眨眼——“什么意思?”

温枸橼冷冷一笑,答道:“断其恶根,堵其淫喉。我让他做个有口难言的阉鬼!”

“我说啊,把纪尤尊丢在那个位置再合适不过了。”孙望庭调侃道,“冤死的亡魂一眼就能找到他,不用长途跋涉去寻仇。”

“而且也可以离大师兄的母亲远远的。”陆子都道。

马四革叹道:“是啊。她无论葬在哪里,都不需要担心和这个混账同穴了。”

“她终於可以……”温枸橼就着雨水抹去脸上的血污,“安息了。”

梁紫砚的覆仇,在她死后第十二年,终於完成了。

正所谓:万恶之根终究断,自食其凶体无完。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