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七十五章 恨不尽 血已枯(上)

第七十五章 恨不尽 血已枯(上)

三月初二的早晨,纪莫邀坐在鹿狮楼门前。

声杀天王停在他右肩上,难得地唱着鸟儿的歌曲。

纪莫邀将一片薄荷叶放入口中。

周遭空气已经开始有春天的味道,但风起时,仍有残冬馀劲。

到这一刻为止,他一半的人生,都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如果他是匹孤狼,手刃仇人之后,也许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吧?

纪莫邀知道自己很幸运,幸运可以有下一个起点在等着他。

太久了。

这一天来得……太艰难了。

地通关前出现了一人一马。

纪莫邀依然坐着没动。

声杀天王按捺不住,叫道:“来者何人?”

纪莫邀笑道:“将死之人。”

“因何而死?”

“因果报应。”

那人逐渐靠近,其面孔也越发清晰起来。

纪莫邀深吸一口气,对天王道:“你先回避一下,我跟他单独说话。”

“吾乃天王,非是奴仆。人鸟不通,天机不漏。”

纪莫邀苦笑道:“我不是把你当作下人般打发走,更不是怕你泄露了我们的对话。我只是……”他将鸟儿托在手上,亲昵地用手指抚摸它的爪子,“我只是想独自面对他,在没有你丶没有任何人替我壮胆的情况下,独自完成这件事。”

“原来如此。”

“那你……不会怪我?”

“合情合理,何怪之有?”声杀天王於是抖擞羽毛丶鼓起胸膛,对着纪莫邀高叫了一声,便一跃上空,没了踪影。

纪尤尊来到面前时,纪莫邀还望着自己的手指,望着声杀天王适才站立的位置。

“我来了。”

纪莫邀擡眼,与那无辜的马儿对视。

“邢至端是你杀的?”

“没错。”

“他杀了叶芦芝,你就要替那贱人报仇吗?”

“我是替阿芝报仇,杀了一个贱人。”

纪尤尊冷笑着跳下马,“自以为风高亮节,做着警恶惩奸的勾当……很是自豪吧?”

“知己之士死於非命,报仇乃分内之事,与自豪无关。但邢至端与你非亲非故,他死在我手里,来寻仇的不应是同生会么?还是说你赋闲已久,为了排遣无聊,做起了祝临雕的爪牙?”

“你私闯天籁宫,盗琴伤人。又勾结登河星宿,密谋离间。最后在洛阳,竟为一区区妇人残杀同生会右护卫。如此种种,证据确凿。罪大恶极,必须严惩!幸好我在江湖上还有些名望,大家都相信我能主持公道。即便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的人是我亲儿,他们也没有咄咄逼人,还容许我亲自来处置你。这一点,你应该谢谢我。”

纪莫邀听罢,突然放声大笑,随后迈前一步,问:“那不知父亲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纪尤尊眼神一变,大喝道:“逆子,吃我一掌!”

扶摇喝呼掌以千钧之力向纪莫邀飞来,而他只是微转肩头,便立刻从相反方向挥出一掌。

两只手掌正面相抵。都是扶摇喝呼掌,出力的道理完全一样,又因方向相反,相互完美抵销。一时间,掌间之力不知应往哪一个方向旋转。

纪莫邀感觉左臂骨骼中愈合的缝隙开始微微晃动。

痛是一定会痛的,只有深浅之分,而无法完全避免。

纪尤尊能感受到纪莫邀的掌力,但随之而来的痛觉并不显着,甚至有将要逆向消除的迹象。

但这并不是他在意的地方。

他想不通——为何自己手中开始有冰冻刺痛的感觉。

这绝对不是来自扶摇喝呼掌。

纪尤尊忽然收掌后退,问道:“你这是哪里学来的?”

纪莫邀笑道:“就是家里学来的。”

“胡说,家里的那套掌法去到极致,也只会令皮肉有灼烧撕裂之痛,哪会有丝毫寒意?”

“你对家里的那套,似乎很清楚啊?”

“那是我传给你的武功,当然清楚了。”

纪莫邀望着自己的手掌,笑而不语。

“到底是谁教你的?”

“死人。”纪莫邀答道。

纪尤尊的脸色变得无法描述。

纪莫邀口中的死人,是截泉掌的作者周易知,一位作古已久的高人。

但他知道,纪尤尊所理解的“死人”,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可能。”纪尤尊骂道,“分明是你信口开河!扶摇喝呼掌晦涩深奥,需多年透彻钻研,才能勉强有个小成。这套掌法只在我们家中内传,世间通晓者也只有你我父子二人。尚不存在第三人,造诣高到可以如此天衣无缝地将外家功法融入其中。”

纪莫邀笑笑,“你这话,倒也不是不对。”他信步向前,又问:“那你觉得实情究竟如何?这个死人又会是谁?”

纪尤尊不语。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个死人……跟我说过多少你永远都无法得知的话。”

纪尤尊依旧不出声。

纪莫邀的神色越发悠哉起来,走着走着,甚至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躯体暴露在了纪尤尊盛怒之前。

他的脚步很慢,似乎故意在保持能让纪尤尊快速拍死自己的距离。

纪尤尊右掌握拳,眼中凸显的血丝像一张试图吞噬一切的网。

纪莫邀是个叛徒。

自己没有任何犹豫的理由。

纪尤尊飞身一跃,一掌往纪莫邀天灵盖而来。

一记鞭子“啪”地打在他背上。纪尤尊立刻回身,脑后又“唿”地扫来一根长棍。他低身回避,脚下却飞出一条长钩。飞身跳出重围,竟见明晃晃的剑锋迎面而来。

纪尤尊於是故技重施,一掌拍在地上——顿时扬起漫天沙尘,所有人都散开了。

尘埃落定之后,纪尤尊眼前出现了五个人。

纪莫邀立在中间,是唯一一个没有手持武器的人。

纪尤尊不屑道:“你们就算能在这里要了我的命又如何?五个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儿围攻一个长辈,这种事足以令你们蒙羞一世。”

纪莫邀往两边的师弟们看了一眼,大家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笑意。他本来也是想忍着的,可后来实在受不了,便放开怀高声大笑了起来。

这里不是奇韵峰,没有奇韵降世岩,但他的笑声在地势平坦的地通关内外回响,像有妖仙从天而降。

大家都快忘了,他们大师兄的笑声有多刺耳。

这种让人耳朵发s疼却又欲罢不能的狂笑,真是太让人怀念了。

但忽然,纪莫邀毫无预兆地收起笑容,瞪着眼前人喝道:“纪尤尊,我们今天就是来围剿你这个狂妄自大丶冷血无情的败类!此地无人见证,我们怎么杀你,只取决於我们怎么去讲这个故事而已。没有人能证明我们做了任何有违伦常之事——就算有,我们也一点不在乎!颠黑倒白,指鹿为马,本应是你的专长。今日我子承父业,将这些宝贵的教诲悉数还给父亲大人,你怎么不感动!怎么不欣慰!”

纪尤尊听得怒火攻心,懒得再跟他争论,立刻举掌直冲纪莫邀而来。

大家虽然从未将“虎毒不食子”的说法太过放在心上,但第一次见到一个父亲迫不及待地要杀死自己唯一的儿子时,所有人的心脏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们每一人的家,都因纪尤尊而破碎。每一人心中,都有着穷尽一生也无法填补的遗憾。但在这一刻,他们只想知道——

是什么样的勇气,让纪莫邀支撑到现在。

是什么样的魄力,让纪莫邀没有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

是什么样的经历,让纪莫邀在明知亲生父亲恨不得杀死自己时,还能对这个世界存有善意。

十岁以前的纪莫邀,究竟走过了一个什么样的地狱而没有被业火吞噬。

纪尤尊一掌打在了剑与棍交叉而成的屏障上。

纪莫邀立在屏障后,一步未动,仿佛自信两位师弟一定能及时挡住这致命一击。

何况刚才那一掌,功力并未发挥到极致。

马四革有切身体会:如果说打死孙迟行的一掌是十成功力,适才那一下充其量只有三四成。

这个力度,与纪尤尊期许的结果落差太大——他果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出掌的力度。

众人一见,立刻趁热打铁,蜂拥而上,用四种兵器将纪尤尊团团围住。

纪尤尊赤手空拳,应对起来却毫不含糊。论内力,无度门的年轻人根本无法与他匹敌。但被紧紧收在只能近距离攻击的包围圈中,扶摇喝呼掌暂时还无法找到合适的着力点。

而这种相互拉锯丶反覆周旋,却也伤不了纪尤尊半分。相反,大家一旦力乏——哪怕只有一个人露出疲态——纪尤尊便有机可乘。

这样下去,根本杀不了纪尤尊。

显然,纪尤尊也很清楚这一点。

时至日中,仍未决出胜负。

空中飞来一只黑鸟,发出了响彻长空的鸣叫。

马四革丶陆子都丶孙望庭丶温葶苈四人像是收到了指示一样同时散开,但依然将纪尤尊围在中间。

纪尤尊可以往地上再来一掌,但大家对他这种打法已经非常熟悉,可谓应对自如。

他也可以随便挑一个人来攻击,但这样后方就会立刻暴露在其馀三人面前。

纪莫邀一直立在包围圈外,没有动过。

他们彼此都清楚——纪尤尊掌力的不定性,是胜负未决的唯一原因。

但他们谁都没办法。

纪尤尊无法决定自己下一掌能致胜。纪莫邀也无法指望对方下一掌能给自己可乘之机。

双方都迫切地需要一个能打破胶着的契机。

纪尤尊先发制人,奋力往地上拍了一掌,将包围圈进一步驱散。随即直冲所有人里力量最弱的温葶苈而来。

可他刚朝葶苈迈出一步,就听得背后的鹿狮楼中有人高声喊道:“纪尤尊,纳命来!”

只见蛰伏已久的温枸橼从鹿狮楼二楼的窗户中飞出,她手中还是那把又短又小的匕首。

纪尤尊立刻回身一跃,要一掌接住她从天而降的身躯。可他甫一擡腿,脚腕就被温葶苈的截发钩套住,生生扯回了地上。

温枸橼在半空里一个侧翻,早有准备地落在了包围圈的边沿,随即与其他三人齐齐杀向纪尤尊。

纪尤尊一脚甩开截发钩,又往地上来了一掌。

这一掌力量比方才的都要大,正面攻来的四人慌忙退开。

只有温葶苈因刚刚收回武器而未曾远离,被掌力震翻在地。

纪尤尊立刻转身,一掌拍向葶苈的后脑。

一个身影“嗖”地扑到葶苈身上,替他挡下了这一掌。

周围的地上第一次出现了血迹。

其馀人都已经退到远处,这个人难道是……

“大师兄!”

温葶苈口中飞出的这三个字,令纪尤尊打得近乎麻木的手掌找回了一点知觉。

纪莫邀倒在尘埃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背后传来了陆子都撕心裂肺的叫声——“纪尤尊,我跟你拼了!”

纪尤尊望着惊惶无措的温葶苈,又望着眼前这个明显是自己儿子的身躯。

刚才那一掌,究竟有几成功力呢?

温葶苈狼狈地抱起没了气息的纪莫邀,试图缓慢后退,可纪尤尊哪会准许?只见他一手抓住葶苈的钩链,来回缠在自己手掌上,再用力一推——扶摇喝呼掌的旋力将葶苈连人带钩送到了数丈之外。

远处的四人发疯一样冲了上来。

纪尤尊冷冷一笑,先从最左边的马四革入手。他一手握住长棍,将马四革推向右边三人,再轻轻一震,当下就将孙望庭也一并扫倒在地。

温枸橼手上只有匕首,除了偷袭根本黔驴技穷,只好退到陆子都背后。

陆子都使剑,是除匕首外最短的武器,挥舞起来会在全身露出许多破绽。他显然清楚自己的弱点,因而也在连连后退。

被打倒的孙望庭不甘心,一鞭子抽了过来,却被纪尤尊稳稳揪住。他只能再次断尾,抱憾退开。

陆子都想利用这个间隙从右方出其不意,谁知纪尤尊竟用蜥尾鞭的末端缠住了剑锋,然后又是那屡试不爽的一震——被震倒时,还不幸波及了身侧的温枸橼。

至此,所有人都倒在了尘埃里,拿纪尤尊一点办法都没有。

纪尤尊深深呼吸,面上露出浅浅笑意,“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迈开步子走向鹿狮楼,“阔别多年,故地重游,只是想不到对手还是一样的不自量——”

一只手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钳住了他右手的手腕。

纪尤尊望着眼前这长长的手指,“你……”

“父亲大人,我想你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纪莫邀的喉咙里涌出一汪低沈而冷酷的声音,绵绵送入耳中,令人骨酥肉麻。

“我一掌拍在你要害之处,就算不死,也应是重伤,怎么……”

“是啊,你打在了我的‘七寸’之上。”纪莫邀又忍不住要笑了,“可我偏偏死不去,你奈得我何?”

纪尤尊合上眼睛,“你要杀便杀,废什么话?”

纪莫邀突然捏得更紧了,“我就是要跟你废话!我就是要逼你听,让你无法拒绝丶无法逃离地听!纪尤尊,我告诉你,你不配速死。”话毕,他忽然两臂一旋,将纪尤尊转到面对自己的方向。

纪尤尊初时还不明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但当他的左手腕也被纪莫邀握住时,觉悟已经太晚。

纪莫邀像过去无数次握着长柄的武器一样,看似毫不费力地一旋——冰冷的刺痛如同瞬间结霜的树枝,直插纪尤尊的肺脏。而在此之后,便是经脉因冷热骤变而断裂的钻心之痛。

这绝对是扶摇喝呼掌,但又不仅仅是扶摇喝呼掌。

纪尤尊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双臂的经脉竟被全数撕裂。

纪莫邀随即轻轻一推,将纪尤尊按倒在地,又飞快地提起他的两条腿,故技重施。

四肢皆废,武功已失。但纪尤尊在极致的痛楚之下,仍然迫切地想知道一件事:为什么纪莫邀的每一次发力,力度都如此精准地一致?

这不可能。

扶摇喝呼掌最显着的弊病,就是出力不定。就算运气十分好时,也不可能会有前后两掌力度完全相当的情况,就更不用说连续四掌的力量都掐得一模一样。

纪莫邀连施四掌,见纪尤尊趴在地上,像个漏气的皮囊,笑道:“是我不好,让父亲大人受苦了。”他於是将纪尤尊一路拖到鹿狮楼正门的台阶前,又将人翻转过来。随后一腿立起而坐,将纪尤尊的脑袋枕到了自己平放的腿上。

“枕膝而卧,这样应该舒服了吧?”纪莫邀用手托起纪尤尊的下巴,令他以极为不适的姿势倒着仰视自己,“你一定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忽然将纪尤尊的头扭向不远处的山坡方向,“看到那个土坡了吗?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不是吗?”

纪尤尊无法动弹,只能忍着剧痛答道:“是……”

“那间屋子,是不是已经烧成废墟了?”

“我不知道……”

纪莫邀只是笑,又将他扭回了仰视自己的位置。

“我想你一定有很多问题,但在你问之前,我更想听听,你对我刚才所作所为的看法。”

纪尤尊怒目而瞪,像是要用眼神杀死他,“你这个……逆子。我丶我也许待薄了你的母亲,但你……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也丶也尽心陪伴s你母亲至最后一刻……反倒是你,忘恩负义丶不忠不孝。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生身父母,你何以为人?何以丶何以……”

纪莫邀几乎是温柔地合上了父亲的嘴,“好,我不想听了。”

纪尤尊以为他会捂死自己,但纪莫邀确实只是合上了他的嘴而已。

“不说出生那么远的事了——我那时又不懂事,你更不记得。我们说近的。”纪莫邀两手轮流捏着纪尤尊的嘴,仿佛在这简单幼稚的行为里找到了某种趣味,“就说乌子虚道长吧。你是背对着太上老君的塑像勒死他的,是不是?”

纪尤尊无法回答,而纪莫邀也没指望他回答。

“我一开始还震惊於你竟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残忍。后来才想起,在我小时候,他曾经和你面红耳赤地争佛论道……你大概一直没有忘记,也因此能够毫不犹豫地痛下狠手。”他顿了顿,又深吸一口气,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背对着神像杀人,你会不会很惊讶?”

纪尤尊圆瞪的眼中,第一次射出了惊恐的神色。

“如果我告诉你,我向你询问关於母亲的每一个问题,都是虚情假意,你会不会很惊讶?”

纪尤尊肩膀以上的部位开始剧烈挣扎,但纪莫邀一臂锁喉便将他制服。

“焉知教过我,说人被紧绑时,只要手中握着一段绳索,死结就能变成活结。你知道我握住的是什么吗?”纪莫邀的语速逐渐加快,而他的眼里,逐渐蒙上一层又一层的悲恸与愤恨,“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是靠什么坚持到这一刻的吗?”他用手指将纪尤尊的眼睛扒到最开,“你看着我,睁眼看着我!”

纪尤尊整副面孔都在抽搐。

“你面前的这双眼睛,就是你亲手杀死梁紫砚的唯一见证!”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