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七十七章 脱母身 醒父魂(下)

第七十七章 脱母身 醒父魂(下)

“焉知,别怕……姐姐在。”

温枸橼紧紧握着妹妹几乎要融成汗水的手,很快便陷入了词穷。

葶苈坐在屏风之外,只能用言语加以鼓励。

她们能做的太少了。

“焉知,我真的恨不得……恨不得替你生。”

“别……”嫏嬛仰头看着姐姐,弱弱地捏了她的手,“太痛了,我没力气跟你说话……”

“这天杀的。”

嫏嬛知道她在骂谁。即便痛得撕心裂肺,她还是忍不住问:“他丶他人呢……”

温枸橼满脑子都想着嫏嬛生孩子的事,几乎都快忘记纪莫邀这个名字了。如今被突然这么一问,她当下瞠目结舌,答不上话来,只能隔着屏风望向葶苈,指望弟弟能有应答的急才。

然而葶苈并没有。

“定知,你二姐问你大师兄人在哪里呢……”

被问到第二遍,葶苈才颤颤巍巍地起身,“我丶我这就去叫他。”他刚踏出房门,就见龙卧溪与三位师兄风风火火地赶到跟前。

“怎么样了?生下来没有?”孙望庭小声问。

葶苈惊慌失措地连连摇头,“二姐要找大师兄,我该怎么办啊……”

陆子都脸色一白,“这丶这如果说了实话,会不会……”

“不管了,随机应变吧。”马四革於是又将葶苈拉回房前,高声答道:“大师兄他旅途劳累,一觉睡下,还没醒来呢。我们见他一路操劳,实在不忍惊扰。但是别担心!他一醒,我们就马上把他拉过来,绝对不敢耽误你们相见!”末了,他还朝周围人使眼色。

“对啊丶对啊。”孙望庭立刻会意,“大师兄真的太累了,好不容易才终於能眯一会……”

“是,我们都怕吵醒了他,所以就……”陆子都最怕撒谎,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

“二姐你就专心生,反正大师兄一醒来,我们就带他来见——”

“够了!”

嫏嬛那一吼,不知激发了什么神秘的力量,令四个人膝盖同时一软,“扑通”一声跪在门前。

“你们要骗我到何时?你们大师兄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比你们清楚?他就算再累丶就算只剩一口气,怎么可能不立刻赶到我身边?怎么可能为了片刻休眠,而置我於不顾?”

葶苈伏地解释道:“我丶我们不是有心要……我们只是……”

嫏嬛大口喘着气,可依然厉声问道:“他死了吗?”

“没有!”马四革高声回答。

“大师兄没有死!这绝对不假!”孙望庭也澄清道,“他只是挨了纪尤尊一掌,又运功过猛,一下昏了过去……”

陆子都低泣道:“我们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叫醒他……是我们没用,说好了要把大师兄完完整整地带回来给你的,可是……”

嫏嬛听罢,又擡起头望向依然抱着自己的姐姐,“一姐,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温枸橼艰难地点点头,“可我们也杀了纪尤尊。他已经死了,死透了,不会活过来了。这都是纪莫邀的功劳。”

嫏嬛看着姐姐,又隔着屏风看着门外跪着的四个人影。身体此刻的疼痛并不比上一刻要轻,只是随着心痛加剧,比重渐渐变小了而已。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几乎在滴出的同时便与脸上的汗液融为一体。

温枸橼恨自己在这一刻说不出合适的话。

房间里是血与汗混杂的腥臭味。

温枸橼对嫏嬛出生的情景,只有非常模糊的记忆。

那时自己只有三岁,甚至不怎么记得母亲怀着嫏嬛时的模样。只知道有一天,自己就突然多了个妹妹。

孩童意识中的“突然”,原来要经历这样一个鲜血淋漓丶狼狈不堪的过程。

很难想象,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浑身污秽地来到这个世界的。

“焉知,你还记不记得定知出生的时候……那时你太小,也许都不记得了。但我已经六岁,记得可清楚了。”

说起童年时,她明显感觉到,嫏嬛的呼吸渐渐恢覆了规律。

温枸橼擡眼望着另一头的绒嫂和赵晗青:她们虽然一直默不作声,但似乎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两人的神色都专注而疲倦,一面为目前的进展而满意,一面又为未知的终点而茫然。

这到底要生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温枸橼此刻能做的,只有一直说话而已,“我们三姐弟,唯有你是在书斋生的,我和定知都是在爹娘卧室里出世。定知出生那天,家里为数不多的s仆从都跑去伺候母亲了,留下我们两姐妹在前院踢球。你还记得吗?”

“嬛姐姐,用力!对,再来!”

本打算娓娓道来的故事,频繁地被赵晗青和绒嫂新的指令打断。

不过比起听自己回忆过往,肯定还是赶快把孩子生下来比较要紧。

“焉知,现在抱着你的人,不应是我……”温枸橼毫无预兆地哭了,“他本可以亲手了结纪尤尊的性命,可他丶他故意将手刃仇人的机会留给我。他是为了我们姐弟的这口怨气,才不惜用尽全身气力废了纪尤尊的武功,我才好下手……是我没有照顾好他,我们没用……”

谁知嫏嬛一把抓住她的手,骂道:“我都只剩半条命了,你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凄凄惨惨!”

温枸橼破涕为笑。

她知道嫏嬛并不是有意要用这种粗暴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只是实在痛得厉害,无论做什么都要额外用力,所以连一句玩笑话也变得像劈头痛骂。

“也不要说什么应不应该。”嫏嬛大力呼吸着,“你怎么就不比他应该了?你是我姐姐,你陪我生孩子,有什么不妥吗?”

“二娘子,快了丶快了!对,再用力!”

真是奇怪,同样是在鼓舞丶在引导,可绒嫂说出口的话,就是比赵晗青的更有韵律和节奏。所谓经验,实在是无法言喻的玄妙之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温枸橼已经无法想象,嫏嬛那纤弱的身体里,怎么可能剩馀哪怕一丁点的气力,然而她还在用力丶还在喘息丶还紧紧抓着自己的手。

温枸橼不知道在场的女人都是怎么想的,但自己是真的永远都不要生孩子。

那四个活宝还跪在门外,像是等待县官提刑审问的犯人。

温枸橼其实很想探个头出去,好好嘲笑他们一番,可实在不忍心松开嫏嬛,只好忍痛作罢。

龙卧溪去哪里了?

可能去陪着纪莫邀了。

也好,反正那条老泥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看到了,嬛姐姐,出来了!”

“来,再来最后一下,好——”

随着嫏嬛最后一推,所有人都听到了什么东西滑出来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清脆的哭声。

温枸橼觉得自己怀里的人,瞬间从一根绷紧的弓弦化成一坨柔软的丝绵。

“生下来了,焉知。”

嫏嬛合上眼,没有说话。

“你可以休息了。”

外头跪着的四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四革拍了拍葶苈的肩膀,“葶苈,恭喜了。”

“你们也是!你们现在都是叔叔了。”

孙望庭嘀咕道:“天啊,我还这么年轻,就要做叔叔了。”

“你又在发瘟。”马四革推了一下他,“也不想想你在漆头村那些同龄人,哪个没有一儿半女?在他们眼里,我们都要算命格不好的。现在只是让你做个叔叔,看把你委屈的。”

陆子都喜极而泣,“太好了……如丶如果大师兄可以……”

“噢,生下来了啊。”龙卧溪不知何时来到门外。

“师叔,”葶苈起身问,“大师兄他……”

“我把他放到你们爹娘旧时的卧室去了。好好躺着的,不用担心。”

屏风后一阵忙乎,赵晗青便抱着孩子走了出来——“是个女孩。”

葶苈一个箭步上前,可来到跟前又不敢碰,生怕碰坏了,“她好小。”

“是啊……就是这么一个小家夥,可把嬛姐姐累坏了。”

大家都簇拥上来看——襁褓中的这个小粉团子,已经眨巴着眼睛在看面前这许多陌生的面孔。

“嫏嬛和大师兄的孩子,原来是这个样子。”孙望庭煞有其事地说。

马四革道:“说得好像你有认真想象过她的模样一样。”

这时,有人敲了敲敞开的门扉,“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原来是终於为众人安放好车驾马匹的姜芍。

“留夷姐姐,快来看,是个女孩。”

姜芍穿过众人,从赵晗青怀里接过女婴,“嫏嬛叫得那样凄惨,我还以为是个沈甸甸的胖孩子。没想到原来这么小丶这么轻……”

“我丶我可以抱抱她吗?”

姜芍一擡头,见是已经浑身湿透的温枸橼,忙将婴儿递上,“快,你这个姨娘应该先抱个够。”

温枸橼接过初生的外甥女。“你好呀……”她与女婴四目相对,“我是你姨娘,我们以后一起玩,好吗?”她说着便抱着孩子回到屏风后面。“焉知,还睁得开眼么?别急着睡,要不要先看一眼你女儿?”

嫏嬛迷迷蒙蒙地伸出一只手,“你们都……看好了吗?我来日方长,不急着这一时。”

“真是的,你是她亲娘,稍微有点好奇行吗?”

嫏嬛忍着笑睁眼,轻轻揪住了襁褓的一角,“来,给我看。”

温枸橼将孩子摆在她枕边,“给你看个够。”

嫏嬛用手指轻轻蹭了一下婴儿轻柔的脸颊,“你真好看。”

温枸橼道:“像你。”

“乱讲,这么小一张脸,怎么看得出像我了?”

“就是像你。”

嫏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连上辈子的力气也用尽了。”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她还是小心地将女儿拉到了胸前。

说来奇怪,女婴生下来哭喊了一声后,便没有再闹,甚至在一群亲眷臂间递来递去,也没有丝毫扭拧。然而,在母亲将她揽入怀中的一瞬间,她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开始尖声啼叫起来。

温枸橼忙凑上前察看,绒嫂与赵晗青也聚了上来,可大家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哪里不合这孩子的心意,以致於要如此哭闹。

嫏嬛也是一头雾水。她这时也顾不上喘息,来去换了好几个姿势,想了所有的办法,可婴儿对一切安抚都无动於衷,似乎只是一心执着於大哭一场。

“刚生下来就这么大脾气。”温枸橼茫茫然地抓住外甥女的小手,“可你又不会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孩子一直在哭,可听着又不像是在索要什么,就只是单纯地在制造噪音。

大家聚在屋里,面面相觑。就连阅历丰富的绒嫂也一筹莫展,不知怎么去哄这个小祖宗。

哭声穿过屏风丶穿过门窗丶穿过屋墙。

她一定是在为了什么而哭。

可什么都在她面前了,她为何还不心足?

幸好温家的宅子够大,附近也没有邻居,不然估计都要被街坊怨他们扰民了。

温枸橼甚至觉得,如果这是别家的孩子,自己早就发飙了。

嫏嬛的表情却很平静,仿佛知道女儿为何而哭。她合眼抱着大叫不止的孩子,淡定得像是故意将自己的喉舌借给了女儿,如今是女儿在替自己哭闹。

温枸橼轻抚妹妹的头发。

啊,好吵。

正一筹莫展之时,半掩的门被“咿——”地推开。

“谁家的小孩,吵死人了……”

这干涩而沙哑,仿佛刚从久眠中醒来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唿”一声闷响。

众人往外一看——虽然盖在披风之下还看不到脸,但这屋子里只剩一人不曾到场。

就在纪莫邀被门槛绊倒的那一刻,婴儿停止了哭泣。

“见鬼了。”大家还没回过神来,只有温枸橼第一个起身,扶起倒地之人,“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吗?还谁家的小孩?你还有脸问?”她随即一手推开屏风,推开阻隔了十个月的重重屏障。

温嫏嬛与纪莫邀聪明一世,却从未想象会这样重逢。

嫏嬛小心将女儿推开,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纪莫邀立刻扑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嫏嬛说得没错——就算再累,就算只剩一口气,就算站也站不稳,他也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

“焉知……”

嫏嬛用另一只手蹭了蹭他的脸,“你瘦了好多。”

“我本来就瘦。”

嫏嬛笑了,那没掉的半条命一下子又涌了回来,“能和你一起活着,真的太好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泪如泉涌。

那是他们最疲惫丶最狼狈丶最脆弱的时刻。哪怕只是相视而泣,也已经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量。

但他们不知道,即便是那样,旁人看到的,却是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画面。

其实,在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某一个明知存在却不敢提及的角落里,他们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

也许一别便是永别。

在深柳园是如此,在青刀涧是如此,在竹林也是如此。每一次转身而去,下一刻就可能阴阳两隔。

这句话於他们而言,熟悉而又沈重,快慰而又辛酸。

“还问是谁家的孩子……”嫏嬛流着泪放声大笑,“还能是谁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女儿啊,大魔头!”

纪莫邀这才看到四脚朝天,躺在一边的小婴儿。

“这是……”他情不自禁地碰了一下女婴的手,立刻就被她握住了食指。“可是怎么……没人……告诉我?”

嫏嬛见他一脸错愕,沾沾自喜地答道:“是我叫她们替我保守秘密的。你走时给我留了一个惊喜s,所以回来时,我也要给你一个惊喜。”

纪莫邀久久地凝视女儿,“是她在哭。”

“是啊。”嫏嬛细声道。

“她吵醒了我。”

嫏嬛轻轻将女儿推到纪莫邀跟前,“不跟你的救命恩人打声招呼吗?”

纪莫邀只是盯着她,没出声。

恍惚间,父女间似乎已经交流了千言万语。

嫏嬛见两人都不作声,打了个哈欠,气若游丝地呢喃道:“我好累,想睡……”她抓紧了纪莫邀的手,“等我睡醒时,你一定要在啊。”

“在,我哪里也不去。”

趁嫏嬛合眼之前,温枸橼又问:“那女儿呢?女儿要不要留在身边?还是我替你先抱走?”

嫏嬛摆手道:“你们有力气,先代我们陪陪她吧。”

温枸橼哭笑不得地将外甥女抱起来,“可怜虫,你爹娘要腻在一起,不肯理你咯。”

但女婴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乖乖地沈入她臂间。

“你娘说得对,来日方长。你以后再慢慢烦他们,今天就先让你爹娘休息一下。”

温枸橼抱着孩子来到门外,见大家虽然都很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可半步也未曾走远。

“大师兄他没事吧?”葶苈关切地问。

温枸橼笑道:“他们两个一起,什么事都不会有。让他们休息去吧。”她扭头叮嘱绒嫂和赵晗青:“一个刚生过孩子,一个刚从昏迷中醒来,说话都没力气了。劳烦多做些温和补身的汤羹,让他们好好调养一下。至於你……”她望着怀里的小粉团,“就先跟我过。”温枸橼抱着外甥女刚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好奇怪啊……”她凝望眼前的走廊,又扫了一眼庭院,“你们大师兄,应该从没来过我家吧?两间卧室相隔甚远,他这么迷迷糊糊丶误打误撞,竟没有迷路。”

“是不是因为看过嫏嬛的图纸?”马四革笑道。

温枸橼没好气地抿抿嘴,“真是受不了这些聪明而不自知,但你又不得不服的人……”她低头看着襁褓中昏昏欲睡的婴儿,“你爹娘都是这样,估计你也逃不掉了。”

人死恶未死,人生绊已生。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