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七十八章 玉无瑕 庭满花(上)

第七十八章 玉无瑕 庭满花(上)

嫏嬛睁眼时,恍如隔世。

酸楚遍布全身,仿佛任何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可能让身体的哪个部分掉出来。

“焉知……”

幸好还能看到他。

“我睡了多久?”

纪莫邀躺在她身侧,答道:“快四更天了,但我没留意时辰。”

“大家都去睡了?”

“对。绒嫂和小青就在隔壁屋,孩子在你姐姐那里,如果要她们过来,我替你叫。”

“不用了。”嫏嬛细声道,“有你在就行了。”

两人对视了一阵,又笑了起来。

笑得有气无力,但已经是他们近乎虚脱的身体能够发出的最狂野的笑声了。

“真把你吓到了吧?”

“吓到了,真吓到了。”

“不是哄我?真的吓到了?”

“平白无故,怎么可能预见自己突然有一个女儿?”

嫏嬛有些心疼地抱住他,“我这个玩笑,没有过火吧?”

“说什么呢?”纪莫邀将她拉入怀中,“我不辞而别,丢下你一个人承受这诸多辛苦,才是过火的那个。”

“没事,我又不是不晓得你会走,也从来不是孤单一人。何况你走时,我们也不知道这许多……”

“我如果知道……”纪莫邀轻吻嫏嬛额头,“就不会走了。”

“如果知道了,我更要赶你走。不然我们什么都做不成。”

“道理我都懂,只是……”纪莫邀松开手,仰天扶额,“母亲说过,虽然没人能选择谁来做自己的父母,但她希望每一个孩子出世,都是母亲由衷的选择。我就是觉得……”他长叹一声,“我剥夺了你选择的机会。”

嫏嬛伸手替他按摩太阳穴,“你情我愿,说什么剥夺不剥夺的?我们都没想到生儿育女那么长远的事,确实是挺突然的——现在想来也还是很错愕——但既然都生了,便不是坏事。”

纪莫邀依旧望着房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是……”

“又在想什么呢?”

“在想……不能说是在想,更像是在害怕。”

嫏嬛抱紧了他。

“焉知,我怕我不知道怎么做人父亲。甚至连‘父亲’这个称呼,在我脑里都……带有贬义。”

“没关系。”嫏嬛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左手,“你知道一个称职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就足够了。你有疑问时,就想想你的母亲会怎么做。孩子我已经生下来了,接下来的职责就由我们共同分担,无分父母。”

纪莫邀笑了,“所谓父职母职,想来也都是些生造出来的说法,何必过分纠结?只要觉得合适,就该一起做。”

嫏嬛见他的左手一直不消停,索性牢牢握住,问:“是截泉掌的寒气侵袭吗?”

“不。”纪莫邀转了个身,自行压住左臂,“是扶摇喝呼掌……我拧断纪尤尊四肢经脉时,耗力过度,导致筋骨内损,才会一直颤抖。不怕,这都是掌法里提到过的隐患,母亲也警告过我。只要慢慢休养恢覆就行了,不会落下病根。”

嫏嬛面对着他,眼眶又红了,“就在前几天,我还想起她了。就毫无预兆地……突然想起她,然后想起关於她的所有事。你那时还问我,她会不会恨你。”她捧着纪莫邀瘦削的面孔,“也许她曾经恨你,也许她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爱你,也许你永远也没办法知道她真实的想法……但能看到你亲自将纪尤尊送入阴曹地府,她一定发自内心地感到自豪。”

纪莫邀失笑,“给出致命一击的是你姐,不是我。”

“我知道。”

阔别十月,两人相互都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太多太多的秘密要交到对方手中,而不敢与第三人言。

他们都很清楚,纪尤尊的死固然关键,也是所有人急需解开的第一个心结,但二十年前的惨案远未结束。

纪尤尊只是一人,是惨案的谋划者,手中握着所有参与者的把柄。如今他死了,那些曾经活在他控制下的人面对从天而降的自由和突然消失的安全感,将会陷入一种恐慌与癫狂交织的状态。纪尤尊活着时,一直不遗馀力地堵截真相大白的渠道,几乎要将当年惨案天衣无缝地封印。如今他虽然不能再威胁任何人,却也意味着事件不再是秘密。而掌握了真相的纪莫邀,乃至於整个无度门,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比起将来要面对的,我们往日与同生会的交锋不过儿戏。祝临雕和赵之寅一直不敢在儿女婚事上对我们认真,应该也有纪尤尊在其中斡旋的缘故。但如今纪尤尊已死,他们可以用最微不足道的理由,将我们赶尽杀绝,而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更何况,我杀了邢至端,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吴迁应该做不了什么……”嫏嬛低叹道。

“吴迁从来就做不了什么。如果我是他,我甚至不会主动做什么。他也许对二位师父唯唯诺诺丶言听计从,但那只是为了方便,并不是因为他真心拥戴祝临雕和赵之寅。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个热血少年郎,从来也只是表象而已。”

“那你有没有想过将他变成盟友?就像星宿们那样。”

纪莫邀笑问:“你最近才见过他,又为何不曾向他示好?”

嫏嬛挨在他臂间,答道:“因为不可能。”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个中原因。

“吴迁不是星宿。众星拱月,而月在我手,因此才有号召力。”纪莫邀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屑,“但吴迁对小青和葶苈,从来都没有至死不渝的忠诚。他的世界一直都以祝蕴红为中心。无论是同生会,还是他的师父们,吴迁都没有很明显的执着。他是一个很容易听进道理的人,这一点你我都深有体会。但无论有多相信一条道理,只要不能满足他围绕祝蕴红而生的目的,他是不会付诸实践的。祝蕴红对祝临雕和同生会满怀厌恶,吴迁也就没必要投入过多的感情。但祝蕴红对我们也没有任何不可割舍的情谊,因此吴迁也不可能出於纯粹的正义感而为我们冒险。”

“他会坐山观虎斗。”

“更何况,祝临雕和赵之寅如果身败名裂,他还有渔翁之利可图。”

嫏嬛皱起眉头,“他应该……不会那么功利吧?”

“他现在当然不会这么想。但当机缘送到面前时,为了祝蕴红,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那就看看你能否言中了。”

“不必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语气,你知道我不会错。”

“讨厌……”嫏嬛轻轻挠了一下他的脸,“可我又好喜欢你这样,怎么办?”

“怎么办?先睡个回笼再想怎么办吧……”纪莫邀说完便往嫏嬛怀里钻。

“喂,你睡的时候,能不能顺便给女儿想个名字?”

纪莫邀两眼一瞪,顿时s没了睡意,“我以为过了这么久……你都想好了。”

“没有。我怀着她已经很累了,想名字的重任当然要交给你了。”

“那……容我想想。”纪莫邀又恢覆了方才的姿势,沈默了一阵后,他又道:“孩子……跟你姓。”

嫏嬛抱着他的肩膀,对此并不意外,“你不想她跟纪尤尊姓?”

“我……”纪莫邀用额头挨着嫏嬛的下巴,“我的名字,是母亲留给世人的警告,是她苦难的证词。这个警告,包含了她所有的绝望,但又存着她对人性的一丝期待。而我和这个名字一样,都是她在别无选择之下的创造,是她留在世上最深刻的印记。我如果改名,便不会有人记得她曾背负的苦难。所以,我必须永远与这个名字同行。只有这样,才会被人问起;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回答,才有机会将梁紫砚的一生相告。我不会因为纪尤尊的死而抹除她苦心埋下的伏笔,这是我生来就要背负的。但我们女儿……不需要这么沈重的包袱。”

嫏嬛道:“那不如这样,大名跟我姓,你先给她取个顺口又有意思的小名。”

纪莫邀笑了,“怎么有意思法?”

“你的名字给过我太多遐想,我想让她也有这样一个名字。”

“你是指谐音吗?”

“你别管,反正你好歹要取个小名。大名可以留给我。”

“好。”

日渐东升,二人相拥覆眠。

清晨时,姜芍照常来到后院练功,惊见孙望庭坐在回廊上发呆。

“这么早?”她上前问。

孙望庭挠挠耳朵,挪开腿请她坐到身侧,“也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就睡不着了。”

姜芍欣然坐下,“一路辛苦了。”

“我还好,比起大师兄,那真是一点都不辛苦。”

“我不单单是说去鹿狮楼这一趟……”

孙望庭扭脸看了她一下,却又在她回望之前将眼神闪开。

“你从漆头村归来还未及喘息,就又出发去地通关了。现在正好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是啊……”

“等事情结束了,我陪你去探望令堂大人。”

孙望庭捂着脸,艰难地应道:“好。”

姜芍扶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孙迟行他……一定不后悔救了你。”

孙望庭一手托着额头,试图遮住自己双眼,低语道:“我丶我不知道要怎么记住他……我不晓得怎么解释才好。我无法轻易说出原谅二字,可要说恨……我又觉得不是。”

“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好的坏的都记住就行了,没必要逼自己下一个定论。我们谁都无法被只言片语来公道描述,你哥哥自然也不例外。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就别找了。不想去原谅,就不要原谅。不想去恨,那就不恨。也不矛盾啊。”

孙望庭用力抹干眼角,苦笑道:“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是我自作多情了。”

“哪里……我们都有迷惑的时候。我刚从登河山跑出来时,不也是多得你开解,才逐渐学会坦然面对的吗?”

孙望庭蜻蜓点水般拍拍自己肩上的手,指尖却不敢过多地在对方手背上逗留,“你真好。”

姜芍见他有些怯意,便主动将手收了回来。

孙望庭自抱双臂,像是在自讨没趣后挽回颜面的无奈之举。

姜芍低头道:“你虽然没有再提起,但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很在乎我的。”

孙望庭偷笑了一下,但更像是在笑自己。

“以前的我,根本不敢分心去想那方面的事。不敢接受你,可也不敢彻底拒绝你……那时心里太乱,感觉无论如何决定,都无法表达我的真情实意。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耗费你的一番衷情,如今想起,挺不应该的。”

“千万别这样说……”孙望庭展开双臂,换了一个较为轻松的坐姿,“我早就想通了。我跟大师兄和嫏嬛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将你逼入两难的境地。那不是我喜欢你的初衷。”

姜芍笑了,“你总说我好。其实你也特别好,你知道吗?”

孙望庭脸一红,道:“嘻嘻,你这么说,我可就信了啊。”

“当然要信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怕父亲的诬蔑了。无论他给我扣什么无中生有的罪名,都会有人相信我的清白,而我也不会再因此而沈郁。他说我们通奸又如何?我们真有私情又如何?我们活得堂堂正正,难道还怕了吗?葶苈和小青比我们年幼,尚不曾有半点惧意。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又怎能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而畏首畏尾?”

孙望庭眼睛渐渐瞪大,“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吗?”他觉得姜芍好像给了他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可又怕自己想太多,不能解其真意。

姜芍抿嘴笑了,不说话。

孙望庭这下急了,“留夷,你回答我啊。你丶你跟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芍捏了一下他的脸,“傻子。”

孙望庭按着被捏的位置,爬到姜芍跟前,恳求道:“我人笨,只怕曲解了你的本意。求你给我个痛快。”

姜芍坦然一笑,抓住了孙望庭的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最清楚。现在的我,肯定没有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但我就是……有点想去喜欢你,你懂吗?”

孙望庭激动得浑身发抖,“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那我刚才捏你那一下痛不痛?”

“痛,真痛。”

“那就行了。”

两人握手坐了一阵,眼看晨露散去,这才想起他们来到后院的本来目的。

“望庭,要不趁早先打一架?”

“好呀。”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