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七十八章 玉无瑕 庭满花(下)

第七十八章 玉无瑕 庭满花(下)

“乃父返光时,妻儿哪处知?枕边清冷寞,流火再燃迟。”纪莫邀将一封封心月狐的来信在面前铺开,不禁感慨,“七月流火……流火指代的就是心宿。当初纪尤尊拿孙凫的临终之辞来取笑他,被我听到,这才造就了与孙迟行打赌的契机。我一直以为,‘流火’是在比喻亲情,想不到真正的答案,就在字面上。”

当初纪莫邀第一次跟嫏嬛说起这首诗时,两个人都没多想。但自从跟心月狐暗中联络之后,嫏嬛便意识到诗中还有一层意思。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够精准地揭开孙迟行内心最羞愧脆弱的伤疤。

“也多亏纪尤尊未能参透真意,否则,他怎可能放过孙丶杨二家老小?”嫏嬛掀开被子,伸了个懒腰。

“毕竟师父与孙家交情不浅,关於杨浦君的讨论都是私下进行的,外人根本无从知晓。纪尤尊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众叛亲离的窝囊废在弥留之际陷入懊悔的笑话。”

“以如今的情势,你觉得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我们在登河山有内应,而姜骥也已经被我们引入了后知后觉的死角,无法迅速应对变局。因此,首先对我们动刀的,一定是同生会。他们会以替邢至端与纪尤尊覆仇为名,围攻无度门。”

“那你来得及吗?”嫏嬛不无忧虑地握住他的左臂,“你兼有新伤旧患,一定要慢慢休养,不能操之过急。”

“真要来时,也不由得我。但同生会在动手前,应该还要处置一个人。”

嫏嬛刚要开口,就见赵晗青推门进来——

“嬛姐姐,你的肉羹来了。”

纪莫邀与温嫏嬛双双凝望乐此不疲地忙碌着的赵晗青,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放下餐食后,晗青又问:“还需要什么吗?我给你们拿。”

纪莫邀草草收起案上的信,道:“可以把……孩子抱过来吗?”

晗青连连点头,“当然可以,我这就去。”

赵晗青走后,嫏嬛问:“你觉得赵之寅会怎么做?”

纪莫邀轻叹,“赵之寅的可怕之处就在於……你永远只记得他和颜悦色的模样,却无法预料他会不会主动牺牲自己的亲生女儿。所以我不知道,他会否在铲除无度门之前,想起小青还在我们这里。”

“就算赵之寅想把女儿捞出来,祝家也不会希望小青回涂州的。”

“当然。祝蕴红已经恨她入骨。而对於祝临雕而言,跟我们生活了这么久的小青,早就不是自己人了。带她回涂州,就等於是帮我们安插了一个内应。祝临雕和赵之寅都不是傻子,肯定清楚后果。祝临雕不会主动要求赵之寅放弃自己的女儿,而赵之寅也不会主动在祝临雕面前为女儿求情。一切心照不宣,只看他们暗中博弈最终由谁胜出而已。”

嫏嬛哀怨地望着房顶,“你说得没错。就是不知道赵之寅最终会作何选择,才是最可悲的。但来自父辈的恶意,我们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只盼我们的女儿……不用经历同样的煎熬。”

正说着,温枸橼已到门外,“我进来了啊。”

嫏嬛还未及应答,就见姐姐抱着孩子推门而入。

“你们终於想起来还有个女儿了。绒嫂说小孩子s长得特别快,一天一个样。你们再不来看,哪天就不认得了。”温枸橼笑嘻嘻地将孩子递到纪莫邀跟前,“你还没抱过她呢。”

纪莫邀眨眨眼,没有伸手接,而是指着嫏嬛躺着的卧榻说:“先丶先把她放下来吧。我手抖,怕抱不稳。”

温枸橼照做了,“吃饱喝足丶干干净净丶精神爽利,现在陪她玩最合适了。”

“多谢一姐,把脏活累活都替我们做了。”

“大家都有帮忙,我也没觉得有多劳累。”

嫏嬛笑着握住女儿的小手,“你看你,一生下来就有这么多人伺候,真是有福气。”

“想好名字了吗?”温枸橼又问。

“没有呢……”嫏嬛好奇地擡眉,“你们是不是已经给她起了好多名字了?”

“没有,哪里敢啊?我们生怕叫顺口了,以后改不回来。所以都只敢叫‘侄女’丶‘外甥女’,这些肯定没错的。”

“有心了,我们会尽快起名的。”嫏嬛望向纪莫邀,“是不是?”

纪莫邀从与女儿的对视中猛然抽离出来,仓促地应了一句:“是,在想了。”

“行,那就静候佳音。我先去医肚,快饿死我了。”

温枸橼离开后,嫏嬛打趣道:“你怎么总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她?”

纪莫邀皱皱眉,依旧盯着女儿看,答道:“遇到第一次认识的人,不都应认真审视一番么?”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她……”纪莫邀望着在软垫上咿咿呀呀地伸展四肢的女婴,“长得不像我。”

嫏嬛错愕地瞪了他一眼。

“也不像你。”

嫏嬛顿时失声大笑,“你要把我吓死——下次说话给我说全了!哪有小婴儿长得十足像大人的?渐渐长开了,才能看出和我们相像的地方啊。”

“也是。”

嫏嬛见他还是恍恍惚惚丶不知所措的样子,便拉住他,道:“扶我起来。”

纪莫邀小心将她从榻上扶起坐好。

嫏嬛把女儿抱到臂间,“你看她,好像认得我们。”

“她也是第一次认识我们,自然也要仔细审视一番,看看她爹娘到底是何方妖魔鬼怪。”

嫏嬛被逗笑了,“你别胡说八道,笑得我也手抖。”

纪莫邀不再出声,而是惬意地移到书案边,提笔写下一个字。“这个名字好不好?”他举起纸给嫏嬛看。

纸上写着一个“瑜”字。

“小瑜?”嫏嬛在嘴里小声念了几遍,“等等,如果用了你的姓,纪瑜……觊觎?”

“我们两个都喜欢这个字,又暗藏谐音,可以说是满足了你所有的愿望。”

“就是‘觊觎’这个词……有些过分有意思了。”嫏嬛的语气全不像是在挑刺,反而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我觉得她不会介意。”

“我也觉得她不会介意。”嫏嬛低头问女儿:“对吗,小瑜?”

纪瑜在她胸前发出一阵“咕咕”的笑声。

纪莫邀於是置笔起身,“那就这么定了,谁都不许反悔啊。”他将那张纸贴在了门外。“我的任务完成了,大名就交给你了。”

温枸橼回来探望时,一眼就见到了贴在门上的“瑜”字。她推开半掩的门,问:“你们想了一天一夜,最后敲定了一个带贬义的谐音?”

嫏嬛擡头望着她,“美玉为名,不好吗?”

温枸橼看他们一脸自满的样子,实在是哭笑不得,“你们是真的不怕招女儿咒。”

“小瑜才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呢。”嫏嬛举起纪瑜晃了晃,“你跟姨娘说,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温枸橼接过孩子,调侃道:“冷静地想一下,她是你们的女儿,应该会喜欢这种阴阳怪气丶意味不明的名字。”

纪莫邀坐在一旁,强忍着没笑出声。

“笑什么呢,妹夫?”

一听到温枸橼喊他“妹夫”,原本好好坐着的纪莫邀仿佛被人在背上踢了一脚,差点没趴倒在书案上。“别……不要这样叫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嫏嬛拍了姐姐一下,“我们明明说好的,何况他还没恢覆元气。”

温枸橼纳闷了,“我还以为焉知是开玩笑的,原来你真是受不了。”她抱着纪瑜准备离去,“没什么别的,我就带她回去了。你们继续休息。”

谁知嫏嬛叫住了她,“一姐,还有件事……我想问你的意见。”

温枸橼又覆坐下,“怎么了?”

嫏嬛正色道:“事关小青。”

时至下午,趁纪瑜熟睡时,大家便偷闲到后院来小聚。

“春意渐暖,万物覆苏,实在是郊游的好时节。”龙卧溪仰天赞叹,“如此好天,踏马寻芳,岂不美哉?”

“趁还没人来要我们命,应该抓紧时间出去玩一玩……”温枸橼提议道。

陆子都不无怀念地说:“以前在惊雀山时,我们也常与师父在春夏之际一同外游,可开心了。”

马四革忆起少年时,两眼发亮,“出发时是师父带着我们,回来时就是我们拖着他咯。”

“为什么啊?”赵晗青不明就里地问。

孙望庭答道:“因为师父已经喝得大醉了啊!”

众人哄笑,又盘算起下次出游的目的地。

葶苈道:“这附近也有好些去处,小时候爹娘带我们玩过。我已不大记得了,一姐应该知道。”

温枸橼轻笑,“小时候觉得,只要是家门外,一个雨后的水洼都是好玩的。可现在游历多了,见识广了,就觉得木荷镇这种弹丸之地,着实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景致。实在想郊游的话,最近估计也只有琪花林了。”

孙望庭扭脸问姜芍:“登河山春天时肯定也很美吧?你们会春游吗?”

姜芍木讷地摇摇头,“美是美,但无论季节怎么变,修行是不能断的。”

正说着,绒嫂便捧着一大盘刚出炉的糕点出来了,“大家趁热吃。”

春风得意,饮宴正欢。

上一次这样无忧无虑地聚会,大概是离开东蓬剑寨之后。

能与思念的人共度时光,原来是那么难得的事情。

有时分别太久,甚至会忘记当初还有不分开的选项。

但没有一人后悔。

如今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毕竟下一次,也不知是几时。

就在大家谈笑风生之际,温枸橼觉得背后隐隐有股压力。

她一回头,就见纪莫邀披着斗篷出现。

从后院的绿叶彩花丶粉面丹唇转身,看着纪莫邀黑色斗篷之下略带苍白的面孔,仿佛两眼忽然失去了色觉。

“你吓死人了,走上来不说一声!”

“明明是你先回头的……”

“能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往我脊梁骨里送一阵阴风的,估计也只有你了。”温枸橼没好气地起身,“来坐下。”

但纪莫邀无意入席,“我的胡琴放哪里了?”

陆子都立刻举手,“我去拿!”

“我跟你去取……”纪莫邀幽幽转身,“焉知突然想听我演奏一曲。”

两人走后,绒嫂不禁感慨,“我总觉得先夫待我已十分不错。如今一比,还是有所不足啊。”

赵晗青点头附和,“我和绒嫂一早准备好要贴身陪护嬛姐姐,谁知邀哥哥完全不用我们插手。所有斟茶递水丶洗漱更衣的事情他都亲力亲为,我们顶多只是递递东西而已。明明他也算是大病初愈,我也劝他不必那么操劳,可他好像很执着。”

“这样也好。”温枸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们轮流看孩子,他守着焉知,挺公道的。”

姜芍又道:“我昨日贪新鲜,跟小青一起照顾孩子,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都颇觉手忙脚乱。一般人家里也没个帮手,只有父母两个日夜不眠地操劳,真是太辛苦了。”她瞄了一眼孙望庭,“令堂大人就更加……实在难以想象。”

孙望庭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如此说来,二十八星宿养大你一个天下无敌的少当家,也不过分。”

马四革叹道:“贫贱夫妻独自拉扯大好几个孩子,才是常态。养不大的也有好多……我小时的乡里,家中多有早夭的兄弟姐妹。能像姜芍和我侄女这样的,不过凤毛麟角,实属有福。”

正说着,陆子都也回来了。“我没有错过什么好玩的吧?怎么一个两个都在打哈欠?”

温枸橼慵懒地侧卧在地衣上,“本小姐起了个头,现在收不回来了。”可她刚倒下没多久,便又“唿”地坐了起来,“有妖气。”

众人往院门方向一看,见纪莫邀拎着胡琴又回来了。

“我就走开一会,焉知就睡着了。”纪莫邀立在花前,无所适从,“要不我奏给你们听吧。”

龙卧溪顺手替他留出空位,“无任欢迎,快来丶快来。”

但纪莫邀没有加入筵席,而是直接坐在了花丛边的石栏杆上。“有什么想听的吗?”

温枸橼笑道:“来首欢快的吧。表达一下你初为人父的心情。”

然而纪莫邀似乎没有听取她的提议,天南地北地一口气奏了好几首——一时春雨润物,一时金戈铁马,一时人声鼎沸,一时s午夜独酌——几乎不带间歇,上一曲馀音未消,下一曲便捷足先登。

纪莫邀面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能凭音声来判断乐曲的情绪。

他停下时,已然浑身是汗,但面上终於回了一层血色。

陆子都做出要击掌的手势,可却像是害怕惊扰了乐曲止息后的寂静而作罢。他无处安放的手最终倒了一碗水,送到纪莫邀跟前,“大师兄,歇一会吧。”

马四革问:“这些曲子里有些我们没听过,是新作的么?”

纪莫邀将空碗交还陆子都,答道:“我哪里有闲暇作曲?都是从天籁宫中偷出来的。”

“好厉害啊。”葶苈用指尖互捧代替击掌,“那丶那在鹿狮楼给我们演奏的那一曲——那个《第八章》——有名目了么?”

纪莫邀摇头,“这两天光想女儿的名字了,那首曲子要再等。”他从石栏杆上跳下来,环视后院。“我从卧室一路走来,都能隐约听到你们嬉笑之声。想必在这里奏乐,整间屋子的人多少都能听见。”

温枸橼点点头,“我家确实……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也就意味着,我与焉知无法在家中练习《乱神志》。”

众人恍然大悟。

这确实是个问题。胡琴音色低婉,独奏时并非十分响亮。但琵琶穿透力太强,演奏《乱神志》势必鸡犬不宁。

“不能在家里练,可以去琪花林练啊。”温枸橼道。

纪莫邀一口答应:“好,那等焉知身子恢覆了,我们就去琪花林。”

“就你们两个吗?去多久?”

“不能带第三人,只能我们两个去。至於多久,起码要熟习为止。”

“那小瑜呢?就交给我们了吗?”

纪莫邀几乎要脱口言是,但最后还是让步了,“我们……早出晚归便是,不会亏待女儿的。”他见众人没有异议,便回房去了。

大家又坐了一阵,便尽兴散去。

温枸橼回到房中,见纪瑜还未睡醒。

刚出生时五官还挤在一块,如今圆润些了,确实颇像嫏嬛幼年时,甚至跟葶苈小时候也有六七成像。

外甥多似舅,她长得像我和葶苈也不奇怪。

温枸橼趴在纪瑜身边,喃喃道:“你不要怪你爹娘没时间来陪你。他们身负重任,一刻也不能懈怠。你这么聪明,以后一定能够谅解这番苦心。”

纪瑜似乎在做梦,面上带有隐隐笑意。

“真是个豁达的孩子。”

宅院的另一头,忽然传来悠扬的胡琴之声。

“听,你娘都醒了,你却还在睡。”

纪瑜七日大时,第一次随父母来到琪花林。随行的还有姨娘和舅舅。

在嫏嬛和葶苈心目中,这里依然是仙仪姑姑抚养他们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回忆。

纪莫邀和温枸橼对琪花林的印象则完全不同:在他们眼里,这里永远都只是纪尤尊杀死温言睿的地方,很难再赋予其它含义。

在金池旁逗留了一阵后,温枸橼与葶苈便带着纪瑜返回。

“来,跟你爹娘道别。”

嫏嬛吻过女儿,轻声道:“晚些见。”

一阵凌厉的春风穿过丛林,扬起漫天桃花。

马儿惬意地在路边吃草。声杀天王埋头在马腿间捉虫。

嫏嬛抱着琵琶在池边坐下,“事先提醒,我的手势非常生疏。”

纪莫邀咧嘴笑道:“阿芝已特地将乐谱简化,变得更易上手。她还亲自在我面前弹过,我当场倒下,半天都没缓过来。以你的天资,加上她的指点,一定很快就能练好。”

“我若练不好,就白费她一番苦心了。愿她在天之灵,保佑我指下生风。”

二人架起手中乐器,屏气凝神。

《乱神》起,风向逆;《乱神》止,水波平。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