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归途水 践行炊(上)
大地回春,气温渐暖,转眼又过了一些日子。
“小瑜,你是不是快要满月了?”
女婴望着温枸橼,小小的眼里有着大大的错愕。
“没那么快,这才……”葶苈掐指一算,“过了十七天而已。”
温枸橼叹道:“我们在这里天天好吃好喝哄孩子,全然不像命若累卵的江湖中人。”
绒嫂道:“这样不是挺好吗?你们之前走南闯北,九死一生。如今难得享用片刻安宁。”
“绒嫂有所不知,”温枸橼轻笑,“惯於在不安中生活的人,不会将任何岁月静好视作当然。简而言之,我们都是血雨腥风后的惊弓之鸟。越是安逸的日子,我们过得越心虚。”
“但你们也没有视作当然啊。”绒嫂也笑了,“你们是我见过活得最清楚明白的年轻人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还对世间险恶一无所知呢。”
温枸橼将小瑜举高,逗得她“咯咯”直笑,“希望小瑜不用像我们这样,小小年纪就要承受来自大人的恶意。”
“也不知二姐和大师兄要练到几时才觉得满意。”葶苈托起腮,一脸茫然。
“他们两个肯定要精益求精,力求完美。就算同生会五更杀上门来,他们起码也要练到三更天。何况,唯有练好了,我们才有以少胜多的希望……否则你觉得,我们各自能撂倒几个同生会的喽啰?”
葶苈自知理亏,正色点了点头。
时至黄昏,他们应该也快要回来了。
其实那两个人在琪花林,也不完全是在奏乐。
身处没有第三人的空间里,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回到一种久违的状态。有时一睁眼,也不知这里是琪花林,还是青刀涧。
但这不重要,毕竟乐曲也是有在认真练习的。
“我发现你在弹胡琴的时候……”嫏嬛低头拨弄着纪莫邀的前发,“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无论曲子的喜怒哀乐,你都是板着脸。”
纪莫邀在她膝上转了个身,“习惯使然。小时练琴就是这样,不会七情上面。”
“因为纪尤尊不喜欢吗?”
“可能吧。从小我就知道,嚎啕大哭无法让他心软,挤眉弄眼也无法逗他发笑。大了学琴,也就不会把情绪留在脸上了……反正有弓弦替我说话。”
“女儿总是聚精会神地看人,可又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说不定就是学了你的喜怒不形於色。”
“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像你,不会是坏事。”
天色渐暗,纪莫邀起身为嫏嬛披衣,驱车返回。
此时,温枸橼在前院坐立不安,“这两个家夥是不是打算在琪花林过夜了?怎么还不回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车马声。
温枸橼擡脚要往外走,又不敢掉以轻心,便往悬梁上的镜子里望了一眼——果然来者不善。
她深吸一口气,亲自去开门。
门外立着两个大汉,都是吴迁的跟班。只是温枸橼不大记得是哪一对兄弟,甚至来的是不是一对兄弟,也不一定。
“贵客哪位?”
其中一个大汉两眼一瞪,道:“你阿爷。”
温枸橼当场想一拳抡过去,可还是强忍怒火,继续堆笑问道:“不知二位爷爷有何贵干?”
另一个大汉不屑地笑笑,单手递上一封信,“这是给晗青的家书。看过之后,识趣就照信里说的做,否则……”
他们没有把话说全,只是把信交给温枸橼,便嬉笑着离开了。
果然跟之前预料的一样。
拆开信后,赵晗青一眼就认出了字迹,“是吴迁亲笔。”她飞快地看过全文,看得手心冒汗,眼眶盈泪。
葶苈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问:“是他们威胁你回去吗?否则就要对我们动手?”
“不……”赵晗青将信丢在面前,“是老师他……”
温枸橼将信拿到眼前一看——信中只字不提无度门与纪尤尊,只说缪寿春突染顽疾,命不久矣。老人自知时日无多,只希望死前能见上心爱的徒儿一面。
“小青,”温枸橼握住赵晗青的手,“这是陷阱。他们投鼠忌器,才要先支走你。”
“我知道。”赵晗青颤抖着抹了一下眼角,“我明白他们的意图,可我不敢揣测老师病情的真伪。万一丶万一老师真的……”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声——纪莫邀和温嫏嬛终於回来了。
“看到门前有客,就没急着回来,跟上去看了个究竟。”纪莫邀扶嫏嬛坐下,顺势从温枸橼手里接过信来看,“人还是住在簇云居,不难找。”
嫏嬛冷笑,“外来之人,也只看得上那里。”
赵晗青见大家都在,也不怯场,坦白道:“我丶我想回去看看师父。”在任何人插嘴制止前,她匆忙解释道:“我知道回去一定会被他们关起来,也没办法再与你们来往。我也知道这一走,他们没了后顾之忧,便会大肆宣战,跟你们斗个你死我活。所有的后果,我都清楚,可是……”她跪伏在众人面前,“老师是我的再造恩人,我不能让他孤独终老!我让他失去了最爱的孙女,已经罪无可恕。如果他弥留之际,身边连个暖手的人也没有,那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s自己。”
温枸橼忍不住问:“可如果这是骗你的呢?如果他身体好得很呢?”
“可我怎么知道呢?老师本就年迈,身边又没个亲人陪伴。不管有多不可能,他万一真的时日无多,我难道就不回去陪他最后一程吗?”晗青连连摇头,“我亏欠他太多,我冒不起这个险……”
温枸橼见劝不动,只好将希望寄予嫏嬛和纪莫邀。
谁知嫏嬛一把握住晗青的手,道:“放心回去吧。我们不怕。”
“嬛姐姐……”
“无论缪寿春是否真的患病,你都要回去。”
“焉知,”温枸橼急了,“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一姐,如果小青不回去,那就算这一刻缪寿春毫发无损,下一刻同生会也能用他的性命来威胁小青。我们何必逼她做这种非人的抉择?”
温枸橼心急如焚,“道理我懂。可这一回去,回祝家那个不见天日的小花园里,我们再救你出来就难了啊。”
“所以你不要回祝家。”嫏嬛叮嘱道,“投奔你老师,然后乖乖地让同生会把你们软禁在那里。”
“二姐,这是何意?”葶苈问。
“小青身在医馆,祝蕴红就无法轻易骚扰她。而且有缪寿春作陪,容易从中取事。”
赵晗青半喜半忧,又问:“可万一他们不理会我的请求,非要把我关在祝家呢?”
纪莫邀摇头道:“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听从你的请求。”他於是朝温枸橼使了个眼色,“因为你将会有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温枸橼恍然大悟,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先回避,把小瑜也带走。容我跟小青单独说话。”
赵晗青终於回到自己房间时,见温葶苈坐在门前,已昏昏欲睡。
她没有叫醒对方,只是落寞地坐在他身旁。
温枸橼跟自己说的话,她每一句都记得,却似乎没一个字听得懂。
不,她其实比谁都懂。
但她宁愿自己什么也没听懂。
从小到大,所有让她抓耳挠腮也想不通的种种,如今豁然开朗,变得无比通透。
这应该是好事,自己以后也一定会感激这一晚。
可嘴里为何如此苦涩?
她疲惫地枕在了葶苈肩上。
葶苈骤然惊醒,“小青?你回来了?”
晗青“唿”地坐直,假装自己从来没有靠近,“嗯……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丶我本来想等你回来,跟你说说话。想不到睡着了,真是……”
“没事,我们现在就能说啊。”她推门请葶苈进屋,“你要是凉病了,姐姐们可要怨我。”
葶苈傻傻笑了,但一坐下,又肃然问道:“你决定好了吗?是不是真的按信里要求那样,明日就跟他们回涂州?”
晗青点头,“他们明天一早就会来接我走。”
葶苈并没有显得十分惊讶,“我多少也猜到了……你不会丢下你老师不管的。”
“对不起,葶苈。”
葶苈诧异地擡眼,见伊人已泪流满面,“小青……”
“你费尽心思将我从牢笼中救出来,我现在却主动要回去……我这么任性,让你所有的让步与牺牲都付诸流水……我对不起你……”
“小青,不要说了。”葶苈爬到她跟前,抓住了她的手,“你没有对不起我,一点也没有。”
赵晗青望着他,泪眼之中似含着笑。
葶苈见过她笑,见过无数次了。但即便是她笑得最合不拢嘴丶花枝乱颤的时候,也远没有这晶莹泪光下似有似无的笑意一样释然与欣慰。
晗青抱住了他。
抑或是,他将晗青揽入怀中呢?
不重要了。
他们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反正就觉得这样抱着合适,仿佛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表达离别前夜的心情。
“葶苈,谢谢你。”
“我愿意。”
女孩的泪水浸湿他的肩头,他却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同时哭出来。
他如果哭了,只怕就不能干净利落地分别,那便有违初衷。
“我们不会分别很久的,小青。”葶苈抱紧了她,“肯定很快就能见面,到时……就不会再有人能控制你了。不用窝在我们这里,也不用担心会被抓回涂州。云游四方,悬壶济世,多好。”
“葶苈,我……”
“你老师叫你回去,说不定是有什么仙方要秘授与你,要是错过了,岂不可惜?”
赵晗青破涕为笑,“又在胡说……”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屈服而回去的,所以不要觉得辜负了我。你依然是我们努力保护的那个向往自由丶胸怀苍生的医人——我们做的一切都值得。只要你没有放弃你的志向,就没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问题。这只是你卧薪尝胆的试炼,熬过去了,就没人能阻止你。”
“我记住了。”
他们终於松开彼此。
“我舍不得你们。”
“那当然。跟我们一起,最好玩了。”
晗青浅笑,“我每天都会想你的。”
葶苈怯怯低头,希望深夜的暗影能够掩盖他此刻面上的颜色,“我也会想你……”他揉了一下鼻子,匆忙起身,“我还是不要打搅你休息了。回去路远,他们又不心疼你,赶紧趁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晗青点头,“你也不要太晚。”
葶苈不敢再流连,推门离开了。
一迈出门,两行清泪便决堤而下。
这也许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表露心迹的机会,但他主动放弃了。
他答应过自己:永远不可以做小青理想路上的绊脚石——以前不可以,现在不可以,未来也不可以。
天知道何时能再见面,那时又是什么光景?
一路滴泪回到房中,温葶苈无法安睡。他左思右想,还是点燃蜡烛,倒水研墨,下笔写那份他一直都没有胆量写的文书。
第二日一早,车驾便来到门外。
嫏嬛在房中为赵晗青扎上崭新的披风,“涂州地北,不如我们这里暖和。你一路上想吃什么丶要什么,就让他们伺候,千万不要吝啬开口。你是掌门千金,要有威仪,就跟你留夷姐姐那样。心里越是不忿,就越不能瑟缩,越不能牺牲了体面。”
“我知道了。”晗青摸着扎在胸前的领结,欲言又止。
“不用担心我们。”
“我不担心,也不害怕。”晗青道,“我只是会很想你们……跟你们在一起,每一刻都很自在快乐。”
“那就行了。”
这时,纪莫邀推开了一边门,但没有进屋。
嫏嬛道:“我们准备好了。”
纪莫邀摇摇头,“不急。让他们等。”
晗青偷笑,“不愧是邀哥哥。”
纪莫邀叮嘱道:“小青,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
晗青朝他点头,“一刻也不曾忘记。”
纪莫邀满意地笑了,“缪寿春没有白收你这个徒弟。”
晗青笑笑,转身再看了一眼自己居住近一年的房间。
“我不会给别人住的。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嫏嬛道。
“谢谢嬛姐姐。”
不远处传来孙望庭在前院的嚷嚷——“催什么催啊?你们赵娘子千金之躯,磨蹭一点怎么了?有没有点礼数了?”
赵晗青面露难色,“我还是不要耽误太久,不然都要打起来了……”她急步来到前院,见门外车马齐备。来接她的是何其丶何求兄弟,随行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仿佛单凭眼神也要将她挫矮几寸。
幸好,她早就习惯了别人居高临下的目光。
她往前迈出一步,却还是忍不住再次回头,跟所有人默默道别。
她的目光,最终与葶苈相接。
喉咙里似乎有话要跑出来,可就是发不出声音。
葶苈见她犹豫,便走到她跟前,道:“等你回来,我送你一件大礼。”
“什么大礼?”
“是惊喜,现在不能告诉你。”
她微微一笑,“那你要等我回来,不能送给别人啊。”
“我哪里敢啊?只有你,才受得起这份礼物。”
“那就好。”她低头,“就当我是省亲,我们还是夫妻,这一点依旧不变。”
葶苈坚定地答道:“不变,当然不变。”
“那我走了。”
“保重。”
她终於回头,艰难地踏出离开的第一步。
一定很快就能再见的。
但万一……
赵晗青猛地转身,一把抱住温葶苈——一切尽在不言中。
嫏嬛看到此情此景,一时情难自控,扭头倒在了纪莫邀肩上。
“怎么了?”纪莫邀搂着她问。
“你那时独自去了摩云峰,因此不曾见过……”嫏嬛偷偷回头看着相拥的少男少女,“那时祝蕴红为了催葶苈早日求亲,决定不再诈病,提早跟吴迁离开。分别时,也曾这样突然回身抱住葶苈。”
“原来如此,不愧是两——”
嫏嬛警觉地按住了他的嘴。
葶苈又何尝没有忆起旧时?
但此刻的心境,与彼时真有天渊之别。
若再见到那日的自己,葶苈一定会破口痛骂。骂自己为何如此轻浮任性丶优柔寡断丶后知后觉,恨自己为何心存疑虑,却没早点悬崖勒马,怪自己是否毁了别人一生。
那份无法言喻的愧疚,从不曾离s去。
而如今,当另一个女孩再一次真挚地抱住自己时,他提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辙。
尽管,他知道这一次内心的感情更真实,也更深厚。
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幼稚愚蠢的温葶苈了。他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许下的承诺——即便只是在心里向自己许下的——一个也不能违背。
这也许就是……长大的代价。
他不能变回那个连自己也鄙视的人。
他纵容不起。
“小青……”葶苈抱着她,但不敢比她抱得更紧,“我等你回来取礼物。”
赵晗青终於松开怀抱,她的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
“等我,定知。”
谁曾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称呼,几乎压垮葶苈内心所有的堤坝。
他不敢再说话,只能流着泪点头。
最终,赵晗青在一群大汉的簇拥下,登上了归返涂州的马车。
她在木荷镇这一年其实长高了不少,可还是轻易被那群虎背熊腰的男人淹没其中。
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车里。风干的泪痕印在脸上,痒痒的。
离开涂州时,她还是那个不起眼的“二小姐”——不起眼到连夜离家出走,也要第二天日中才有人察觉。如今车马相迎,招摇过市,确实有名门闺秀出行的阵仗。
她掀开窗帘,朝跟在车下的弟子问道:“可带有可口的糕饼?我饿了。”
那群人始料未及,一下乱了方寸,“哎,我丶我去问问师兄。”
“远行路上备好食水,随时伺候,还要我吩咐吗?车里坐着的若是你们掌门,若是祝小姐,你们难道还敢这么一问三不知?”
周遭的弟子们被这么一骂,立刻乱哄哄地奔前跑后,过了好一会才,从窗外递入一碗水和几个薄薄的小烙饼。
赵晗青自然不会计较送进来的是什么东西,她只是想小尝被人服侍的滋味而已。
撕开烙饼,车中香气四溢。
跟绒嫂的手艺还是差太远。
嘴里嚼着食物,她觉得心情没有方才压抑了。这一路也许孤单,但她已经不再害怕。她未必会迷上使唤别人的快感,但曾经那个低声下气丶人微言轻的自己,也早就不覆存在。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