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八十章 药尚浓 日初升(上)

第八十章 药尚浓 日初升(上)

涂州的空气,何其熟悉,何其讨厌。

赵晗青深深呼吸,试图找回在这里生活的体感——并非因为怀念,只是为了更好地完成自己回来的目的而已。她的灵魂,在多年前就已经跟这个地方恩断义绝。

马车不出意外地停在了祝家门外,随行的弟子们开始将行李往屋里搬。

“恭迎二娘子归来。”

那是缪泰愚的声音吧。天啊,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老师的儿子,毓心的父亲……

不。

赵晗青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正色应道:“家父可在府上?”

“师父今日不在家,命我在此迎接二娘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有我张罗。”

赵晗青冷笑,又道:“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缪泰愚一时语塞,过了一阵才答道:“那要看二娘子想要什么了。缪泰愚一介凡夫,自然有力所不及之处,还望二娘子包涵。”

赵晗青笑道:“那倒不必担忧。我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不会让你摘星捞月。我只是……想先见见令尊大人。”

缪泰愚先是一楞,又茫茫然问:“二娘子现在就要见吗?”

“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探病。如果老师真如信中所言,病入膏肓丶时日无多,那我更应尽快探望,哪里还能浪费时间安排住处?”

“这个……二娘子,这个我……”

赵晗青在心里轻叹一声:虽然心里明白,他们只想尽快软禁自己,但也不至於对这种请求毫无准备吧?同生会着实无人,只能让缪泰愚来做他最不擅长的事——待人接物。

“你若有疑虑,还是让我直接跟父亲说吧。”

“那丶那请二娘子先下车。”

“我不下。你去叫他来。”

开什么玩笑?我若下了车,你一手把我推进门,那我不是白跟你纠缠了?坐在s车上说话,还有些高低贵贱之分,他们才不敢贸然动手。

所谓威仪,应该就是指这个吧?

缪泰愚似乎真的怂了,丢下一句“二娘子稍等”便匆匆离去。但其馀人搬东西的脚步未曾停下。

过了一会,又有人出来了。

“小青。”是吴迁的声音,“二位师父都不在家,你还是回屋里等吧。”

赵晗青眉头一皱,道:“左右退下,我要跟迁哥哥单独说话。”

吴迁一听,也摆摆手让所有人离开,留下自己站在车前。

“是谁说好了不插手我们的事,怎么转头就忘了?”

“小青,你可以随意嘲讽我丶怨恨我。但我若不写这封信,二位师父就要对我有意见了。我还要照顾小红,容不得节外生枝。希望你能理解。”

邀哥哥说得不错:吴迁为了祝蕴红,可以做最匪夷所思丶前后矛盾的事。

本来还想缅怀一下旧时那个温厚体贴的迁哥哥,但转念一想,他其实一直就是这样——吴迁没变,只是她赵晗青变了。

“我也不想费时责备你。你让我去医馆见见老师吧。”

“小青,师父有命,让你先安顿下来,明日再安排探望。”

“病重之人,还能为我迟一晚再死?”

“小青,别任性——”

“吴迁,别装了!你知道你那封信都是胡说八道。师父根本没有生病,是不是?你只想尽快将我关进乌浩宫,做回那个不问世事丶不扰尘烟的仙女!”

吴迁沈默许久,又道:“你就打算赖在车上吗?”

“你奈得我何?”

“小青……”

“叫我父亲来。反正你也说不了算。”

吴迁长叹一声,离开了。

赵晗青松了口气——终於不用压着嗓子说话了。

幸好她坐在车里,只用声音跟外界交流。如果让他们看到了自己控制不善的表情,那她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再铿锵有力,也无济於事。

威仪这种气质,真无法一蹴而就。

好佩服哥哥姐姐们,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气定神闲丶谈笑自若。自己只能东施效颦,勉强吓唬那些本来就居於下位的人。

真正的对手还没出现呢。

不知过了多久,祝家大门再次打开。

“小青。”

久违地听到父亲的声音,赵晗青竟有些想哭。

不是因为想念这个人,而是因为想到了母亲。

“吴迁跟我说了,你想去医馆看缪先生?”

“他病了,我作为学生去看望,不对么?”每次跟父亲对话,赵晗青总是很自然地陷入焦躁,仿佛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你不是不在家么?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赵之寅掀开车帘,道:“我又不是不让你去。你先下来。坐在车里对人颐指气使,算什么样子?”

“无论你用什么话来羞辱我,我都不会动。你已经给我扣过一个通奸私奔的罪名,我的名声早就毁了。现在充其量只是过过刁蛮女儿的嘴瘾,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骂吧,我受得了。”

赵之寅瞪了她一阵,又放下帘幕,退开一步。“我知道你怨我,我也不指望你会突然跟我冰释前嫌。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带你回涂州是为你好。你若是还跟无度门纠缠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赵晗青阴阴笑道:“是我主动选择跟无度门纠缠一起的吗?你也真是好笑。明明为了祝蕴红,眼也不眨就牺牲掉了自己的女儿,现在还有脸跟说是‘为我好’?是你的廉耻丢得太快,还是我道德底线太高?”

“够了!”赵之寅喝道,“牙尖嘴利,真是像足了那个纪莫邀。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那个弃母弑父的十恶不赦之人!”

“让我去医馆。”

“不行。我劝你还是乖乖下车,不然我让人擡你下来,实在不行整架车子拆了搬进去,也要把你送回家。”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你脚下又没生根,要你进屋有何难?”

“你若再逼我,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祝伯伯。”

空气短暂地陷入了绝对的沈寂。

赵之寅“刷”地拉开车帘,压着声音骂道:“你胡说什么?”

赵晗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一路北上,她都在猜测父亲听到这句威胁时的反应。

“你是怎么知道的”丶“是谁告诉你的”丶“你什么意思”丶“不是真的”丶“没有这种事”丶“都是骗人的”……

如果他真的这么说了,那此事绝对不假。

只可惜他没有用以上的句子。能问“你胡说什么”,实在是一个能避免间接承认的绝佳反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跟你祝伯伯风雨同舟数十年,早就没有什么秘密了。”

“真的吗?”赵晗青歪头看了看父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祝伯伯难道一早就知道?如果他知道,那吴迁知道吗?祝蕴红知道吗?如果不知道,需要我……帮忙转达吗?你不需要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是要住回乌浩宫的。等我回去之后,再慢慢告诉他们就好。”

又是一阵沈默。

赵之寅再次放下帘幕。

春天潮湿的空气,竟也会有这样焦灼的触感。

赵晗青不敢动,还是端坐在车里。她不允许自己好奇,仿佛车外埋伏着一只耐心的怪物,就等着咬下她暴露出去的第一寸肌肤。

她听到大门开关,没一会又出来了一群人。

“二娘子,”是缪泰愚,“我带你去医馆。”

赵晗青如释重负。

而这也意味着,那个秘密是真的,而如今父亲知道自己是知情者。

他会因此将我灭口吗?

她早就对父亲没有好感,却依然很难想象他会对自己起杀心。

别人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终究是不同的人,对吗?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这么想,更解释不了为什么赵之寅就是有别於纪尤尊丶姜骥之流。相比起那些能狠下心残害亲生骨肉的父亲,自己的父亲似乎止步於羞辱与控制。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马车停在缪寿春的医馆外。

赵晗青大力吸入令她欣喜若狂的草药味。

她在涂州时,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比起祝家,这里反倒更让她有回家的亲切感。

她没听到缪泰愚敲门,那家夥应是径直走了进去。

过了一阵,就听得他说:“二娘子,医馆已到,容我带你进去安歇。”

赵晗青这才跳下马车,随缪泰愚入内。

一进门,她就见到了那个久违的老医人。

“老师!”她狂奔到缪寿春面前,一下扑到老人怀里,“你丶你没事吧?”

缪寿春一脸错愕,扶住她问:“我儿子来跟我说,我还不信……傻孩子,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赵晗青低下头,“一言难尽。”随后回头对缪泰愚说:“我就住在这里不走了,你们爱锁门锁门,爱监视监视。我不会离开,你们也不要让别人进来。”

缪泰愚似乎并不想跟父亲处在同一空间里,含糊答应后,又马上借口要把行李从祝家搬过来,匆忙离开了。

缪寿春拉赵晗青回屋里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长高了,是个大姑娘了。”

“嫁为人妇,早就不是小女孩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扑身下跪——“老师在上,是我一时大意,令老师骨肉分离……”

缪寿春忙拉她起来,劝道:“算了,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毓心跟着我,不也是与母亲分离吗?鱼与熊掌的问题,不是那么好解的。你不要自责。”

赵晗青顿时泪流满面,“可是这样的话,老师与毓心便不能相见,实在……”

缪寿春苦笑道:“你见了温枸橼没有?”

赵晗青点头。

“那她……转达了我的话没有?”

赵晗青再次点头。

“那有什么好哭的?”缪寿春笑着拍拍女孩的肩膀,“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分隔两地,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

“不是这样的丶不是……”赵晗青抱着老人,嚎啕大哭,“老师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毓心也不可能这么想!她不是缪泰愚的亲生女儿又如何?老师依然是抚养她长大的祖父啊!你们依然是一家人,这和血缘没有任何关系!”

缪寿春听罢,默不作声。之前的笑容依旧僵硬地挂在他脸上,却是赵晗青见过最悲伤的表情。

“我听人说,宁孤生死了。”

“是。”赵晗青答道。

“温枸橼除了跟你说,还有跟谁提及此事吗?”

“跟她家里人也说了,但他们都很可靠,不会散布出去的。毓心也……不会知道,除非她母亲告诉她。”

“龚云昭不会说的。”缪寿春低叹道,“她能在妹妹家栖居,全凭孩子的父亲是同生会得意弟子。她妹夫是个心高气傲的郎君,眼里容不得一粒微尘。他如果知道毓心是龚云昭和宁孤生偷情生下的孩子,那孤儿寡母就要流落街头了。”

赵晗青抹干泪痕,总算平静了些。“老师也是为了毓心,才一直对s此守口如瓶?”

“是啊。”

“那老师为什么要跟枸橼姐姐说实话?”

缪寿春长叹一声,低头道:“毕竟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今天宁孤生是个一文不值的败类,生前死后都遭世人唾骂。做这样一个人的孩子,当然一点好处也没有。但万一毓心想知道呢?等她长大了,懂事了,不怕闲人的流言蜚语时,可能会想知道生身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真相,也许对她百害而无一利,但她有权知道。我不晓得自己还有几年可活,恐怕等不到亲口回答她的那一天——但你可以,温枸橼也可以。你们可以替她保守这个秘密,等她准备好的时候,再告诉她。”

赵晗青挽着老人的手臂,答道:“一定的。只是老师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怎么了?”

“不要再说你跟毓心没有关系了……”赵晗青话一出口,眼泪又回来了,“我在无度门这一年多里,感触最深的就是……所谓亲人,与血缘无关。就算为人父母,也能下手谋害亲生儿女。我的父亲对我,不也是不管不顾吗?老师与我没有亲,而我嫁给温葶苈之后,身边也都是跟我毫无血缘的人。可偏偏就是跟你们一起时,我才觉得是跟亲人在一起。只有你们在,我才觉得是回到家里。毓心是你一手拉扯大的,你们感情之深,就算是龚云昭也难以匹敌,又怎么可能不值一提?就算老师能割舍,难道毓心就能彻底忘记最疼爱自己的爷爷吗?你觉得自己无权将她的身世带进坟墓,又凭什么觉得你有权将自己从她命中抹除?”

缪寿春握着她的手,感慨万分。“我早听说无度门有个伶牙俐齿的纪莫邀,想必你跟他偷师了?”他的眼里闪着晶莹。

赵晗青破涕为笑——“无度门口才了得的人,远不止邀哥哥一个。老师,不如我给你熬些粥水,再慢慢跟你说吧。你知不知道,我最近还接生了呢?”

“这么厉害啊?我都还没教过你,你就无师自通了?”

“哪里,我也是要看着别人来学,一个人可做不来。”她在炉竈间穿梭,“怎么才这点米菜……同生会就是这样孝敬老人家的吗?等下缪泰愚回来,我可要骂他。”

“甚好。你一来,他们不敢不改善饭食。我一副老骨头倒是无所谓,什么粗茶淡饭都能过日。可你这么年轻,还在长身体,千万不能饿着。”

医馆陈旧而僻静,而一老一少的谈笑声不绝於耳。

浓郁的草药香中,终於有了一丝人情的气息。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