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八十章 药尚浓 日初升(下)

第八十章 药尚浓 日初升(下)

角宿与亢宿在路口远远看到斗木獬,便开始招手。

斗木獬还装作一脸不解,“不是心宿约我们看日出的吗?怎么她自己没来?”

亢金龙喉咙里“哼”了一声,“临行了,才说腹痛起不来,让我们自己来与你会合。”

“就是。”角木蛟也哭笑不得,“整个鳞角园就数心月狐最多事。明明前两天还兴致勃勃地说,新年之后一次日出都没看过,今天非要来看一次。结果人家貉丶兔丶虎丶豹都不肯理她。我和亢宿想着今日反正一早就要值勤,就勉为其难陪她走一趟——结果她自己来不了,你说是不是胡闹?”

斗宿笑道:“你也不想想,那其馀人都是四条腿在地上爬的,巴不得躲在洞里睡多一会,哪里会对日出感兴趣?你们两条蛟龙天上飞,来看日出不是正好了吗?”

角宿边走还伸了个懒腰,“也是。就算是登上了月宫的兔子,待到日出东方,也会从天上消失。”

亢宿调侃道:“你们斑爪园就没她这么乱来的家夥,真是让人羡慕。”

“羡慕什么呀?不还是被她叫上了?”

角宿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你太好说话了,她才专挑你这种老好人。不信你让她挑女土蝠试试?”

斗木獬心不在焉地陪笑。

在登河山峰看日出,是所有星宿初受封衔后一个不成文的仪式,也是大家闲时热衷之事。即使是声称眼睛碰一点光就会瞎的女土蝠,也曾经在山峰一侧的密林中遥遥观赏过旭日霞光。

身临顶峰,傲视北南。东眺海云,西揽群山。辽阔大地,尽收眼底,而不知视野之界限。

“秦岭东有山,可登天星汉。”亢金龙往头顶上一抓,仿佛真的能抓一撮白云下来。

斗宿感叹:“若有仙家下凡,实在是没有比我们这里更便利的位置了。从云端一跳就能着地,轻轻一飘,东南西北都畅通无阻。”

“是啊。”角木蛟望着东方逐渐涌起的金光,似有所思。

斗木獬斜眼看他,没有作声。

顷刻金乌飞天,日光万丈。

无论目睹多少次日出,都无法习惯其壮观,都会在每一次重新感悟天下之大丶宇宙之奇。

亢金龙不禁感慨:“每次觉得自己有点本事的时候,看一下日出,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斗木獬附和道:“说得太对了。”

可角木蛟依旧一言不发。

太阳完全升起,雾气亦全散。但三人未有去意。

“少当家小时候……”角木蛟终於开口,“我好几次带她上来看日出日落。她那时还是个小不点,我就让她坐在肩上,骑高望远。”

斗木獬留意到,他眼角有些红。

“是啊。”亢金龙也想起旧时,“少当家三四岁时最喜欢骑高高。我们里头高个的,哪个没有被她骑过?结果现在,她比我们好些人都要高了。”

自从虚日鼠死后,所有涉及姜芍的话题都会点到即止。

但斗木獬可不打算让他们停下来,“当家不擅长陪小孩子,少当家小时候都是跟我们玩的多。”

角木蛟苦笑,“是……我们那时也都是没长大的孩子,血气方刚丶贪玩好胜。少当家就像是我们所有人的小妹妹一样。”

“等她以后做了当家,可就不能这么想了。”斗木獬打趣道。

亢金龙连声大笑,“那是。少当家号令起人来,可不会给你面子。”

一瞬间,姜芍所有的罪名仿佛随晨露消散,她依然还是那个独一无二丶当仁不让的未来当家。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你们玄武七星……不,现在是六星了,有没有去探望过虚宿的家人?”角木蛟问。

“没有呢。”斗木獬无奈答道,“我们之间本来就不能有这么深的私交,何况这种事向来应该由少当家主持。”

“是,也真是……讽刺。”角木蛟回头看了一眼,但并不像是要走。

身在峰顶,四下无人。

“你们真觉得少当家杀了虚宿吗?”角宿问。

斗木獬心头一紧——心月狐提醒过自己,任何偏向於少当家的态度都有可能是蓄意的试探,绝对不可贸然回答,暴露了立场。

亢宿似乎也有自己的心机,反问道:“你觉得呢?”

角木蛟落寞地低头,“少当家自幼宅心仁厚,就算是走路见到蝼蚁也会绕开。我实在不能想象,她会杀害从小就那么疼爱她的虚宿。”

斗木獬道:“确实很匪夷所思。但参宿手上证据确凿,我们又能怎样?”

角宿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只希望凶手另有其人,而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亢宿上前捏住他的肩膀,“我懂你的心情。我们都……挺难接受的。”

“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斗木獬也走到两人身边,“少当家那一刻的心境,我们无从得知。”

“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角木蛟落寞叹息,“毕竟小时循规蹈矩丶成年狂性大发的故事,我们都有听过。可就算这种人真的存在,我也觉得少当家不会是其中之一……”

亢金龙道:“自古就不乏邪魔外道蛊惑人心丶涂炭生灵的故事,就连九五之尊也难以幸免。少当家怕不是在哪里中了邪,才会酿成大错。”

“可她是那么容易迷惑的人吗?”角木蛟连连摇头,“我们看着她长大,她又很少下山,平日相处最多的就是我们。如果她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或是一个轻易被邪术左右的蠢材,那我们又算什么?是我们教育无方,还是没有及早发现她的恶念?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是我们的失败。”

“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斗木獬强忍着心中的答案,努力地编织一个个模棱两可又毫无意义的句子。

亢金龙皱眉道:“大家都想知道,只是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当家如今的态度,怕是不想要活口了。”

角木蛟含泪点头,“我知道,亢宿你也劝过。当初还说生要见人丶死要见尸,但少当家武功高强,一般人怎么可能轻易将她活捉?只怕会有利欲熏心之人,用些不入流的毒计——但就算迷晕了又如何?半路醒来逃跑了怎么办?就算顺利送到当家面前了,等少当家继位后,不还是有秋s后算账的危险?唯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杀了她。这样既能领功请赏,又不会有后顾之忧。我们不是三朝小儿,也懂得一般江湖流寇的心思。”

亢宿绷紧着脸,不禁唏嘘,“少当家从不会仗着自己的武艺欺凌弱小,如今却有可能被三教九流之辈暗算。我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可就是……”

“如果当家下令要你们手刃少当家,”斗木獬发出了终极拷问,“你们会答应么?”

角木蛟立在悬崖峭壁之沿,红着眼答道:“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亢宿忙扶着他的肩膀,好像怕他真的会一激动跳下去一样,“下不了手,我们都下不了手!那是我们亲手带大的少当家,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他也一筹莫展地俯视山下的密林,“只能一死,以报当家知遇之恩。”

斗木獬看着他们,竟为自己方才的无动於衷而倍感惭愧——虽然那是他刻意的伪装,但看到两位情同兄弟的夥伴为少当家如此动容,他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少当家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我们的事……换做我,也一定下不了手。”他姗姗来迟地握住两人的手臂,“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我。我发誓,如若当家终有一日要我们对少当家动手,我当与二位同死明志。”

亢宿与角宿双双点头。

他们不敢为这沈默的誓言留下任何标记,只能在心中歃血为盟。

“他们还没回来。”房日兔坐在心月狐枕边折纸,“这太阳都出来半天了。”

心月狐看着在房宿巧手里逐渐成型的小兔子,道:“想是斗宿的话说到他们心坎里了,这才一直未归。”

“我就不懂了,你明知道角宿跟少当家感情深厚,又曾经一起看过日出,为何不亲自试探?他不也是鳞角园的人么?”

心月狐惬意一笑,“行不通的。他们是仙家瑞兽,不能轻易在我们这些地上畜生面前流露出软弱犹豫的一面。斗宿与他们地位相当,他的话才更容易入耳,向他坦白真心也会更轻松些。”

“壁宿今天应该就会将伪造的信送去给当家看了吧?”房宿将折好的小兔子递给心宿,“送给你。”

“谢谢小兔子送我一只小兔子。”心宿在爱人面上吻了一下,“等当家召集我们吧,应该就在这两天了。”

正说着,外头便传来人声。

“他们回来了,你快躺好!”房日兔“唿”地将被子丢到心宿头上。

“心宿,还没起来吗?”亢宿隔着门问道。

房日兔上前开了一点门缝,道:“我在照顾呢,别担心。”

角宿如释重负,“那就行了。要帮忙就开口,不然我们就去巡山了啊。”

两人走后,心宿从被子底下伸了个脑袋出来,“也不知斗宿试探到多深。看样子,还没把我供出来。”

房宿打趣道:“也许是供了,只是他们还装作不知,在逗你玩呢。”

“亢宿可能会使坏,但角宿可不会。”心月狐从被褥里爬出来,眉头欲舒未舒,“你别说,虽然只是装病这么小的事,我还是骗了他们。我一心设计,他们却是真的在担心我的病情。”

房日兔安慰道:“你不是有心戏弄,这都是……为了少当家啊。”

“是啊。”心月狐倒头又躺下,“为了少当家。”

东蓬剑寨依然没有一个公认的寨主。

无度门走后,郭琰与单公迫认真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有辱师名,便自愿共同为历代先师守墓,直至自己心无杂念为止。

他们一带头,弟子们也都消停下来,不再为寨主之位明争暗斗。大家专心修行,亦轮流分担寨中杂务,如此已近两年。

去年夏秋之际,恰逢秦榛生忌之辰,弟子们秉承先师好宴喜乐的作风,在寨中大排筵席,与先人共庆。宴上酒肉齐全,独缺舞乐。有人便提议,不如把师父的宝琴搬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旻恩会弹琴。”不知是谁说的。

迎战无度门时的那个瘦削清秀的少年戴旻恩,如今已有十六岁。短短两年间,他已高大壮实了许多,眉眼间更有一股决绝英伟之气。

郭琰见他在席间殷勤敬酒,便小声问夏语冰:“我观旻恩有尊兄之风,你意何如?”

夏语冰仔细观察了他一阵,答道:“二八尚小,不宜过早定论。”

“不小了。夏师兄十六岁时,已经一鸣惊人。”

“可旻恩不还没有一鸣惊人么?万一他是大器晚成之辈呢?天才之人,或早或晚,终会露出锋芒,师兄又何必心急?”

“也是丶也是……”郭琰饮下一杯酒,随后加入了怂恿戴旻恩一展琴技的呼声中。

戴旻恩初时还一直推脱,可师兄们反覆鼓动,盛情难却,便答应演奏一曲。

宝琴存於书库中,因此取琴的任务便落在了白从宽肩上。谁知他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而戴旻恩最终也无法演奏。

宝琴修好已近半年,但白从宽每次想起得知琴弦断裂时,师兄弟们惊愕的表情,还是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里。

罢了,每个人命中都免不了经历几件尴尬却又怎么都忘不掉的丑事。

他对着面前的书柜深深呼吸,“现在已是春天,是新的开始。我不能再为昨年之事蹉跎了时光。”

“又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白从宽扭头一看,“冰冰?”

夏语冰手里拿着什么,一路走到他跟前,“跟书说话,书会回答你吗?”

白从宽故弄玄虚地答道:“当然会了,不会回答人的书,又怎能称之为书呢?”

夏语冰两眼一眯,生硬地应道:“啧,好深奥呢,我完全听不懂。”

“没礼貌,跟你师兄说反话。”

“不跟你玩了!”夏语冰不耐烦地将信函递到他手中,“这是纪大哥给我们的信,快拆开一起看。”

两人看过之后,双双陷入沈思。

“他不提醒,我还真的想不起来……”白从宽慎重地将信件放在书案上,又带着夏语冰绕过几重书柜,“算年龄的话,姜疾明还是师父的晚辈呢。我也听师父提起过他,惋惜他英年早逝。”

“英年?”夏语冰停了下来,“他去世时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了吧?”

“可在师父眼里,他还是青年小辈啊。再说了,以他的修为,四五十岁确实早了些。师父爱才,因此抱憾也不奇怪。”

“这么说,他们私交应该不错?”

白从宽终於在一个书柜前停下,“师父性格这么好的人,跟谁不是称兄道弟?姜疾明是个名门正派的豪杰,就算不是什么推心置腹的知己,一般书信来往肯定也是有的。”

夏语冰瞄了一眼柜上挂着的标记,“这里摆着的信件都有二十……四年了?”

“是啊,比我们都大呢。”

夏语冰又往前走了几步,“二十五丶二十六丶二十七……这最远可以到多少年前啊?”

白从宽想了想,“至少能追溯到师父拜师学艺的时候吧。他成为剑寨弟子时,好像也就十来岁。如此算来,往前八十年,应该都找得到。”

“太神奇了,我都不知道。”夏语冰满怀惊奇又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旧时的记录,“那再往前呢?师父的师父,一直到师祖那时的书信,还有存留吗?”

“这个的话,”白从宽挠挠耳朵,“只剩下备忘了,比如何年何月何日,何人何地来信言何事……之类的。真迹早跟先人下葬,这里找不到的。”

夏语冰不无惋惜,“是谁规定的啊?我还想看看几百年前的人写信都说些什么呢。”

“这个你要问大师祖了,是他定下的规矩。”

“这你也知道?”

一说起寨史,白从宽又卖弄起来了,“小师祖离世在先。大师祖在整理他的书信时,开始编写备忘,好让真迹去陪葬。大师祖去世后,弟子们便延续了这个做法。”

“说明那些亲笔书信对他们两个都很重要。”夏语冰站了一会,突然又问:“可师父去世都两年多了,他的亲笔信也不曾陪葬啊?”

白从宽感觉自己背脊被戳了一下,差点连胸都挺不起来,“我丶我这不是还在编写备忘吗?八十多年,全靠我一人执笔。所幸师父几年前就跟我提过这事,说他书信数量太过庞大,不必用作陪葬。备忘也照写,毕竟方便查阅,没有坏处。所以所有的信件如今都还完完整整地保存在书库里,哪里也不会去。”

“真好。”夏语冰在书柜间蹦跶了一阵,“那你觉得,我们应从哪里开始翻查呢?”

“双管齐下吧。”白从宽指向书柜的另一侧,“我从鹿狮楼惨案发生前开始逆向检索,冰冰你……就从姜骥出生的那一年看起。”

究竟纪莫邀因何事求助东蓬剑寨?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