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八十一章 走兽行 飞禽鸣(上)

第八十一章 走兽行 飞禽鸣(上)

静安堂中的司晨钟突然响起,但此时已是傍晚。

既非司晨,必有要事。s

心月狐抖擞精神,与其馀星宿聚於正堂。

提前到达的人已经在传阅来自“赵之寅”的信件。昴日鸡则在姜骥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心月狐对此并不惊讶——昴宿家的日升客栈远近闻名,经常会有江湖豪杰慕名而来。因此外头有什么风吹草动,昴宿总能搜刮到一些边角消息。由於多数都是捕风捉影丶以讹传讹,大家多数也只是听过就算,不会深究,因此心宿并不担心他会破坏自己的部署。

现在他在当家耳边说的这些悄悄话,恐怕也只是非目击人传播的非真实故事而已。

二十七人均到齐后,姜骥便开始交待始末——“纪尤尊去年年末才刚到山里做客。不料不出数月,竟惨死於地通关,而凶手还是他亲生儿子!简直……丧尽天良丶人神共愤!”

这句话从姜骥口中说出来,别有一番意味。

对於像心月狐这样对姜疾明暴死存疑的人而言,第一个反应便是:你还好意思骂?

但她清楚,对於深信姜芍是杀害虚日鼠真凶的人而言,这番剑指弑父之人的谴责,只会是先斩后奏的绝佳理由——这世上果然有狠毒到可以杀害亲生父亲的人,而少当家和这种十恶不赦之人交好,可谓近墨者黑,又怎能指望她以后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当家呢?

心月狐偷偷观察身边人的神色,心中并不乐观。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暗暗咒骂纪莫邀:臭小子,若不是你一早把自己名声搞臭了,我今日也不用在这背腹受敌。

但气话之后,她的注意力回到了姜骥身上。

姜骥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纪尤尊的死,对他打击应该不小。当年惨案是纪尤尊为他量身策划的,如今策士身死,他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再是秘密。如今除了同生会,他还会有别的盟友吗?

正思量着,姜骥已经开始点将——“你们谁愿支援同生会,共讨恶贼?”

星日马率先请缨,“我愿前往。”

牛金牛不甘示弱,“我愿同行。”

参水猿第三个出列,“我也愿同去。”

“参宿之前已外出多次,十分操劳。这次还是让我们替你忙吧。”轸水蚓在他背后提议道。

参水猿回头瞪了轸宿一眼。

轸宿抿嘴躲开对方的眼神,没再说话。

房日兔从星日马身后跳出,“请当家允我同去!”

心月狐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

她一早知道房宿很想走这一趟。自从在地通关见过姜芍之后,房宿一直觉得自己未尽本分,总想多帮忙,直到能配得上姜芍受的苦为止。此刻心中一颤,并不是因为惊讶,而是那种你明知一件事会吓到你,但发生时还是禁不住被吓一跳的心情。

可在房宿之前请求出战的人,都是当家一派的。她身边总不能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吧?

但心月狐此刻却只能强忍出列的欲望——她已经在惊雀山走过一趟了,再次请求定会显得突兀,反而会让当家生疑。

至於为什么参水猿能够堂而皇之地再次请缨……因为他是参宿啊。

心月狐在自己冷笑出声前捂住了嘴。

“我愿领军!”下一个出列的是亢金龙。

“当家,我也想去。”这次是角木蛟。

“我也一样!”斗木獬不甘示弱。

四瑞兽已出其三,最初自荐的星日马与牛金牛立刻输了气势。

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当家,这里都是正常的星宿,应对的又是正常的江湖纷争,那多半会挑两员异兽为首,再领着六七个普通的飞禽走兽同行。

但如今,这里没一样是正常的。

当家一定会让参水猿去,而如果派了他去,就不会再让别的星宿骑在他头上了。

心月狐正飞快地转着脑子,忽然听到一个冷傲的声音响起——

“请当家允我前往。”

是壁水貐。

藏在书库里的壁水貐,从来不主动跟人说话的壁水貐,冷若冰霜的壁水貐……居然请求出战?

大家都着实吃了一惊,包括姜骥。“壁宿?”他笑了笑,“真是稀罕。”

“当家,我长居静安堂内,在外未立寸功。如今事关重大,也不知是否牵涉少当家……关系到当家声誉,我不敢不去。”

壁宿打起官腔来,确实也有一套。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跟姜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怎么就突然关乎声誉了?不敢不去又是什么意思?当家对壁宿有什么特别的期望吗?壁宿又怎么知道这番话能说服当家?

外人听起来模棱两可的废话,在姜骥耳中可是清晰得很:壁宿是负责编纂家史的人。她如果亲临现场,便意味着她的忆述最为权威。如今又在姜骥面前表露忠心,其意义不言而喻——她愿意以毋庸置疑的亲历者身份,为姜骥写下不会玷污他声誉的记录。

一般的事,还真犯不上壁宿操这种心。但纪尤尊与姜骥私交不浅,又不知是否涉及姜芍,因而姜骥对此事的重视有目共睹。既然当家如此着紧,那壁宿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当家所想丶忧当家所忧,也就非常合理了。

毕竟,谁不喜欢一只懂得察言观色的忠犬?

而壁宿一出,异兽齐全。其馀人纷纷自惭形秽,不敢再吱声。

姜骥见人数也差不多足够了,便随口问了一声:“还有谁有志出战?”

大堂陷入沈默。

“好,那我就让——”

“当家……”

一个幽怨的声音从角落处传出。

大家齐齐望向声音传来的大堂一角,就见女土蝠怯生生地从房梁上爬下来。

“我想去……可以吗?”

她落地之处,附近的星宿都本能地后退一步,以保持安全的距离。

女土蝠显然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忙弯腰请愿道:“请当家允我随行。”

姜骥看着她孤零零地立在正堂中央,亦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女宿最近连番要求下山,可有缘由?”

心月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参宿频频下山的缘由又是什么?

“请当家勿疑……”女土蝠依旧低着头,但就算她擡头,也没人知道她面具之下的双眼望向何方,“我知此战非同小可,也有很多变数,愿献绵薄之力。那纪莫邀向来诡计多端,与他交锋,需眼观八面,方不至於堕入陷阱。试想万一跟他在夜里遇上,更容易被阴招暗算。如果有我在暗中留意,必定能够见招拆招,立於不败之地。”

其馀星宿听罢,均点头赞同。

亢金龙道:“女宿说得有理。当家,我们都说不上对地通关的情势十分熟悉,确实容易被无度门使绊子。但无论他们有多少伎俩,也没有女宿在夜里的眼力。有她在,就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也能辨明方向。”

有亢宿撑腰,大家更加不吝赞许。

姜骥也被说动了,“那女宿就去吧。”

他话音刚落,轸水蚓便一步上前道:“既然女宿要去,还请当家准许我一同出发!”

一见是轸宿在说话,好些人立刻撤下对女宿的褒扬之色,转而开始偷笑。

姜骥也纳闷了,甚至有些厌烦,“刚才这么多人毛遂自荐,也不见你说话,如今为何突然踊跃?”

星日马也问道:“女宿有飞天夜视的本领,你又能帮上什么忙?跟纪莫邀斗挖地道吗?”

轸水蚓没理他,直接回答姜骥道:“当家且听我一言——女宿毫无疑问是万里挑一的神兵,但我们都很清楚她最大的弱点。若是真在晚上用得着她,自然最好。但赶去地通关的路途上,终归会经历白天吧?车驾中要怎么布置,才能让女宿好好休息?与同生会会合时,总会遇上灯火吧?万一纪莫邀又用这个弱点来对付女宿怎么办?论用人的眼光,我不敢与当家相提并论。但女宿的习惯异於常人,若想她到时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一路上又怎能没人悉心照顾?而女宿上一次顺利出行,就是与我一起。我对她的喜恶已然烂熟於心,让我随行料理她的饮食起居,不必劳烦各位手足,当家也不必为细枝末节担忧,不是百利而无一害吗?我自知没法在两军交战时有所建树,也只能在这个地方有些用处了。还是说……当家心中已有比我更好的人选?”

姜骥听罢,一时无言以对。他坐下想了一阵,又问众人道:“你们之中,还有谁愿担起这个责任吗?”

心月狐心中暗笑:女宿身边,哪里还会有比轸宿更亲的人?何况大家都抱着建功之心请愿,谁会甘心屈尊降贵去做别人的奴仆?

姜骥见无人应答,只好准许。“说得在理,就让你和女宿同行,至於刚才请愿的人里……”他的目光轮流扫过四异兽,举棋不定,“你们四个难得同时自荐,我非常欣慰。可让你们全数前往,只怕会耽误山中要务。”

其实在姜骥发出疑问之前,亢宿和角宿已经蠢蠢欲动了。如今当家明明白白地表达忧虑之后,两人竟s开始争相退出——

“当家,我看还是让斗宿和壁宿领队吧!”亢宿慷慨让贤。

角宿也附和道:“不错,毕竟壁宿极少有下山的机会,如今又身负重任。我与亢宿时常外出,不必争在一时。”

斗木獬见两位兄弟如此苦心成全,又羞愧又感动,可总不能这么不要脸地答应下来吧?“当丶当家,壁宿是去定了,可另外一人也未必——”

“别谦让了。”亢金龙狠狠地瞪着他,“你也好久没有下山,错过这次,也不知几时才再有机会!”

“就是。”角木蛟也拉了他一下,“我们都觉得你去更合适。再推辞,到时真不让你去,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啊。”

心月狐看他们三个推推搡搡,只觉得男人间的友谊幼稚好笑之馀,偶尔也会让人动容。

姜骥见状,便不再过多纠结,“你们几个不必吵了。斗宿足以胜任,去又何妨?既然亢宿与角宿有心让位,你就不要推托了。”

斗宿这才消停,红着脸应道:“遵命……”

姜骥又道:“如此一来,就定下四员了。我们也不要去太多人,否则有喧宾夺主之嫌。既然没有别人请缨,就让星丶牛丶参丶房随行吧。”

众人先后领命,各自散去不表。

是夜,房日兔久久不能入睡,擡眼看看心月狐,见她也还睁着眼。“怎么?”她打趣道,“这次轮到你担心我了?”

心宿笑道:“担心是一定会担心的,但是这次……”她举起两只手,“房丶女丶轸丶斗丶壁,五个都是我们这边的。那边星丶牛丶参只有三人。我们在姜家堡内还没有达成多数,但此次出战却给了我们难得的数量优势。”

房日兔托起脑袋,问:“又在盘算什么了?”

“什么都在盘算。小兔子,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说来听听。”

“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要当家和参水猿承认当年的罪行,还老当家,还惨死的二十七位星宿,还我们的虚日鼠一个公道。之前因为当家和参水猿紧密无间,大多数人明面又偏向当家,才会一直举步维艰。但如今难得参宿离开当家身边,我们终於有机会从中取事。”

房日兔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说,我最喜欢听你思考的过程。”

“当日我去惊雀山时,曾有意离间参水猿与同生会的邢至端。参水猿明显对邢至端已有疑心,也将这份疑心转达给了同生会。但反过来呢?同生会万一也怀疑参宿是内鬼,照理也会知会当家。如今壁宿在我们这边,我们就是这个通风报信的‘同生会’。至於当家是否真心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这个想法送到他脑袋里。”

“你的意思是,利用他们两人难得分开的契机,加以离间?”

“你们此次支援同生会,不外乎两种结果——同生会胜,或是无度门胜。但无论结果如何,绝对避不开当年旧事。现在的问题就成了,一旦你们被告知当年的惨案,应该作何反应。参宿的身份暴露时,向着当家的人会如何想,而向着少当家的人又如何乘胜追击?”

房日兔立刻答道:“参宿的剑!”

“没错。你们五个人都知道换剑一事,先拿这个证明参宿是杀害虚日鼠的凶手。但参宿一定会开始编造对少当家不利的说辞。星日马与牛金牛偏心当家,估计不会轻易相信少当家的清白。这个时候,就需要我的离间计来煽风点火了。”心月狐说到兴起,直接坐了起来,“如果这时,当家派出另一支队伍专门去监视参宿,又恰逢参宿罪行败露,那星日马和牛金牛就没有理由再袒护他了。”

“对,在当家和参宿之间选择,他们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当家。”

“只要他们相信参宿就是当家要清除的内鬼,便没必要再留他活口。参宿为保命,势必会狗急跳墙,将当家参与惨案的真相全盘托出,甚至以此向少当家求情。如此一来,我们又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更加切实的证据,供日后跟当家对质。至於怎么处置参宿,少当家一定心中有数,我就不操心了。”

房日兔认真听完,缓缓点头,“确实是滴水不漏的计划,只是你打算怎么说服当家派人去监视参宿?再者,你说了这许多,却没有考虑同生会会否干预。他们总不会眼巴巴看着参宿伏罪吧?那样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这就又要靠壁宿了。其一,她要以赵之寅的口吻继续伪造信件,从而加深当家对参宿的疑虑。其二,她要开始向当家汇报信件来往出现异样,暗示山中出现内鬼。其三,她在第一封伪造的信件中,已经跟当家约定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日期。意味着我们的人马会赶在同生会之前到达鹿狮楼,因此不需要担心他们坏事。”

房日兔似乎仍未完全信服,“可当家……真的会任由参宿认罪吗?他心里也是袒护着参宿的吧?”

“小兔子,你太看得起当家了。一个连亲生女儿的生死都可以不顾的人,又怎么会甘愿与同谋者平分罪责?只要参宿承认当年的罪行,当家想到的第一件事绝不会是替他辩护,而是如何撇清自己的关系。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罪名赖到参宿身上,而我们中的愚忠之人也会立刻全盘接受。”

房日兔看起来放心一些了,但愁眉仍未解开,“可我们五人一走,你在山中再无盟友,派什么人去才不会扰乱你的计划呢?”

“这个的话……”心月狐重新躺下,“我确实需要好好考虑一下。”她顺手从枕头底下掏出温嫏嬛寄来的两篇乐谱,“一曲乱神,一曲定神。无度门倒是一早熟习了这两首曲子,可我还没好好想过怎么为我所用。”

“她不是说,当年纪尤尊就是用《乱神志》来麻痹二十七位星宿,让他们陷入任人宰割的绝境吗?也就是说,当家丶参宿和同生会之中,也许还存在掌握这首曲子的人。如果我们中有能演奏这个《第八章》的人,那才算得上是准备万全啊。”

心月狐点点头,“这个我也跟壁宿讨论过……论乐器,牛金牛是当仁不让的专家。可这件事,实在不能托付他,因此一直未能定夺。”

房日兔见爱人一筹莫展,便爬到她怀里,柔声道:“老狐狸,跟你说一个秘密,你别生气,也别告诉别人啊。”

“怎么?”心月狐笑了出来,“你在外头有别的女人了?”

“胡说八道!”房日兔轻轻打了她一下,“我跟你说正事呢!”

心月狐抱着她,充满好奇地问:“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居然还有秘密瞒着我?”

“我也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只是此事发生在定情之前,加上我们相互许诺不跟外人提起,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那你现在开口,不就背约了?”

“事关存亡,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们事后怨我也罢,如今我是跟你说定了。”

心月狐全神贯注地看着房宿。

“你应该没听过‘流光十二支’吧?”

心月狐摇头。

“你想想,金曜丶日曜丶火曜合共十二星,有什么共通之处?”

心宿当即“啊”了一声,“十二生肖!”

“金丶日丶火皆为闪烁之物,‘流光十二支’因此得名。我们成为星宿伊始,便偷偷组在一起。当时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是谁发起的?”

“虚日鼠。”

心月狐一拍自己的脑袋,“真是的,我早该想到。在这个小队里,她可是当之无愧的领头啊。”

“是啊。”房日兔也被她逗笑了,“她找齐我们十二人,说这样我们就在各自的方位与曜星之上,又多了一层关系。最初我们也没有多想,就是觉得有什么事多些人照应而已。加上本来就包括了金丶日丶火里所有的星宿,大家就当是亲上加亲。你仔细想想,我们这三部曜星是不是比其馀四部要更团结亲密一些?也许太微妙了,你看不出来,但其实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

“原来如此……我们其馀人完全被排除在外,才没有听说过。也正巧,我们阵营中目前只有你一人属於‘流光十二支’。”

“对。不过虚日鼠被杀之后,我们就没再聚过了。”

“当家也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房日兔连连摇头,“一点不知。”

“那你的意思是……利用这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做什么?”

“你想想,我丶星日马和牛金牛就在其中。出战在即,可用践行为由,将十一人聚在一起。然后……”房日兔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就想到这里了。我的脑筋没你转得快,只能将所知所想全盘托出。你若觉得没用,就算罢。”她有些泄气地从心月狐怀里爬起来,叹了一声。

“别气馁啊,小兔子。”心月狐拉她躺下,“s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新思路。你跟我提起一个闻所未闻的‘流光十二支’,就是帮了我大忙。”

“真的吗?那太好了。”

“我不在其中,只能负责把办法想好。而付诸实践,还要靠你。”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