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冬雪后 春雷前(下)
二人闲扯了半日,叶芦芝又问:“你千辛万苦跑到洛阳来,总不会是为了跟我叙旧吧?说,找我来是为了什么?”
纪莫邀这才慢条斯理地掏出两张纸,“我所认识的人中,数你的琵琶造诣最高。我这两部乐谱是以胡琴为乐器记录下来的,我希望你能帮我改写成琵琶谱。”
“这是什么乐曲?要给谁弹呢?”
“你听说过阴间四鬼吧?这里其中一曲就是臭名昭着的‘阴功法阵’。但其实,这是为了引人误解而特地起的别名。其实这是一首叫《乱神志》的曲子,而天籁宫存有完整的乐谱。”
“《乱神志》……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这曲子不是已经失传很久了吗?”
“说来话长,我可以与你慢慢道来。至於另一首,则是我根据先人留下的心法《七寸不死》第八章谱出来的。这一段音乐的长度和节拍都与《乱神志》完全一致,韵律上刚好互相抵消。”
“如此说来,”叶芦芝细阅琴谱,顺手拿来纸笔开始记录,“你已经熟习此二曲了?”
“那是自然。只是我一个人一次只能演奏一首曲子,力量有限。焉知会弹琵琶,虽不是很熟练,但如果有清晰准确的琴谱作为参照,以她的才智,必定能够事半功倍。只有我们分别都熟习了这两首曲子,才能立於可退可进丶可攻可守的不败之地。”
“考虑得还挺周全……好,我给你写。可我帮了你这个忙,你又能替我做什么呢?”
“除了出卖色相,一切但凭吩咐。”
叶芦芝放声大笑,“天底下对我投怀送抱的新鲜男子多的是,才不用稀罕你这个有妇之夫。”她托了一下头上过重的发簪,“我一下还想不起来有什么要你帮手的,迟些再说吧。你几时要走?有住处了吗?”
“我进了你的豪宅,可不打算再去挤小小的客店了。至於几日……我也不会久留,七日之内必走。”
“我就知道。行了,我让逢香给你收拾房间去,好吃好喝招待着。啊,还有——”她拿举起第二首曲子的乐谱,“这首用来抵消《乱神志》的曲子,有名字吗?”
纪莫邀答道:“我还没想好。你先改着吧。”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席卷入室。
早上出发时还是大晴天,现在又开始下雪了。
天越冷,他就越怀念刚刚过去的仲夏时光。
“我先上吧。”温嫏嬛抓着架在大榕树旁的梯子,跃跃欲试,“我上去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然后你再上来。”
纪莫邀问:“你挑了最好的位置,那我坐哪里?”
嫏嬛窃笑,“你可以坐我大腿上。”
在竹林里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多是在外人看来无聊又幼稚的玩笑话中度过。
最终还是嫏嬛先上树,挑了个绝佳的丫杈位坐了下来。纪莫邀随后也爬到了她身边,两人一同俯视从小庐前流过的山溪。
“人真的好奇怪啊。”嫏嬛懒懒地倒在纪莫邀肩上,随性地把玩着他的手指,“钓鱼的时候想爬树登高,爬上来了看到水里有鱼,又想马上下去抓。”
“你可以做一根很长的鱼竿,然后坐在树上钓鱼。”
嫏嬛笑出了声,“那样一定很容易从树上摔下来。”
“那你再做一张能固定在树上的座椅,周围安上护栏,就不会掉下来了。”
“你的灵感我都收下了,虽然应该永远都不会着手去做。”
“不去做,可以画下来啊。画画没那么费劲。”
“好。”嫏嬛说着就爬到了纪莫邀腿上,“树皮有点扎,我坐你身上吧。”
“你慢点,掉下去了我可不够力气拉你。”纪莫邀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小心后移,腾出位置,再一手将嫏嬛稳稳拉到怀中。
嫏嬛捧起他的脸,二人深情相吻。
分开时,纪莫邀还托着嫏嬛的后脑勺,“你可别乱动,往前会撞头,往后我们就一起滚下去。”
嫏嬛紧紧抱着他,小声怨道:“在树下看着挺宽敞的,爬上来反而哪里都伸展不开了。”
“二娘子s今天的感悟很多啊。”
“是的……”嫏嬛还没说完,似乎终於在树杈和纪莫邀的腿间找到了一个刚好舒服的位置,这才稳妥地坐踏实了。“这里刚刚好。你也不要动,腿坐麻了再告诉我。”
“哦……”纪莫邀一手扶着树杈,一手搂着嫏嬛的腰,静静地享受着树荫中的清凉。
自从温枸橼等人回到木荷镇之后,大家趁着天寒无事,又静静地休养生息了一段日子。
唯一不曾闲下来的,是依然坚持每天跟医人学习的赵晗青。
她内心的焦虑随着嫏嬛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只有亲眼目睹,才会明白临盆是有多么激烈而狼狈。即使到时有经验丰富的稳婆帮忙,她依然担心自己无法胜任。
日子越近,她越是害怕书到用时方恨少。
相比之下,温嫏嬛倒是淡定很多,每天照样看书下棋,什么也没耽误,甚至会发出“有几成人会难产而死”这种大吉利是的问题。
赵晗青连敷衍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如实将残酷的可能相告。
结果也只换来嫏嬛一句“生孩子真不容易啊”的感叹,仿佛她自己根本不在产妇之列。
也许对於嫏嬛来说,为未知的生死过分忧虑只会浪费时间,抑或是她对自己的生死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因而没有丝毫担忧。
也难怪的,能够一头跳入漆黑深渊而活下来的人,确实不会战战兢兢地度日。
此时已是二月,纪莫邀的下落依然未知。唯一还能期待的,就是来自登河山或龙卧溪的信件。
这日,温枸橼正在前院与葶苈切磋武艺。
“好小子,跟了姜芍几个月,进步神速啊。”
“哪里……是姜芍姐教得好。”
姜芍在一旁看着,也非常客气,“葶苈很刻苦,自然长进得快。”
温枸橼感叹道:“我要是再不努力,别说棋技了,武艺也迟早会被葶苈超越。”
葶苈笑道:“下棋就别指望了。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们三个天天轮流跟二姐下棋,现在无论是围棋还是双陆棋都可傲视群雄。你如果想赢我们,估计也要跟二姐苦练上几个月。”
姐弟正说笑,便听得有人敲门。
温枸橼离门最近,便去开了——“老丶老泥鳅……”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对方。
龙卧溪措手不及地被她紧抱,动弹不得。
直到屋里人闻讯而出,温枸橼才终於松手,问:“你这是……从洛阳赶过来的吗?”
“是啊。”
“怎么都不告诉——”
“师叔!”
两人久别重逢的私语,被孙望庭等人不合时宜地打断。
温枸橼不再作声,任龙卧溪前去与师侄们欢聚,自己则默默将门合上。
“你们猜谁来洛阳找我了?”
大家心中似乎都有答案,可没人敢第一个说出来。
龙卧溪见众人不语,又道:“我们还是到屋里说话,不能冷落了主人。”
所有人聚於正厅。
嫏嬛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她一来,便笑道:“前辈突然出现,大家面上又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想是知道某人的下落了?”
龙卧溪大笑,“本来还想卖个关子,后来觉得还是不要丢这个人了……是,他来洛阳找过我,同时也想我给他传话。”
“大师兄现在还在洛阳吗?”葶苈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他跟你们约定,三月二日在鹿狮楼见。”
嫏嬛低下头,肃然道:“他准备好迎战纪尤尊了。”
“是。”龙卧溪答道。
“我们都去吧。”马四革号召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
“可二姐眼看就要……”葶苈有些犹豫,“我们都去吗?”
“当然去啊。”竟是嫏嬛在怂恿,“你和一姐都去。留下姜芍和晗青在这里照顾我就足够了。杀亲之仇,不可不报。纪莫邀不会让他父亲活着离开鹿狮楼。你们如果缺席,就是错过手刃仇人的唯一机会。”
温枸橼眼中已有决意,可还是放不下心,“我们都走了,你们三人真的没问题吗?”
嫏嬛答道:“我所忌者,唯纪尤尊而已。他只要不来,其馀人不过乌合之众,对付起来绰绰有馀。”
“这样的话……”温枸橼长叹一声,“万一你提早临盆,那我们不就都错过了。”
“别说这种没志气的话。”嫏嬛笑道,“我大不了憋着,等你们回来再生。”
“如此一来,”马四革开始点将,“大小姐丶葶苈丶我丶望庭丶师叔……啊,对了,还要叫上子都。”
“想起来,大师兄已经一整年没有回惊雀山了。”
惊雀山平静的一天,随着陆子都跟吕尚休晨读开始。
“是啊……”
“不过很快又能见到他了。”子都面上难掩兴奋。
“你也应该跟师兄弟们重聚了,老是陪着我多没意思。”
“师父千万别这么说!”子都慌忙解释,“我跟师父一起,每天都获益匪浅,没有一刻是虚度的,更没有一刻觉得无趣。”
吕尚休惬意地笑了,“行了,我知道你不讨厌待在这里。可你想念大家也是真,难道不是吗?”
陆子都低眉不语,面上这才有了些许苦涩。
“你最有孝心,向来都是最亲我的,这我知道。但你不必因为怕我寂寞而主动离队。明明是志趣相投丶同仇敌忾的手足,就应该在一起做大事。你也应该堂堂正正地为你父母讨个公道。”
陆子都含泪点头,道:“我丶我确实想念大家,也想替他们报仇。”
“那不就行了?你师叔昨日来报信时,也说得很明白了。你大师兄已经定下何时何地,就等你去找他了。”
“我会的,师父。一定会去。”
吕尚休握着徒弟的手,问道:“那你还在为什么难过呢?”
“我不知道……”陆子都伏倒在师父膝边,黯然落泪,“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卑微。我从来就做不成什么大事,更没有拿过什么主意,一直都是个普普通通丶平平无奇的人。如此平凡得不值一提的我,未经分毫努力与付出,居然还能得到替至亲报仇雪恨的机会。我觉得自己受不起……我觉得我不配……”
“子都,好孩子,起来……”吕尚休扶起徒儿,握住他的肩膀,直视入他眼中,正色道:“子都,你是你爹娘的孩子,你当然配得起为他们报仇——也只有你配得起。对於你父母而言,你就是最特别丶最独一无二的人。你不是他们随意弃於人世间的一粒微尘,而是他们舍命保下的亲骨肉!记住这一点,记住你对他们有多重要。”
子都艰难地点头。
“不止他们,我和你的师兄弟们,还有你师叔丶嫏嬛……大家从来也没有将你视作可有可无的一员。你是这天底下唯一的陆子都,是他们最最亲爱的陆子都,又怎么会是一个渺小而卑微的人呢?”
“我……”子都泪眼婆娑,已经顾不上抹干,“可师父难道不觉得,我人又笨,又没有大志吗?我从小认字就慢,你们怎么教都不会。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吃力,甚至不敢在人前读书写字,生怕自己会出丑。我也没什么志向……总觉得,像大师兄他们那样的人,以后一定能扬名立万,过着比我更加精彩的生活。我会替他们高兴,但我并不向往山外的世界,更谈不上羡慕谁。外面的一切,我都觉得好陌生……”说到这里,他望着师父傻笑了一下,“我就是想安安分分地留在无度门孝敬师父,就这样平平淡淡,一直到老。这是我唯一的愿望,这里是我唯一的家。”
吕尚休将陆子都揽入怀中,道:“子都,我的好孩子……”
“师父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
“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吕尚休重新替子都摆正坐姿,“我觉得你的愿望特别好,一点也不丢人。也许很多人觉得,要天上地下闯荡一番,才算是不枉此生。但这并非每个人都想要的人生。有人就想平静安稳地守护至亲之人。这个心愿看似浅显,实现起来却比许多惊天动地的壮举更加困难艰辛。想想你爹娘,他们也并没有想着成为什么大人物,但却为了保护自己的小家而失去了性命。不要轻视自己的本心,子都。这就是你的大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陆子都擡起脸看着面前的老者,“师父……”他匆忙而羞愧地擦干面上的泪水,“在师父面前像个懦夫一样流泪,真是……”
“千万不要这样想。”吕尚休亦伸手替子都将脸擦干净,“是不是懦夫,和流不流泪,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大师兄,老四,还有望庭,是懦夫吗?”
“当然不是了。”
“可他们都曾为各种各样的事流过泪。不要相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越是不敢直视自己内心柔软一面的人,越是会用匪夷所思的手段来维系坚强的表象。那种在谎言中作茧自缚的人,才是真正的懦夫s,而子都你不是。”
子都似懂非懂地点头,“多谢师父指点。”
吕尚休露出欣慰的笑容,“子都,听师父一言,莫要妄自菲薄,莫以他人之长度己之短。你对於很多人而言,都是无可取替的。温柔与善良,就是你的力量。在这一点上,你的师兄弟们都要向你学习。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去跟你日思夜想的弟兄们重聚吧。”
陆子都满腔感慨,不知说什么才能准确表达内心的感激与觉悟,只能退后一步,朝吕尚休磕了好几个响头。
披毫地藏一直端坐在房门外,时而望天,时而眺望远方的山景。
它好久不曾听过声杀天王烦人的叫声,也好久没有见过它的主人翁了。
狼会感到孤独吗?也许只有狼会知道。
究竟众人能否如期在鹿狮楼重聚,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