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七十二章 香盘震 琴弦稳(上)

第七十二章 香盘震 琴弦稳(上)

七日之期转眼就要到头,而琵琶乐谱也进入了最后的润色阶段。

与此同时,叶芦芝也没有荒废别的事务。

“事务”也许是一种太过古板的叫法。

纪莫邀在客房中拉琴,而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则是此起彼伏的欢淫之声。

他来时被赶走的那两个小白脸,第二天晚上便回来了。

叶芦芝没有说谎,的确有很多新鲜男子主动送上门。

纪莫邀甚至好奇,这些人是真的垂涎叶芦芝的美貌与技巧,还是觉得与同生会掌门的女人共赴巫山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壮举。也许两者皆有吧。

叶芦芝跟他说过,当年她在同生会之所以能明目张胆地淫乱后院,很大程度是第二个原因作祟。

“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些白天里对长辈卑躬屈膝丶毕恭毕敬的少年郎,到了夜里会有多粗暴野蛮。”

白天被掌门差遣,夜里却能驾驭掌门的妻妾,大概是某种无比刺激的癖好。

“自然,祝家的丫鬟我也没少照顾……”她说到这里时,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在旁低头煮茶的逢香,“不然早就瞒不住了。”

纪莫邀继续奏乐,隔壁屋里也继续着激烈的运动。

外头有人敲门,是逢香送茶来了。

相处了几日,逢香看他的眼神已经柔善许多,全无初时的凌冽敌意。

“公子,请用茶。”

纪莫邀将胡琴放在一边,捧起了茶碗。

“这么吵也能静心奏乐,公子的定力真不一般。”

纪莫邀笑道:“你该比我更加习惯,不是吗?”

逢香不置可否,只是扭脸望向门外,“娘子高兴就好,我习不习惯又算什么?”

“那两个人上门来时,你眼里更多的是鄙视与不屑。但我第一天来时,你几乎要用眼神杀死我。只有见到我与你家娘子并无私情,你才对我客气些。”话毕,纪莫邀为逢香也倒了一碗茶,“别干坐着了,一起用茶吧。”

逢香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接受了邀请。“多谢公子。”

邻房的声响稍微消停些了,但谁也不知道这是确切的结尾还是暂时的休憩。

“平日里来找娘子耍子的人,本来就不正经,更谈不上有什么才情姿貌。娘子贪欢,才跟那些庸脂俗粉玩玩,根本不会动心,过几日就忘了。”逢香说到这里,开始久久凝视纪莫邀,“但从你进门起,娘子就非常着紧你。你说话时,她会看着你,认认真真地听你说的每一句话。我没见过她这么尊重一个人,所以我以为你们是……”她说到这里自行打住,似乎羞於提及自己曾经的狭隘猜想。

纪莫邀问:“你跟了阿芝多久?没有见过她旧日的相好丶这间屋子的正主钟究图吗?”

逢香摇头,“我来这里做事时,钟先生已经离开了。娘子说钟先生将这件宅院交了给她,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踏足此地。随后,她遣散了家中大多数的佣人,只留了几个烧火做饭的。我什么也不会,本来也是待不下去的,但娘子喜欢我,就让我留下来了。”

“那你……喜欢你家娘子吗?”

逢香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娘子对我最好了。”

“因此你见到她对我表现出异样的重视,便心有不忿?”纪莫邀笑了,取来胡琴继续演奏,“你若是见过钟究图,就知道阿芝也十分敬重他。而且他们是真的有鱼水之情。不像我,与阿芝始终只是君子之交。”

“原来是这样……确实是我见识短浅,误会公子了。”

“没事。”

“但公子面对娘子这样的绝代佳人,难道真的从未动心吗?”

“逢香,并非所有的感情都来自原始的欲望……我不否认阿芝是个美艳绝伦丶风情万种的女子。但欣赏她的美,乃至欣赏她整个人,不代表我对她有色性之冲动。你若是问她,她对我也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逢香晃了晃脑袋,若有所思,“我还真没这样想过。我总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只有肉欲的交换,不可能有单纯的交心。”

“那你与你家娘子又怎么说?你在认识阿芝之前,想必也没有听过女人和女人之间能有肉欲的交换吧?”

逢香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可以有肉欲的交换,也可以有单纯的交心。二者不冲突,也不需并存。”

“没错。”

逢香欣然一笑,“公子真是见多识广。”她听纪莫邀琴声幽怨,又问:“公子是在思念谁吗?”

“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一些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亲人?友人?还是爱人?我听你们说话,公子应是有心上人的吧?”

“是。”

“她也是和娘子一样貌美的女子吗?”

纪莫邀轻笑,“你这个问题真是——我若如实回答,你怕是会跟我打起来。”

逢香也笑了出声,“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倒也不是。你若见了焉知,也会觉得她堪比西子。美人又不是只有一种,何必互相比较?”

“也是,公子的话总是那么在理,难怪娘子对你如此看重。”

纪莫邀道:“你也很虚心好学啊。”

“哪里……”逢香红着脸低下头,“我来这里之前,字也不识几个,更不会打扮。都是跟了娘子之后,才渐渐学懂这些事的。娘子真的特别好,对我从来没有架子,还破费为我买了好多新衣首饰……”说到这里,逢香又皱起了眉头,“公子见过世面,或许可以回答一个困惑了我很久的问题。”

纪莫邀停止演奏,“但说无妨。”

“我虽然很少出门,但关於娘子的闲言碎语也是听过一些的。我知道她在外名声不好,连家里的侍从也会笑话她是淫娃荡妇,用的都是最不堪的字眼。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娘子待人至诚,为何落得如此骂名。”

“那你觉得,阿芝是不是一个淫乱之人呢?”

逢香想了很久,道:“娘子爱色,与娘子共欢者亦爱色。志同道合,你情我愿,与人无害。如果这就是淫乱,那娘子的确是一个淫乱之人。但这样的所谓淫乱,为什么又会被视为坏事呢?来这里找娘子的男人也好,我这个小小的婢女也罢,我们都知道娘子风流,但她没有背叛丶欺骗丶蛊惑我们任何一人,更不曾耽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仅仅只是在居室之中享乐,却要背负天下人的羞辱,我觉得很不公平,所以一直想不明白。”

纪莫邀长叹道:“你有如此悟性,难怪阿芝对你青睐有加。只可惜世间人多不如你。”

“可我并不聪明。我能看懂的事,多数人也应该能明白吧?”

纪莫邀摇摇头,“你将自己看得太低了。但你也没说错,确实有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们选择了相反的态度而已。”

“为什么啊?”

“因为如果阿芝不是一个千夫所指的堕落淫娃,那所有鄙视丶亏待丶诬蔑阿芝的人就失去了贬低她的理由,而后他们真正的目的就会浮现出来。他们是怕被世人看透,才会将自己身上的问题归罪於阿芝。”

逢香听得云里雾里,“公子说的那些……都是什么人啊?是家里的佣人吗?”

“不……”纪莫邀话说到一半,就听得隔壁屋的人陆续出来。

今晚的欢聚终於来到尾声。

逢香也顾不上未完的话题,急急起身去伺候叶芦芝了。

望着那两个小青年一边披衣一边打着哆嗦离开,又听着邻屋中渐渐暧昧的女声,纪莫邀重新取来胡琴,继续未奏完的曲子。

“如果这里有一副胡琴就好了。”

嫏嬛坐在山溪边垂钓,而纪莫邀则在她身侧指引。

“怎么,我教你钓鱼不够,还要我在一旁伴奏助兴吗?”

嫏嬛笑着倒在他臂间,但两手还是稳稳地扶着钓竿,“我喜欢听你拉胡琴。”

纪莫邀低头吻了她。“以后会有机会的。”

“可惜我琵琶弹得实在一般,不然我们可以合奏一曲。现在的话,恐怕只会拖s你的后腿。”

“没事,到时再慢慢学。”

“好。啊,你扶我一下,我起不来了。”

纪莫邀忍着笑将嫏嬛的上身扶正,再帮她稳住已经开始剧烈晃动的钓竿,“是不是有鱼上钩了?”

“啊,怎么办,要不你来?”

“不是,我教了你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有鱼来了,你又扔给我做什么?”

“可是……”

“来,你抓好鱼竿,我抓住你的手,对,就这样……”

两人起身,合力将钓竿从水中抽出——上钩的只是一尾小鱼,小得几乎无法与方才拉扯的强力联系起来。

“啊,钓上来了。”

“恭喜二娘子,收获生命中的第一尾鱼。”

嫏嬛笑了,“我开始有些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钓鱼了。”

“公子既然有心上人,为何又与她分隔两地?”

那是纪莫邀在洛阳城的第六日早晨。叶芦芝因为前夜纵欢过度,至今仍沈睡未起。逢香无所事事,便趁着送来早膳的间隙,又跟他攀上话来了。

“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需要暂时分开才能实现。”

“什么目的?”

“报仇。”

逢香楞了一下,又问:“是要杀人的那种报仇吗?”

“是。”

“那一定很危险吧?你一定很担心她的安危。”

“还好,有比我厉害千百倍的人在身边保护她。”

“说是如此,但一日不见人,心里还是会挂念吧?何况,自己身边有人护持,她不是会更忧心孑然一身的公子你吗?”

纪莫邀轻叹道:“人之常情,无可避免……”

“我的话,一定受不了这样分离。我若是没了娘子,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这么聪明伶俐,不会有问题的。”

逢香打趣道:“你再夸我,我也不愿离开娘子。就算家里的佣人都走光了,我也会留在娘子身边。”

“家里有下人说要走吗?”

逢香颇为不齿地“哼”了一声,“我是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等娘子起来了,我还要告状呢。就在今天早上,我见往日来玩过的一个小郎君爬墙,跟家里的厨子说悄悄话。我一走近,那个小郎君就吓得摔了下去,结果那个厨子还骂我!他仗着在家里的年月久,本来就有些倚老卖老,现在明明被我抓到他跟人偷偷说话,居然还骂我不懂事……”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厨子跟我说,同生会就要来找娘子了。那个小郎君就是来通风报信,要我们快逃的。”

纪莫邀猛地擡头,“同生会?有说是谁丶什么时候吗?”

逢香见他表情突然变了,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我丶我还以为同生会要来找娘子分家产什么的,那个厨子怕娘子山穷水尽,混不下去才要走的。”

“祝临雕休掉阿芝时,阿芝没有从同生会带走一文钱,何来家产可分?”纪莫邀立即起身,“快,去叫醒你家娘子。”

逢香慌忙冲到隔壁房中。她刚帮睡眼惺忪的叶芦芝穿好衣服,就听得纪莫邀在门外问——

“我可以进来了吗?”

叶芦芝打了个哈欠,“进来吧……反正给你看到也无所谓。”

纪莫邀於是推门而入,坐到了未及梳妆的叶芦芝面前,“阿芝,同生会要来找你。”

叶芦芝略微擡眉,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意思,“为什么啊?”

“你忘了我来时跟你说过什么吗?纪尤尊已经知道登河山中有星宿倒戈到我们这边了,也就是说他丶姜骥和同生会都有份参与的鹿狮楼惨案,离真相大白只有一步之遥。而其中很重要的一环证据,正正是经你传到我们手上的。”

“你是说……”叶芦芝揉揉眼睛,“纪尤尊指给我看的那沓密信?”

“正是。那一沓密信是将此三方联系起来的关键。”

叶芦芝想起旧事,嗤之以鼻,“明明是纪尤尊那家夥没管好自己的嘴,一时兴起跟我炫耀,才暴露了秘密。”

“他当然知道自己理亏了,可他怎么可能如实告诉祝临雕?”

“你觉得他去了涂州找那姓祝的?”

“奇韵峰和登河山都去过了,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同生会。”

叶芦芝长叹一声,道:“也是,任何对我的诬陷,祝临雕都会全盘接受,不会有丝毫怀疑。只是我好奇,纪尤尊会怎么自圆其说。毕竟密信是他自己放到祝家书房里,又是他自己口风不紧泄露出去的。就算要怪我盗信,我毕竟又不是写信的人,是不是还应该有个同谋啊?”

“你忘了他们以前给你安插的那个同谋了吗?”

叶芦芝一拍额头,道:“天啊,你说宁孤生吗?”

“现在已经死无对证,正好了。”

“可宁孤生也没有参与到他们的通信之中啊。祝临雕就算想一箭双雕,也不至於接受这么牵强的解释吧?”

纪莫邀摇了摇头,“如果祝临雕与赵之寅同时在场,这个解释确实无法自圆其说。但如果纪尤尊单独找上祝临雕,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宁孤生曾经是赵之寅最钟爱的徒弟,而赵之寅又有份参与密信,这样不就都连起来了吗?”

“你是说,纪尤尊打算连赵之寅也一并牵连在内吗?”

“如果纪尤尊有陷害之意,祝临雕又有猜忌之心,牺牲一个赵之寅又算什么?”

叶芦芝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才是暗里的真实目的,我明白了。但现在派人来找我算账,又会打着什么旗号?”

“他们还没抓到杀死宁孤生的凶手。”

叶芦芝无力地苦笑两声,“好,我现在还成杀人凶手了。”

“阿芝,你还是尽快离开洛阳,再作打算。”

谁知叶芦芝连连摇头,“钟郎托付给我的屋子,我不能弃之而去。同生会的门生多是些贪得无厌之辈,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他们一定会将这里劫掠一空的。”

“可你留在这里,难道就能阻止他们吗?”

“这……我好歹与同生会有些旧情,会有办法的。”

“阿芝,就算来的人全都是你旧日的相好,你也不能指望他们会对你有半分恻隐怜惜之心。”

“够了。”叶芦芝少有地对他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你除了让我一走了之,不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吗?钟郎亲自将这所宅院交托给我,我也答应他要好好打理。你一个外人,当然觉得无所谓。可我若走了,不就是再一次背弃与钟郎的承诺吗?我因为康檑的死,已经欠他太多,你难道还要陷我於不义之地吗?”

“阿芝,你若不走,便是同生会的俎上鱼肉。”

“谁是谁的鱼肉,还不知道呢!”叶芦芝焦躁地摆摆手,“你不要再劝,我自有分数。乐谱我今天内给你,你还是早些走吧。省得到时牵扯在内,不得脱身。”

纪莫邀无可奈何,只能劝道:“阿芝,你不走也行,但要让我帮你斥退同生会的人,再走不迟。”

“傻瓜,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家温二娘?”

“阿芝,你明知这是杀身之祸,怎么还跟我在这里执拗?”

“我没有执拗,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一,我不会走;二,我自有办法退敌;三,我想你尽快离开。分明是你步步阻挠丶不肯就范,怎么还怪我执拗了呢?”

纪莫邀见她不听劝,只好暂时作罢。“行,那我不劝你走。但七日之期未到,我也不会提早走。”

“随你便。”叶芦芝随即起身,将刚刚穿好的衣裙逐层解开,“逢香,我要沐浴——还请纪公子不要打扰。”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