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重逢日 暗涌时(上)
缪泰愚结过酒钱,却久久不见邢至端出现。他一心等对方牵马来迎,如此还能享受几分被伺候的快感;若亲自去催,又显得自己小气了。
不过,这里就他们两个,也没师弟看着,还是别想太多,快些起行为好。
他於是风风火火地跑到马厩里,却吓得几乎原地瘫倒——只见邢至端头骨碎裂,倒在两马间一片血泊之中。
四周有呈环形飞溅的血迹,与散落一地的红色结晶。
而在马槽前的雪s地上,写着一行血字:三月初二鹿狮楼,不见不散父与子。
“纪公子,你方才奏的是什么曲子啊?真好听。”
叶芦芝最终被葬在洛阳城外的山郊,可以遥望出入城池的车马人烟。
也许有一天,钟究图会再次从她眼前经过。
“不知道,我还没起名字呢。”
逢香眼中有光,“是公子谱的曲子吗?”
纪莫邀摇头,“是先人留下的,我可写不出这么舒心疗愈的音乐。”
“公子哪里话……”
纪莫邀收起胡琴,掏出一个玉镯,“你家娘子给了我这个,你认得吗?”
逢香接过看了两眼,道:“此乃娘子心爱之物,日日都戴在手上,沐浴时也不舍得摘下。我问过她,她说是钟先生所赠。”
“如我所料。”
“公子这是要去找钟先生吗?”逢香问罢,又嘀咕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知他长什么样子呢。”
“你想见他吗?”
逢香摇头,“他未必想见我。”
“我又不是在问他的意思。”
逢香踮脚想了一阵,道:“我其实挺好奇的。毕竟,娘子对他是真的有情。我也想知道,一个值得娘子如此付出的男人,到底有何过人之处。但我也怕会失望……万一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我恐怕会恨死他。”
“你觉得阿芝不应为一个普通人牺牲这么多?”
“我这样想不对吗?”
纪莫邀笑笑,“没有什么对不对的,但是……逢香你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啊。”
泪水在女孩的眼眶中化成了晶莹的花。
“娘子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下人……是,我替她斟茶递水,但这更像是,怎么说呢……”
“等价交换?”
逢香笑了出来,“也许吧。我不知道娘子真心爱谁,但能够感受到她对我的疼爱,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无论怎样都好,也不要说自己配不起。阿芝最讨厌这种妄自菲薄的鬼话了。何况她的品味我清楚,一般凡俗之人,怎能入她法眼?”
“我知道了。”
两人在坟前驻足多时。
“公子也该离开洛阳了吧?”
“是啊。再不走,就要失约了。”
“那就不要耽误了行程。有我在这里守着娘子,公子不必挂忧。”
“怕不怕同生会回来寻仇?”
逢香连连摇头,“公子说过,他们只会找你,不会再回来找我们了。愿公子一路平安,逢香今世若有机会,定来报答公子大恩。”
“不用了。你能守着阿芝,就是同时在报答我们两个。”纪莫邀走开两步,又折返道:“但你也不用太执拗。若是有了新的志向,就放心离开吧。阿芝疼你,不会希望你为她耽误了终身幸福。”
逢香苦笑,“道理我懂,只是我还能碰到跟娘子一样好的人吗?”
纪莫邀沈默了。
逢香见他不语,道:“公子不用担心,我自会定夺。”她舍不得,又一直送纪莫邀到山脚下。“多谢公子,临行还为我着想。你我萍水相逢,相识不过七日,别时却已有如此大义。公子的心上人真是前世修到,今生有福。”
纪莫邀浅笑,望天叹道:“我比她有福。”
“你相信白头偕老吗?”
纪莫邀扭头望着温嫏嬛,指尖仍绕着她的发尾。“我相不相信,重要吗?”他反问。
嫏嬛又说:“如果不相信,就不会用心去维护吧?”
月光穿过层层竹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格。
纪莫邀抱住她,道:“自己根本没见过的东西,恐怕也只能谈信与不信了。”
“就跟鬼神一样。”
“根本就是鬼神的一种。”
嫏嬛躺在他怀里,似是倦了,可一开口又精神得很。“确实,指望神佛保佑,就跟指望能与子偕老一样。总有人交好运,总有人能白头——但万人之中有几个?为何有些姻缘由父母包办,彼此素未谋面,却能从一而终;而有些人两情相悦,患难与共,最终还是分道扬镳?就算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能如愿以偿,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那万里挑一的倒霉鬼呢?”
纪莫邀知道嫏嬛并不是在质疑他的感情,而是试图在变幻莫测的生死间,找到一个清净的角落。
“爹娘那样恩爱,至死亦无二心,可也没能白头。”
纪莫邀握着她的手,无言。
“好想让你答应我不要死,可那样太幼稚,也没有意义。毕竟你不会主动选择丢下我去死,而我也不应让你背负违约的骂名。”
“焉知,我能承诺的,只有尽量不让自己死而已。”
“我知道。”
“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我知道。”
“如果有什么万一,你也一定能……”
“不要说了。”嫏嬛猛地抱紧他,“我都知道。”
二人深深拥吻,在草叶间辗转缠绵。
纪莫邀托着嫏嬛的腰站了起来。
嫏嬛突然被举高,开始还吓了一跳。“你的手臂……”
“没事,你不重。”
嫏嬛低下头,捧着他的脸。她披散的长发如幕帘般,围住了彼此对视的眼神。
纪莫邀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毫无征兆地消失,那嫏嬛在事前就不会经受太多痛苦。但回想起那一夜,他觉得自己应是错了。其实嫏嬛从来就不打算阻止他离开。也许比起突如其来的离去,她会更愿意面对循序渐进的告别。
那时的他,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九个月。
离开时还是仲夏炎炎,如今已是来年之春。
温枸橼丶温葶苈丶龙卧溪丶孙望庭与马四革一行五人从木荷镇往鹿狮楼进发。此前来过的孙望庭便成了当仁不让的向导。
距离鹿狮楼还有半日路程时,从惊雀山出发的陆子都与他们会合。
马四革叹道:“子都也是操心,把大师兄的三股叉都背来了。”
龙卧溪笑道:“他如今有掌法傍身,恐怕连兵器也不需要了。”
“无妨。”陆子都道,“大师兄太久没回山,就算只是睹物念情,聊解思愁,那我这一趟也没白跑。”
六人有说有笑地来到地通关前。
温枸橼望着眼前的一片荒芜,“今日是三月初一,不知他到了没有。”
没走两步,就见葶苈指向前方,“你看那是个人么?”
众人齐齐远望,果见一人立於高坡之上,与破败的鹿狮楼遥遥相望。
“会是大师兄吗?”陆子都问道。
马四革喃喃道:“谅也不会是纪尤尊吧。”又走近了些,他便自信起来了,“一定是了。你看那黑披风,头上顶只鸟,生怕方圆十里看不见他一样。肯定就是大师兄没错了。”
大家一听,立刻精神一振,策马奔上土坡。
那人远远见他们赶来,但没挪动。
龙卧溪与温枸橼心照不宣地放慢脚步,让其馀四人拍马前行。
“大——师——兄——”
那人终於转身。
声杀天王腾飞入空,在土坡上方盘旋。
孙望庭下马最快,飞奔到纪莫邀跟前一下扑到他身上,“大师兄!我才貌双全丶文韬武略的大师兄!”
“你的用词能不能稍微讲究一些?”
孙望庭兴奋叫道:“大师兄真的一点没变!我们都想死你了!”
马四革这时也上前抱住两人,“好小子,让我们足足担心了快一年啊。”
葶苈也冲了过来,最后是陆子都。
四人将纪莫邀围在中间,久久不肯松开。
“太好了。”马四革捏了捏纪莫邀的肩膀,“你还完完整整,真是太好了。”
“是啊。”葶苈道,“不然也不知道怎么跟二——”他兀自打住了,生怕自己口快,泄漏了天机。
但纪莫邀还是问道:“你们都来了,那家里……”
孙望庭立刻回答:“家里有姜芍守着,放一万个心吧。”
纪莫邀点点头,“既是姜芍,我无所惧。”
孙望庭立刻耷拉着脸,道:“说得好像我们都是废物一样,大师兄也稍微照顾一下你师弟们的感受好吗……”
大家一阵哄笑。
随着龙卧溪与温枸橼赶到,众人终於松开。
“师叔也来了……”纪莫邀随后望向温枸橼,却一时不知怎么打招呼。
温枸橼也看着他,舌头艰难地与几乎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作斗争。
龙卧溪忙一脚插到中间,道:“大家长途跋涉,早就累了,还是不要在这高处吹风,快些下去吧。”
孙望庭也来劲了,“是啊,我带你们去鹿狮楼!”
一行人兴致勃勃地下坡。也不知是不是龙卧溪有意引导,走着走着,纪莫邀与温枸橼便落在了最后面。
温枸橼也懒得多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纪莫邀,“焉知给你的。”纪莫邀刚接过信,她又提醒道:“等夜深人静丶四下无人时再看。我怕你哭,让师弟们看到就不好了。”
纪莫邀一笑置之,“多谢了。”
“焉知让我和葶苈……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你。”
“我同意。”
“我会听她的话。总之,你知道我不把你当外人就行了。好了,不说了,说多了矫情……”
“没事……”
“这封信是她在这九s个月里日日积淀而成的……她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你。”
“我知道。”
温枸橼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好了,信已经交到你手上,我其中一个任务就算完成了。”
说笑间,众人已来到鹿狮楼前。
这是陆子都第一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孙望庭领着他走进门,“子都,你可是这里的少东家啊。”
陆子都只是茫然环顾四周,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马四革也跟了上来,“师父带走子都的时候,子都还是襁褓中的婴儿。那么小的孩子,能记起来的东西想必不多。”
陆子都在一楼绕了一圈,试图捕捉哪怕一丁点熟悉的气息。“我对这里……”他平缓而落寞地叹道,“只感到陌生。如果师父没有告诉我,我绝对不会相信自己来自这个地方。”
“没事,子都。”孙望庭说着就牵他上楼,“你现在回来了,才是最重要的。”
一行人相继进入鹿狮楼,在不同楼层间来回,试图寻找前人留下的信息。
纪莫邀是最后一个进门的。跨过门槛前,他回头眺望刚才登上的那个土坡。
土坡上有很多断壁残垣,以前应是个不小的村落。
哪一处废墟曾是母亲登上的那间茅屋,他无从知晓。
但他相信,从鹿狮楼一定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当日母亲立在屋顶丶高举火把的身影。
最终,鹿狮楼并未告诉他们太多。这也不奇怪,毕竟已过多年,而且孙望庭和姜芍还先一步来过这里。如果有什么显而易见的证物,他们也早该发现了。
唯一能证明的,只有当日的血腥屠戮而已。
众人於是回到户外,在孙望庭引路下,来到了杨浦君与子都父母下葬的地方。
陆子都拿出简单的祭品,放在父母坟前,却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准备了相应的献祭。简陋的墓地前,一下子林林总总堆了好些东西。“你们怎么都……”
纪莫邀笑道:“我们都是兄弟,你的父母自然就是我们的父母。有问题吗?”
陆子都眨眨眼,忙把头扭到一边,暗暗抹泪。
纪莫邀又补充道:“但你们见到纪尤尊时,可千万不要有顾虑。”
其实就算他不特别说明,大家也早就心照不宣。
进入三月,壁水貐开始觉察到姜骥似乎在为某事焦急。
第一次销毁纪尤尊的信后,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参水猿才开始询问有没有漏网的信件。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壁宿将一切记录在案,滴水不漏丶天衣无缝。
与此同时,心宿也一直保持与木荷镇的来往。
最近一次来信中,姜芍将无度门在鹿狮楼的部署相告。她虽然没有要求星宿们有所行动,但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对此行的忧虑。
壁宿没有正面跟纪尤尊交过手,甚至没亲眼看过他施展武艺。但能让姜芍无法放心的人,必定不是省油的灯。
她几番与心月狐等人商议,却总是在助无度门一臂之力与不要打草惊蛇之间摇摆不定。
毕竟这次不同以往。旧时在杨家和木荷镇这些地方,就算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看到,也总有能自圆其说的理由,不至於令当家起疑。可如若这次有星宿出现在鹿狮楼,而纪尤尊又不幸逃出生天,那立马就会牵起整面人网。消息一旦传到姜骥这里,她们所要面对的,则是以少敌多的无情清算,从而导致全盘皆输。
她们明白,姜骥与参水猿都不会在杀人灭口上犹豫半分。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后,她们决定在山中等候纪尤尊的死讯。
只要纪尤尊一死,她们就能变被动为主动了。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