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深闺内 马蹄先(下)
缪泰愚一声吼,将邢至端整个人都吓软了。
“怎么会……那姓缪的,怎么来了……”
叶芦芝心头一惊,忙从对方身下滚到一旁,“你不知道他要来?”
邢至端冒出一身冷汗,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我丶我完全不……师父明明……怎么可能……”
“你怕他?”
“你懂什么?快拿我衣服来!”
叶芦芝面露不快,可还是立刻起身为对方披衣。
邢至端越想越不对劲:缪泰愚不可能自把自为,必定是有师父指令才会出现在这里。但师父明明派了自己领队来洛阳,为何还让缪泰愚暗中跟随?难道师父已经……
他想不通自己哪一步走错,以致於背上了什么莫名的嫌疑——难道师父不满我上回在惊雀山一无所获吗?可师父明明也没有责怪我啊……他如果信不过我,为什么又派我来洛阳呢?这难道是什么欲擒故纵之术?难道师父已经对我有想法,正要借此机会将我捉个正着?
他的思绪飞快地在脑里穿梭。
缪泰愚已进入大宅,迟早会找到自己跟前,那时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晚辈师弟不敢议论的事情,缪泰愚可不会顾忌。他巴不得自己行差踏错,这样他缪泰愚就能受师父独宠,在同生会一手遮天了……
说什么呢?缪泰愚那种傻瓜,只是比较容易使唤而已,别的地方二位师父根本就看不上。真正懂得察言观色丶随机应变的是自己,而师父们真正赏识和宠爱的人也应该是自己。
宁孤生也好,沈海通也罢,都是局外人了。吴迁是掌门的女婿,地位稳固,自己本来也不打算跟他争。因此真正的威胁只剩下缪泰愚而已。如果轻易被这种头脑简单的武夫扳倒,那他邢至端在同生会可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正所谓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邢至端扭头看了一眼正为自己束腰带的叶芦芝。
“我自己来。”他推开对方的手,“把我鞋拿来。”
叶芦芝知他气恼,也不争执,转身便往外走。
说时迟那时快,邢至端两手握住腰带,从后方狠狠勒住叶芦芝的脖子。
叶芦芝来不及呼救,只能抓着带子拼命挣扎。
“邢至端!”缪泰愚的呼叫声再次传来,而这次比之前清晰了很多——他离这个房间越来越近了。
邢至端浑身是汗,使出全身的力气扯紧腰带,不敢给叶芦芝半分喘息的机会。
“邢至端,我都看到人影晃动了,你是不是在里头?”缪泰愚的声音从走廊处传来。
邢至端在屏气与急促呼吸之间反覆,手却一刻不曾松动,一直往死里扯。
“邢至端,还躲着做什么?我进来了啊。”
缪泰愚“啪”一声踹开房门——只见邢至端一手抓着腰带,一脚踩在叶芦芝背上,气定神闲地望着他。
“左护卫来得好及时。”
缪泰愚迈进屋里,“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气喘吁吁丶衣冠不整的。”
“我丶我替师父除了大患。方才一番搏斗,因此凌乱了衣裳。”
缪泰愚的五官扭在了一起,显然是不相信这番鬼话。“我听师弟们说,你在这里跟她独处了很久,怎么才搏斗完?是她太彪悍,还是你太孱弱?”
“那我总要先……从她嘴里套出些话来。一来就动手,不还是一无所获?”他说完便束上腰带,穿好鞋袜。“先礼后兵,这是高招,你不懂的。”
缪泰愚很想骂人,但又不知道骂什么,只能继续问:“那她跟你说什么了?”
“别急啊,左护卫。”邢至端整好衣冠,提剑与缪泰愚一同步出房间,“师父让你来,可有要事告知?”
缪泰愚斜眼道:“倒也没有,就是怕你在这里遇到什么阻滞,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邢至端放声大笑,“师父多虑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至於叶芦芝……再也做不出任何有伤师父声誉的事了。”
“也是……”缪泰愚感觉自己的脑子瞬间又不够用了。
如果邢至端除掉了叶芦芝,那就不能指控他通奸了。相反,龚云昭依然还是自己的妻子,不曾正式断绝关系。如果主动提出叶芦芝与龚云昭仍有来往,不仅无法伤害已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的邢至端,反而会把疑点扣在自己头上。这事若让邢至端知道,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想到这里,缪泰愚只好催促邢至端快些随他离开,不让他再於钟府逗留。
纪莫邀回到自己下榻的客房,一路无事,看来同生会的弟子们已经全数离开。
如果只剩下邢至端没走,那来找他的人有会是谁呢?邢至端是祝临雕的左膀右臂,能够直呼其名的恐怕只有与他平起平坐的缪泰愚。
这就有趣了。
为什么缪泰愚会在邢至端之后到达,又为什么会如此咄咄逼人地寻找他的下落?
这里头有多少师徒丶同门之间的博弈,纪莫邀并不关心。他只在乎有无能够为他所用的软肋而已。
从房中取回胡琴时,他的手终於不再抖了。
亲身见识过《乱神志》的巅峰威力之后,再是以少胜多丶以弱胜强的奇袭,也无法令他惊讶。只此一曲,便胜过千膀万臂丶千刀万剑。即使内功再深厚的人,恐怕也免不了一番痛苦挣扎。
他带着胡琴赶回逢香所在的房中,她却没了踪影。
“怎么回事,刚才还说谨遵嘱咐……”他在附近绕了一圈不见人,便径直往内院而去。
雪地上交错着数不清的凌乱脚印。
他远远就见主卧室的房门大开,心知不妙。
来到门前,为时已晚。
只见叶芦芝倒在室内,脖子上有清晰可见的勒痕。
“阿芝!”纪莫邀扑上前将她抱起,可伊人早已香消玉殒。
纪莫邀又气又恨,恰在此时,背后又传来一阵动静。他猛一回头,喝道:“来者何人?”
逢香几乎是爬着来到门前,颤颤巍巍地扶着墙,问:“娘丶娘子她……”
“逢香,你听我说……”
“娘子!”逢香大惊上前,伏在叶芦芝身上嚎啕大哭,“是我没用……是我没能保护娘子……”
纪莫邀依旧将叶芦芝搂在臂间,真切地感知她的体温一点点地流失,仿佛自己隔着皮肤在吸收她的生气。
“阿芝……”眼泪滴在女郎面上,与她未曾散去的香汗相融。
最终,他将叶芦芝交到逢香怀里,起身往外走,留女孩尽情嚎哭。
假如叶芦芝没有将自己迷晕,她一定不会……
是,如果自己醒着,势必会与同生会有一番恶战,说不定会将这华丽的宅院打得千疮百孔丶面目全非。但至少叶芦芝还在,还有将这个地方恢覆原貌的机会。
她怎么就这么傻呢?
钟究图已经不在乎的东西,真的值得她牺牲性命去保全吗?还是说,她作为一家之主,不肯将保家护院的重担假手外人?一生不拘小节的人,为什么又在这个时候重起虚名来了?明明除了她,根本就不会有别人在意。
士为知己者死,这是叶芦芝的决意。但纪莫邀不认为她只有被人谋杀才能达到目的。
他想不明白,叶芦芝一开始为什么要将逢香和自己分开关押,却又在邢至端来了之后,把逢香送到自己所在的房里。
纪莫邀立在雪地里,久久无法冷静。
“纪公子……”逢香终於哭完,来到了他身边,“你知道是谁杀了娘子吗s?”
纪莫邀望着她,没出声。
逢香幽幽道:“我没看到,但我觉得应该是那个邢护卫。”
“为什么?”
“你走后,我实在放心不下娘子,又见外人都已散去,一时心急,才没听你的话,偷偷跑了出来。我一路来到这里,老远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凶神恶煞地往卧房而去,一路还喊着邢护卫的名字。他来到房前,一脚踢开门,然后邢护卫就出来跟他说了一会话。再后来,他们就离开了。我躲在一角偷看,听不清他们讲什么,可那个大汉来去匆匆,几乎没在屋里逗留,所以娘子一定不是他杀的。”
纪莫邀点头,“有道理。”
可邢至端为什么要杀阿芝呢?难道是因为缪泰愚突然出现?为了不让缪泰愚抓到把柄,因此痛下杀手?素闻邢至端心术不正丶自私自利,只是想不到他竟然会是如此心狠手辣之徒。
纪莫邀踩着交错的脚印一路往屋外走,似乎想通了什么。
叶芦芝第一次去开门时,无法知晓门外站着的是邢至端还是缪泰愚。她了解这两个人脾性的差异,便同时做了两手准备。
将逢香关在另一个房间,是为了不让她过早唤醒自己。
见到来人是邢至端之后,鉴於对方是自己旧日相好,叶芦芝判断自己能以色诱敌,便说服那姓邢的收了好处,草草离去。在这时,她虽不能让纪莫邀醒来搅局,但也害怕逢香会被同生会的弟子欺负。为防万一,这才将两人关到一起,同时提醒逢香不要作声。
而假如来的人是缪泰愚,色诱就行不通了。缪泰愚一定会带人硬闯,那时叶芦芝将别无选择,只能将纪莫邀叫醒,与同生会正面对抗。一旦开战,难免伤及无辜,因此逢香要在另一个房间里才更安全。
两个都不是完美的计划,但都是叶芦芝在千钧一发之际能考虑到最周全的安排。
当然,也许她还有更高一层的部署,只是自己未能参透罢了。
一间宅院丶一个爱奴丶一位挚友,她通通无法取舍。
最终三者皆得以保全,而她却死於非命。
不,他不应该质疑叶芦芝的折中与妥协。
假如邢至端没有因为缪泰愚的突然出现而起杀心,那这就是一个兵不血刃丶十全十美的计划。
所以问题不在於她的布局是否无懈可击,而在於邢至端根本就是一个败类。
“逢香,”纪莫邀与女孩回到房里,一同将叶芦芝的遗体安放好,“你家娘子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保护你。”
逢香再次放声大哭,“娘子真是分不清轻重……我不过一个贱婢,哪里配得起她这般费心劳力?现在娘子不在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别这样说,她会生气的。”纪莫邀起身,“你在她心目中,从来就不是一个奴婢。她已遭毒手,你就更不能轻慢了自己的性命。你若有什么不测,你家娘子不就白死了?更何况……”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逢香擡眼,问:“更何况什么?”
纪莫邀冷笑道:“你若也死了,就没人见证我为她报仇了。”
缪泰愚与邢至端并驾齐驱,跟在一众弟子后面,缓缓往洛阳城东而去。
“邢护卫,你说我们该不该将那女人的尸首收了,送回去给师父呢?”
“死就死了,还收尸回去给师父添堵吗?何况她早就不是祝家人了,拿回去也说不通啊。”
两人聊着虚情假意的家常,仿佛今早只是在钟家门前路过,更谈不上出过什么人命。
“钟究图也销声匿迹好久了。”邢至端喃喃道,“一时间恐怕也传不到他那里。”
“传到了又如何?他还能到涂州喊冤不成?”
邢至端笑道:“也是。他跟那女人又不是夫妻,不清不楚的,说出来只让人笑话。”
缪泰愚见邢至端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猜他因动手杀人而心有馀悸,这才要一直说话来转移注意力,心中不禁嘲笑对方是个无胆匪类,竟会为这种小事后怕。
邢至端在马上频频回头。
“怎么,邢护卫还怕那女人的鬼魂追上来不成?”
“别乱讲……”邢至端拉紧了外衣,“我总觉得有一股寒意涌来。”
“大冬天的,自然寒冷,你又想到哪里去了?要不我叫哪个小辈把外衣让给你?小夥子们血气方刚,不用穿这么多。”
令他意外的是,邢至端竟没有因为被暗讽年纪大而气恼,只是一直回望刚刚走过的路,眼神闪烁地捕捉着不存在的光景。
“像你这般心神不宁,要不先喝口酒再上路?”
邢至端这才扭脸看他,点点头,“也好。”
缪泰愚於是嘱咐师弟们先出城等候,随即与邢至端二人来到了路边的酒肆里。
手里捧着温酒,面前肉汤蒸腾,可邢至端的脸上却无半点血色。
缪泰愚难得见他这般魂不守舍,心里自然快慰,但又忍不住想问出个所以然来。
“邢护卫是不是有心事啊?”他借着酒意问。
邢至端闷头喝了两杯酒,道:“师父让你来,是不是为了试探我?”
缪泰愚懵了:他虽然知道祝临雕派他来的用意,也为自己独得密令而沾沾自喜,但这都是建立在邢至端对此一无所知的前提下。如今邢至端一下捅破了他的伪装,直击要害,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应答。
“你这是……”他假笑两声,为邢至端添酒,“一场师兄弟,怎么问这种话呢?师父向来待你不薄,你还这样怀疑他老人家。幸好只是对我说,若是让小的听见了,还道我们手足不和,那该如何向晚辈表率?”
邢至端对着酒杯冷笑,“缪护卫跟随师父多年,口才也确实长进不少,令人刮目相看啊。”
缪泰愚不愿再答话,埋头啃起羊骨,只希望邢至端不要看穿自己已经词穷的窘态。
酒楼里初时还有些客人的,过了午后也渐渐散去了。外面雪一停,四周立刻就静了下来,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缪泰愚并没有要将邢至端灌醉的意思——大家内力都摆在那里,本来就不容易醉。再加上他要是醉了,操劳的还是自己。缪泰愚可不打算伺候这姓邢的上马。
早知道让几个小的陪他来喝就算了,我也真是热心过头。
“邢护卫,”酒足饭饱之后,缪泰愚推了推对方,“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回去向师父通报吧。”
邢至端此时神志依然清醒,只是心绪显然还很恍惚。看着他直立而起,步履平稳地出门牵马,缪泰愚却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像坨软泥般倒地不起。
不过是杀了个神憎鬼厌的淫妇罢了,又不是什么亏心事,这人也真是脆弱。
他对着邢至端的背影轻蔑一笑,起身去结账了。
邢至端面无表情地绕到酒楼外牵马。风雪早停,可他还是觉得衣衫缝隙间钻着细丝般的寒意。
这应该跟叶芦芝无关。
他在内心重覆道。
师父恨透了她。所有人都恨透了她。就算是我,就算是垂涎她美色的我……也是恨透了她的。
杀她,根本不需要经过道德的讨论。
邢至端轻轻拍了自己一掌。
为了这种女人失神,我真是没用。
明明杀她足以邀功,师父一定也会更加器重自己……这份当机立断的果敢,缪泰愚那个蠢材做梦都盼不来。
他干咳了两声,以免自己忽然笑出声来。
头上刮过一阵凉风。
邢至端仰望天空,却又立刻低下头来。
天空一片花白,有什么不敢看的?
他看着自己的脚,没有发抖。
突然,一只手夹住了他的后颈。
“谁——”邢至端因惊吓僵直了身子,却只能发出蚊蝇一般的声响。
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答道:“我代叶芦芝,纳你命来了。”
“我丶我没……”
“休要抵赖,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从速认罪,说不定判官还能从轻发落。”
“我不是……故意的……”
“所以你是‘不小心’从背后勒死她的?”
“不丶不是……我丶我……”邢至端奋力挣扎,也似乎认出了这个声音,“你是不是……纪……”
“是我。”
“你丶你怎么会知道……”
“你忘了吗?”纪莫邀渐渐松手,将张开的手掌悬在邢至端后脑勺上,“我有三只眼睛啊。”
随即,他一掌拍入邢至端头骨。
玉骨香魂缥缈,酒肉皮囊沈沦。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