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启齿难 旧账艰(下)
“我让星宿们分头去最近的镇上购置酒肉,”姜芍一边跟纪莫邀和温嫏嬛重新登上城楼,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今晚一定让你们吃个够。”
“那真是太好了。”嫏嬛牵着她,一路来到大钟前,“这钟虽然老旧,但保存完整,没有被人破坏过的迹象。”
纪莫邀爬上门楼,在屋顶下狭窄的空间里一阵摸索,“我们早前上来查看的时候,偏偏没发现在这里能刚好藏一口钟。”
嫏嬛踮脚仔细观察四周顶梁,“地方不必大,刚好够,就能大做文章。这次真是我们疏忽,看漏眼了。”
姜芍安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想过会有敲钟这么一说,更想不到参水猿会用到这一招。被他打了个出其不意,也不是你们的错。”
嫏嬛听她这么说,便进入正题:“参宿会敲钟这事……你们似乎不知?”
姜芍摇头,“完全不知。”
嫏嬛又问:“他除了歌喉了得s,在乐器上并无造诣?”
“从没见过他演奏任何乐器。”
“但偏偏是这么一个人,竟能熟练地用不同的钟杵在同一口钟上敲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不可能是无师自通吧?会是谁教他呢?教他敲钟也就罢了,敲的可是被视为禁忌的《乱神志》,这也不是随手可得的乐谱。”
姜芍有些明白了,“你们怀疑是天籁宫?”
纪莫邀笑道:“不止是天籁宫,还要是天籁宫中最会敲钟的那个。”
“司钟?对啊,你们说她跟纪尤尊是一夥的,一定知道《乱神志》的秘密。只是……”姜芍又疑惑了,“她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天籁宫与世隔绝,在那里安分过神仙日子,不好么?”
“这……就是我们要单独告诉你的事。”嫏嬛从袖中掏出几封信,“我们本想让你先专心安抚一众星宿,也不想未经思考就将这些旧事丢给你……但如今这口钟已经间接坐实了我们的推断,也就不怕告诉你了。”
姜芍接过嫏嬛递来的第一封信,拆开一看,是一个叫“千里”的人写给司钟的。
“这封信有些年头了啊……”她看着上面的字,面色竟渐渐发白,“只是这字迹,怎么……”
嫏嬛又递给她另一封信,“这是你祖父姜疾明写给东蓬剑侠秦榛的。”
姜芍未曾多想,又展开这第二封信来看。
她也认得祖父的笔迹。
“秦大侠看破红尘,自是潇洒……”她细声念道,“姜某亦非卖弄,只是儿女之乐,绝非阁下所能体味。吾儿千里……”
她手一抽搐,几乎将信纸丢出墙外。幸亏纪莫邀反应快,一抓救了回来。
“千里……”姜芍没有要回那封信,而是捏紧了拳头,“父亲为什么会跟司钟……”
嫏嬛将信件重新折叠放好,问:“你不知道他还有这个名字?”
姜芍茫茫然摇了头。
纪莫邀倚在城墙上,道:“这也不奇怪。‘千里’更像是长辈唤的小名,自然没必要向晚辈交待。更何况,如果你祖父爱这样叫他,他甚至可能很抗拒这个名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姜芍边自言自语,边不住地摇头,“可他写给司钟的那封信,措辞非常随性,根本不像是跟长者说话的口吻,更像是丶像是……”
“像是家书,是吗?”
姜芍猛地擡头望着嫏嬛,眼中有千万句反驳她的话,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跟我说过,你的母亲是难产而死,就葬在虑得堂。但你从来没跟我们提过你祖母的生平,她又是葬在何处。”嫏嬛握住她的手,“姜骥如果从没跟人提过自己的小名是‘千里’,那懂得用这个名字而不会招致他反感的人,跟他一定有非比寻常的关系,极有可能是……骨肉至亲。”
姜芍仰头望天,喃喃道:“父亲跟我略略提过,说祖母早死,祖父把她带回老家安葬,因此尸骨不在登河山。拜祭先人的时候,祖父母是共用一个牌位的,上面也没有写她的姓名。我没理由怀疑父亲会骗我,也从来没有过多地好奇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对自己的母亲了解甚少,因而推断父亲对他的母亲也不会知道太多。”她语速加快,像是迫切地想让眼前人明白什么,“我没有故意隐瞒什么,我是怎么也想不到,我的祖母也会跟这件事有关!”
嫏嬛忙安慰道:“没事,不用着急。你就算说过你祖母的事,我们也不可能一下就推断出来,也要等见到你祖父的亲笔信之后,才能理清思路。不过既然知道了其中蹊跷,就该认真想想为什么了。”
姜芍平静下来,陷入沈思。
为什么?
为什么祖母生下父亲后,会去了天籁宫?
为什么父亲直到成年,才终於开始跟祖母有书信来往?
为什么祖母明明在世,父亲却谎称她已死?
为什么二人会向外人隐瞒彼此的母子关系?
为什么祖母会参与鹿狮楼的屠戮?《乱神志》自她而出,参水猿敲钟的技艺相信也是她亲手传授。
最初的几个问题,姜芍一时也找不到答案。但最后一个疑问,来到这个时刻,并不难攻破。
“父亲要杀星宿,而祖母是来帮他的。”
嫏嬛捏了捏她的手,“你若是准备好了,能再看几封信,我就拿给你看。”
“拿来,我看。”
嫏嬛於是将手中所有的信件全部铺开在地上:一半是姜骥写给司钟的,另一半是姜疾明写给秦榛的。
姜芍决定先看祖父的信,毕竟年代更早。
这些写於姜骥孩提时的文字,随处可见一位父亲对独子的疼爱与期盼。他笑不曾婚娶的秦榛不知养儿之乐,也总是在信的开头说起孩子最近学会的本事:多大会走路丶多大会背诗丶多大会提剑……在慈父溢满着希望的笔触下,一个天之骄子成长的脉络跃然眼前。
隔着发黄的信纸,姜芍真切地感受到了祖父对父亲的溺爱。
她好奇自己小时候,有没有在父亲心中激发出类似的情感。
而当父亲将及弱冠之时,祖父的信却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远有胡亥,近有杨广。帝王之家坐拥天下,尚能败於二世,何况疾明非立业之人,更不敢称中兴之主。纵有二十八忠信之士,若逆子在我百年之后意欲作乱,又有何计可施?”
是什么让祖父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父亲难道在那个年纪,就已经心怀不轨?
诚然,祖父能跟秦榛这样的外人推心置腹到如此地步,已经非常难得。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只属於登河山的秘密,绝不会轻易对人坦白。
但看到这里,姜芍至少可以明白,祖父的确对自己的儿子心存不满。而父亲若真杀害了祖父,也绝非一时兴起,而是一早埋下的祸根。
但父子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丶是谁挑起最初的矛盾丶谁的责任更大,则无法从寥寥数语中找到答案。
姜芍於是转到另一半信件上。
纪莫邀见她转移视线,便补充道:“我不确定姜骥何时开始给司钟写信,但从我在天籁宫翻阅过的信件来看,最早应是在他将近成年之时。”
“这样不就刚好吻合了吗?”姜芍道,“祖父开始怀疑父亲的时候,父亲刚好开始跟祖母通信。只是这因果……”她摇摇头,专注精神继续看。
父亲跟祖母写的信,措辞是那么的随意,口吻是那样的轻松,仿佛在跟一个永远不会数落自己的朋友闲聊,字里行间都充斥着读信人给他无穷的安全感。
“日出虽好,早起烦人。看过一次便罢,实在不值再看。司钟若请我看,我亦懒理。”
明明字迹已经如此稳健成熟,写出来的话却像一个扭拧任性的孩子。他自信司钟不会责备自己,因此尽情地享受着冲撞长辈的快感。那是他在登河山丶在父亲面前,永远无法体会到的自由放纵。
而千里之外的母亲,丝毫不介意被他一次次冒犯,反而将他这些浅薄的见解视作至宝,锁在枕边。
“如果不是因为字迹一模一样,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父亲会说的话。”姜芍慢悠悠地将信一封封叠起收好,“感觉就好像……他心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纪莫邀顺手帮她一起收拾,“又或是反过来——他一直在你们面前扮演另一个人。”
“你是说,他一直都是那个目中无人丶撒泼打滚的孩子?”
嫏嬛幽幽道:“只要有司钟在,他就没必要长大。司钟可以……满足他所有的愿望。”
姜芍微微一震,“你觉得他们合谋……”
嫏嬛继续道:“你刚也说了,这因果关系尚不清晰。但有一个可能,就是你父亲长大之后,发现母亲尚在人世,而你祖父一直骗了他。这样既能解释父子反目,又能解释母子间突然开始的通信。他们也许是在试图弥补缺失了十多年母子亲情。”
姜芍点点头,“有道理。只是祖父又为什么要隐瞒这么重要的事,这真的都……太奇怪了。”她定睛看着二位好友,忽然笑道:“你们一副随时要来安慰我的样子,真是……我没事,真没事。”
嫏嬛似不全信,“刚刚得知这种事,一般人都会深受震动吧?”
姜芍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是挺震动的,也有很多疑问,但我现在不怕去想这些了。无论我父亲和祖父母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都能够敞开胸怀去认清事实。他们如果决定了要做坏事,那我也可以决定去与他们为敌。这种震动经历过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我不逃避,也不会羞於向你们求助,你们不用担心我。之前一直作为旁观者,看着你们如何直面自己家人的过去,我也想了很多。这其中所学到的一切,已经足够安慰了。”
嫏嬛欣慰地笑了,“真是的,整得我们都不好卖弄了。”
姜芍抿嘴微s笑,“我终於也有让你词穷的时候,着实不容易啊。”
纪莫邀则在一旁托着腮,似乎有什么想说,可又不想插嘴。
“你猜他在想什么?”嫏嬛问姜芍。
“你这么问,想是已经知道了?”
“那是自然。”
姜芍拍拍纪莫邀的肩膀,问:“我不是嫏嬛,但我也想知道,你会告诉我么?”
纪莫邀歪着脑袋转过来,道:“你真的要现在听吗?还是想……”他往东边使了个眼色,“等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再跟你慢慢道来?”
姜芍放眼东方,果见星宿们满载而归。
日落时分,一行人纷纷涌上城楼,将那大钟卸下。
斗木獬高喊道:“听我号令,一!二!一!二!”
大家迈着整齐的步伐,将大钟擡下城楼,再缠上绳索,一点一点往土坡上拉。
雄壮的喊声响彻地通关内外。
入夜,众人在鹿狮楼下点火架炉,烧粥烤肉。席上,星宿们轮番向无度一众敬酒。
“多谢各位英雄照顾少当家!”
类似的话说多了,姜芍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我丶我也不是那么难照顾吧?说得好像他们受了多大委屈一样。”
奎木狼又不嫌事大,“少当家是不知道自己小时有多胡搅蛮缠吧?”
众人放声大笑。
“少当家离开这段日子,是不是落下太多功课了?”张月鹿打趣道,“又是打不过壁宿,又是被参宿砍伤的……”
壁水貐忙解释道:“张宿可别乱说!少当家那是有意败下阵来,才好引参水猿一路来到地通关前。都是计谋,我可不敢自夸。”
哄笑之间,心月狐单独来到纪莫邀与温嫏嬛面前,敬谢道:“二位,受苦了。”
嫏嬛忙起身回礼,“哪里……心宿以一人之力扭转乾坤,才是居功至伟。”
“不,若非二娘子为少当家指点迷津,我又怎能在登河山临危受命?若非纪公子冒死带回乐谱,我们又怎能一举得胜?还请二位不要自谦,受我一拜!”
二人一人一边,将心月狐扶住。
“不必拜我们。”纪莫邀轻声道,“我们不是帮你们少当家化险为夷的贵人。帮她……也是我们充满私心的自救。毕竟,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打得过姜留夷啊。”
心月狐握着他们的手,道:“我自问无力减轻你们已经承受的痛苦与困扰,但从今往后,我一定奉陪到底,在所不惜!”
吃饱喝足,筵席散去。星宿们行惯山野,在外过夜都是家常便饭,早就各自找了地方歇息,只留下养足了精神的女土蝠再次从高处放哨。
那口大钟如今侧躺在土坡之上,顶端破开了一个口子。
嫏嬛抱着琵琶在开口周围来回往覆,像在寻找一个绝佳的位置。
姜芍独自登顶,与纪莫邀和温嫏嬛继续未完的话题。“我想了一晚上,好奇你们还有什么想跟我说。我有一个猜想,你们要不要听?”
嫏嬛瞪大眼,立刻将琵琶放到一边,道:“居然劳烦你想了一晚,真是造孽。”
“无妨,我也有认真吃肉喝酒啊!”姜芍坐了下来,“我就猜啊,既然我们已经理清司钟和登河山的关系,你们想继续跟我谈的,应该就是参水猿那一边的事吧?”
纪莫邀无声地拍了两下手掌——他不想吵醒女儿。
“还真是!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嫏嬛轻叹一声,道:“倒也说不上是什么石破天惊的发现……只是参水猿身上的秘密,比你父亲的还要多。他是隐藏在你父亲背后的帮凶,没有多少人注意,更不需要向任何人说明,因此我们一直无法深究他的心思。而我们这边,也有一个同样心思成谜的人。”
姜芍一拍脑袋,“你说杜仙仪?”
嫏嬛点头,“我们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卖我父母。父亲旧友封锦山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封信里,提到仙仪姑姑可能对姜骥有攀附之心。我们也不是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但以仙仪姑姑的性格,如果是秦榛这样风高亮节的大侠还有可能,令尊的话……”
纪莫邀更加直白,“姜骥身上没有一处优点值得杜仙仪出卖温家。但苦於没人真正了解杜仙仪其人,我们无奈陷入死角。直到最近重新问过我师伯,才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当然,”嫏嬛解释道,“前辈从未刻意隐瞒什么……早在姑姑畏罪自尽时,前辈就已经将她与我父母结识之后的事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们了。我们当时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心想着也许以后在天籁宫之类的地方寻访一番,就能解释这一切。”
“可我在天籁宫快半年,什么都没找到。於是我们就想,也许从她与温先生结为兄妹的一刻开始了解,已经晚了。”纪莫邀从怀里掏出写有前代二十八星宿生辰住地的名册——那一切的开端。“我们让师伯从头说起,从他怎么收杜仙仪为徒说起,总算让我们找到了突破。”
究竟杜仙仪从何而来,因何而死,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