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启齿难 旧账艰(上)
参水猿纵身一跃,姜芍正要去追,却被纪莫邀叫住——
“少当家,如今除了女宿,可有轻功能与参宿匹敌之人?”
姜芍於是停步,“纵是没有,难道放任他逃之夭夭?”
纪莫邀冷笑,“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若想保命,剩下的去处也不多了。”
姜芍望东长叹,道:“虽说如此……此人不除,我心不平。”
“莫怕,他若是与同生会合流,过几日便又回来了,到时你再拿他不迟。如今有一众星宿在此,当务之急是证明你的清白。唯有上下一心,先打退同生会,才有足够的底气与令尊对质。否则你就算提着参水猿的人头回登河山,也无济於事。”
姜芍想了一阵,道:“所言极是,是我心急了。”於是招呼众星宿登上城楼。
纪莫邀正准备带无度门一众返回鹿狮楼,却被心月狐带来的五位星宿拦住——
“往哪里去呢?”奎木狼瞪着纪莫邀,“跟我们一起上去,先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再放你们走。”
姜芍正要骂他,却见纪莫邀朝自己摇头,这才没有发作,任星宿们围着无度门一行六人一齐登楼。
登上城楼,只见女土蝠蜷缩在女墙的阴影下。“那丶那是参宿的佩剑……”她一手捂着脸,一手指向躺在面前的剑。
壁水貐回头问在场的星宿:“大家方才都看到了女宿和参宿在城墙上打斗,亲眼见此剑乃是参宿所弃,有无异议?”
大家都摇了头。
壁宿随即上前将剑拾起,拿到众人面前,“参宿上一次从惊雀山回来后,剑上就多了一道划痕。此事始末大家也都知道,一定对这刮痕有印象。如今请再细看,这剑是不是参宿所持的那一把?”
星宿们一一看过,确认那道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也就是说,”壁宿将剑举过头顶,“这就是参水猿随身的佩剑。我们所有人的佩剑都是统一锻造,长短应该一致,是也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并无争议。
“好,那请大家将自己的佩剑取出,跟这把剑对比一下。”
星宿们抽出自己的剑一比,顿时目瞪口呆。
奎木狼看傻眼了,“这……这剑怎么比我们的都要短?”
胃土雉问:“剑改长短非是易事,要跟山中通报,参水猿是怎么做到的?”
壁水貐答道:“因为这并非参水猿所为,而是虚日鼠为了自己方便,擅自贿赂作坊所改。铸剑的工匠我们都认识,诸位回山后,可以自行找他对质。”
张月鹿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虚日鼠的确跟我们埋怨过佩剑用起来不顺手。她说自己腿太短,剑太长,用不上力……如果能改短——哪怕只是一点点——就好了。”
奎木狼开始明白了,“如果参水猿拿了虚日鼠的剑,那随虚日鼠遗体带回来的剑——也就是参宿说少当家用来杀害虚宿的那把剑,才是参宿原本的佩剑?”
星宿们脑筋都不慢,一下全都明白了。
壁宿於是领头在姜芍面前跪下,高声道:“少当家,我们错怪你了!”
众星宿立刻跟着一并跪下——“请少当家恕罪!”
姜芍连连摇头,“别,你们快起来!现在明白了就好。终究是参水猿用奸计骗了你们,我不怪罪。”
无度门立在一旁,看姜芍与星宿们一副君正臣贤的模样,又听得马四革感叹道:“落难王公在一群土匪的接济下得以重振旗鼓,今日终於和忠心的家臣重逢……”
纪莫邀笑了出声,“土匪怎么了?让你去做星宿,你还吃不消呢。”
星宿们跟姜芍请过罪后,立刻开始善后。
“女宿,能走么?”姜芍问依然缩在一角的女土蝠。
女土蝠气若游丝地问:“轸宿在么?”
壁宿道:“我们这就下去找,应该还跟车马一起,不会有事。”
“那就行。我到时回车上躺下就好,不必担心。”
姜芍於是派斗宿去寻回轸水蚓和车驾,又留壁宿照看女土蝠,随后便领着众人走下城楼。
奎木狼还是咬着纪莫邀不放,“你们几个别乱跑。”
纪莫邀两手一摊,表示无所谓。
这时,危月燕凑到奎木狼身边,道:“我们去土坡那里看看。”
嫏嬛放下琵琶,看了一眼竹篮中的小瑜——还睡着,也真是厉害。
彻夜弹奏之后的她已筋疲力尽,手指都要失去知觉了。
叶芦芝的指法学了不少,却还是没学会怎么保护手指。短期之内,看来也免不了一番损伤。
山坡下走上来一男一女,脚踏长靴,腰间佩剑。
那一刻,嫏嬛真的产生了似曾相识的错觉。
来人一下就认出她来了,其中那个男的问:“你不就是温嫏嬛么?”
汗水已经湿透嫏嬛的衣裙。在对方眼中,她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
“我正是……”嫏嬛彻夜滴水未进,咳了一声。
女子立刻递上自己的水壶。
嫏嬛喝过水后,又问:“敢问二位是?”
女子答道:“我乃登河山危月燕,这是奎木狼。”
嫏嬛顿时错愕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是这两个人。
“怎么不说话了?”危月燕问。
嫏嬛呆呆答道:“我丶我只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奎木狼往前一步,踮脚瞄了熟睡的纪瑜一眼,又回到正题上,“琵琶是你弹的吧?这到底是什么曲子?”
嫏嬛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眼看二位星宿都要不耐烦了,她才重新抱起琵琶,道:“二位如果想知道这曲子的来历,介意先听我讲个故事吗?”
奎木狼笑道:“搞什么啊,故弄玄虚的。”但他似乎来了兴致。
“我跟你们讲萤姐姐和阿礼的故事,你们愿意听吗?”
二位星宿霎时间惊愕到不知所措,却又不明白为什么同伴也迟迟说不出话来。
“这……”危月燕难以置信地摇起了头,“你怎么知道……”
奎木狼试探性地问:“怎么了,危宿?”尽管自己也想问同一个问题。
“萤儿,是前代危宿的名字。”
“巧了,前代奎宿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礼’字。”
两位星宿对视片刻,立刻在嫏嬛跟前坐下,恭敬行礼,“请讲。”
“危宿和奎宿怎么上土坡那里了呢?”温枸橼不高兴了,“不是说信不过你们,但是冲撞了嫏嬛也不好啊,我外甥女也在上面呢。”她又推了纪莫邀一下,“你这该死的,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纪莫邀挠挠脸,道:“去的要是别人,我也许还会在意。但既然是危宿和奎宿,那焉知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服服帖帖地坐下。我唯一的担心,是焉知会不会口渴。”
大家此时都回到了鹿狮楼前,姜芍在星日马与牛金牛面前再次解释了虚日鼠被杀的真相。
面对铁证,二人追悔莫及,在姜芍面前连连磕头。
“我们真是瞎了眼,居然一直错怪了少当家!”
姜芍见他们没有质疑自己,心头落下一块大石。
星日马又道:“既然参水猿畏罪逃窜,我们应当尽快去追啊。”
“无妨,”姜芍答道,“他将与同生会一起回到这里。”
星宿们个个一头雾水——他们只知参宿杀了虚宿,却不知深层的原因,因此无法将参宿与同生会联系在一起。
姜芍正要开口,纪莫邀却在一旁摆摆手,像是有话要说。
“请讲。”
纪莫邀道:“诸君心中一定有许多疑惑,但少当家s也不必急於解释,且待危宿和奎宿回来,一切自然明了。”
众人也不急於一时,便继续坐在鹿狮楼前等候,顺便吃顿早饭。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眼看危宿与奎宿从土坡上下来,纪莫邀立刻带着干粮和水壶,直奔嫏嬛而去。
二人回到姜芍跟前时,神色非常覆杂——像是从一场诡异的噩梦中骤然惊醒,又像是壁宿所言“所有的信仰在一瞬间彻底崩塌”的后遗症。
姜芍上前迎接,却被危宿一把抓住手,强忍泪水问:“少当家,温嫏嬛说的都是真的吗?”
姜芍紧张地吞了口唾沫,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自然知道嫏嬛说了什么,但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还有别的考虑在内——
心宿和壁宿都认为,让星宿们认清事实,必须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能从参水猿开始,再逐步揭露姜骥的所作所为,而且一定不能劈头就说姜骥杀了老当家姜疾明。参水猿杀害虚日鼠的事是最容易证明的,一定要从这里开始讲故事。至於二十多年前的鹿狮楼惨案,则要用星宿们能够接受的方式,一点点引导他们自己去发现疑点。由於没有证据证明姜骥是惨案的始作俑者,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害了自己的父亲,这些怀疑不便过早向星宿们透露,以免部分偏心姜骥的星宿生出逆反之情。
姜芍正是时刻谨记不能操之过急,才故意让危宿和奎宿亲口向星宿们覆述嫏嬛的话。
“温嫏嬛认得前代危宿和奎宿,说得出他们的名字,还说……”奎木狼彻底收起了雀跃好动的脾性,一脸肃穆地坐到了众人之中,“说我们所有人的先代,都在二十多年前死在了这里。”
“这里?鹿狮楼?”张月鹿惊讶得几近失声。
毕月乌道:“可前代的家人……”
奎木狼继续解释道:“家眷中没有一人亲眼看到他们是怎么死的,都是听信了参水猿的一面之词。我跟你们一样,根本无法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温嫏嬛居然还能准确说出前代危丶奎二宿致命伤的位置——这种事我以为只有当家丶我和他们家人才知道。如此一来,不得不信……”
星日马愁眉紧锁,道:“这丶这口说无凭,又没有实质的证……”
“我有证据。”心月狐打断了他,随即掏出一个月牙手镯,“这是前代心月狐的心爱之物。你们不信,日后可随我找她家人对证。当家与参宿曾跟他们说,前代心宿不幸坠崖,摔得粉身碎骨,因此二十多年来都没能找回她的尸骸。而我不但在鹿狮楼后的树林里挖到了心宿完整的骸骨,还找到了这个近乎完好无损的手镯。试问摔下悬崖丶跌得粉碎的人,尸体为什么会埋在地通关?手镯为何又会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危月燕忙问:“你说得在理,只是为何我们的前代都能送回家下葬,前代心宿却曝尸荒野?”
“因为惨案发生时,她抱着我躲了起来。”
众人瞬间沈默,回头望向一鸣惊人的陆子都。
“鹿狮楼是我爹娘的产业,他们也在惨案中身死。当年心宿抱着我,一路逃到顶层的柜子里躲了起来。她最后因伤势太重断气,却保住了我的性命,让我可以为师父所救……”
那是陆子都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完整地讲述自己的身世。
“爹娘与心宿的遗体到现在还葬在树林里,你们不信可以去看看!我们说的都是真的!”
心宿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陆子都。
“没事,你慢慢说。我们相信你。”她紧紧拥着陆子都,虽然她知道,这个怀抱的暖意远不及杨浦君的体温。
陆子都抱着她,放声大哭。
打过多次照面丶却从未单独说过一句话的两个人,因为杨浦君这个共同的羁绊,在彼此的怀里找到了家人般的安慰。
心月狐温柔地抚着子都的后脑,道:“终於能仔细看看你,真是太好了。她一定很高兴,高兴看到自己当年救下的孩子长得这么高大标致。”
“可我连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没事丶没事,她家里还有她的画像,以后我带你去看她,好不好?”心月狐像哄小孩一样托起子都的面庞,擦去他面上的泪水,“别伤心。你能好好活着,就说明她的牺牲没有白费。”
另一头,危宿和奎宿继续方才的陈述。
“参宿之所以会跟同生会合流,就是因为同生会也参与了当年的惨案!还有纪尤尊!”奎宿越说越气,“现在你们明白,无度门为何一门心思要先干掉纪尤尊了吧?”
星宿们顿时议论纷纷。来到这个份上,就算心中仍有疑虑,也无法提出合理的反驳。毕竟,就算大家不能完全确认自己的前代死在二十多年前的惨案中,心宿丶危宿和奎宿三人手上证据确凿,说明至少有三个人毫无疑问是死在鹿狮楼的——参水猿说了至少三次谎,这已经非常严重了。
可就算认定了参宿是有罪之人,大家同时又面临着一个新的问题。
“如果参宿有份害死我们的前代,又杀了虚宿,那当家又是……”
张月鹿这个问了一半的问题,可谓入木三分。
谁都不想去相信姜骥知情不告,甚至根本就是他跟参宿狼狈为奸。可如果姜骥被蒙在鼓里,参水猿做这么多事丶杀这么多人又是为了什么?这里头有他自己的什么好处吗?
姜骥究竟是丧尽天良,还是愚蠢不堪?
无论是哪一个答案,星宿们都不愿去选。
姜芍很想直截了当地回答众人,可又怕大家一时难以接受,最后适得其反,唯有答道:“此事我们必须跟父亲当面对质,不能草草议论……至少参宿做过什么,我们都清楚了。同生会不日也会到来,届时我们好好盘问一番,也许就能找到一些答案了。”
这官腔绕的,她自己都不习惯了。
“你来迟了,我已经喝过水了。”嫏嬛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张开手臂接过纪莫邀带来的补给。“小瑜一晚上睡得可香了,刚刚才醒。”
纪莫邀趴到竹篮边跟女儿打了个招呼,道:“看来这《第八章》还有宁神助眠的功效。”
“说起这个,那个大钟……是我们失策了。”嫏嬛眼中不无懊悔,“我们明明上过那个城楼,怎么就没发现蹊跷呢?”
“等会再去看看,便知究竟。今日听了这钟声,我倒是又有了新的疑问。我们一直都认为惨案当日,是纪尤尊是在鹿狮楼用笛子吹奏《乱神志》,从而迷昏在场的星宿。但这一晚下来,只怕一般乐器在地通关内传播的距离有限。你的琵琶尚且无法跨越土坡与城楼间的距离,笛子的声音按理不会更强……也就是说,用笛子演奏,必须要尽可能地靠近自己的目标人物。那样似乎太过冒险,不像是纪尤尊会留给自己的唯一选择。”
嫏嬛遥望老钟,道:“经历了今晚,我们都看得出那口钟也是惨案的帮凶。你觉得,那口钟会不会是有意安置在那里的呢?”
“有了这口钟,纪尤尊就不用亲身上阵,何乐而不为?至於是不是有意……你听一下我说得对不对:城楼已经破败如此,没有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说明地通关荒废后经历过劫掠。如果这钟是原本就在这里的,根本就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求财心切的人,就算搬不走整个大钟,敲下几块碎片,也是能卖钱的废铜烂铁。但这钟不但留下来了,而且惨案之后居然也没人动过。还有那些钟杵,根本就不是普通城楼敲钟会用到的式样。种种原因,都说明这钟与钟杵,是为了杀害二十七位星宿而特地安排在这里的。而这个……就跟信里的内容联系起来了。”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