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八十六章 猿啼近 晨光早(下)

第八十六章 猿啼近 晨光早(下)

那不是地通关第一次响起这样的歌声——诚然,“歌声”二字,也许不足以形容其音色。

清晨的密林一定能认出这尖利的啼叫,甚至能随之颤动。

但相比起令百兽苏醒的猿鸣,这声音悲戚更甚,怨念更深。猿猴晨起的问候虽然吵闹,仍是朝气蓬勃的声音,满怀对新一天的期盼。而这歌声,更像是鬼怪在模仿凄厉的猿啼,以博取无知生灵的信任,其音其调,足以……

足以乱神。

然而就在参水猿开嗓几乎同一时间,土坡上燃起一点火光。

一阵穿透力极强的琵琶乐声飞扬而至。

没有人看到参水猿那一刻的神色,但即便是堵住了耳朵,也能感受到歌声在那个瞬间的颤抖。

土坡上火把一亮,鹿狮楼中的灯火便急速移动起来。

地上的五位星宿还未适应这来往的声波,就已经被无度门包围;一回身,姜芍竟然也出现了。

而这些人,竟对空中来回击打的乐声毫无反应。

眼看对方要动武,壁水貐顾不上耳朵,率先拔出刀剑。手一松,耳边便同时响起两段截然不同,却又奇妙地相辅相成的音乐。如此合奏,似乎谁也奈何不了谁。无奈星宿们离参水猿更近,因此一旦松开耳朵,受他的歌声影响更大。

星宿们纷纷效仿,却通通顾此失彼,在参水猿几乎要将夜空撕裂的声音中逐渐骨酥肉麻。

星宿们一倒地,无度一众立即一拥而上,捆的捆,绑的绑,一个不落。

参水猿的歌声开始渐行渐远。

姜芍警觉——“他想逃。”

琵琶声完全覆盖地通关,似乎已经淹没了参水猿的声音。

土坡上的火光消失了。

纪莫邀立刻取下耳塞,跑到姜芍身边,问:“你要去追吗?”

“暗夜之中,自有行者。”姜芍答道,“我先跟星宿们交待两句。”她的手还按着左臂被刮伤的位置。

孙望庭急急上前替她处理伤口,“你怎么尽学我不好的。我被人砍手臂,你也要被人砍一下。”

“没事,我这点伤跟你那时的比,小意思了。”

鹿狮楼后方的树林中传来车马飞驰之声,看来女宿和轸宿已经探到了参水猿逃跑的方向。

姜芍接着亲自为壁宿丶斗宿和房宿松绑,“三位辛苦了。”

星日马和牛金牛刚恢覆神志,这会看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了。

“你丶你们和少当家勾……”星日马话没说完,就被马四革一手捂住嘴。

“别打岔,你少当家还什么都没说呢。”

姜芍行至二人面前,道:“杀害虚日鼠的凶手不是我,是参水猿。而证据,就在参水猿手上。我现在只想知道,如果证据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会不会选择相信我。”

两位星宿盯着她看了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斗木獬不耐烦了,上前一步,道:“不止是我们,女宿和轸宿也是跟少当家一夥的。无度门没有在这里设下任何陷阱——我们才是陷阱。懂了吗?”

牛金牛半张着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如丶如果少当家是无辜的,为何不一早回去向当家澄清?凶手是参宿……那参宿又为什么要杀虚日鼠?”

房日兔上前道:“少当家丶诸位,让我跟他们说明吧。眼看就要天亮,女宿未必能一直追赶,可千万不能让参水猿逃了!”

姜芍看看天,又瞪着星日马与牛金牛道:“且听房宿跟你们解释,万万不可无礼。”话毕,她便招呼众人,一同向东追赶。

在参宿停止歌唱丶隐入林木之前,女宿就已经盯上他了。眼看他在树顶飞奔,女宿一路紧追不舍。

轸水蚓替姜芍捡回胡刀之后,也赶着马车跟上了女宿。

参水猿爬树飞枝的功夫一流自不用说,但能够一直跟在空中腾飞的女宿保持距离,意味着他对地通关附近的地形环境非常熟悉。

女宿看着他从林子里一跳,上了城楼。

她有些懵了:城墙破败,门楼狭小。一旦被困,根本就是坐以待毙。参水猿为什么不选择继续在枝叶中向东逃窜,而是跑到这个根本连遮蔽都没有的地方?

轸宿见她停下,也立即勒马。

女宿跳到马车上,道:“你先别动,让我上城楼去逮他。”话毕,她飞身跃上城墙,没走多远便已经与参水猿四目相对。

但参水猿没有逃,也没有说话,而是从门楼房顶上拉下了一口钟。

“少当家,参宿在城s楼上。”壁宿指向前方。

众人擡头一看,只见参水猿立在一口大钟前,而与大钟一同吊下的,是许多长短不一丶材质不同的钟杵。

纪莫邀立即叫道:“捂住耳朵!”

但已经太迟。

参水猿用不同质地的钟杵在大钟上娴熟地敲出了《乱神志》。大钟老旧,音色绝对算不上是上乘,但其声洪亮深远,几乎能完全弥补其不足。如今听到洪钟奏出《乱神志》,方知人声与一般管弦乐器的效果是多么微不足道。

土坡上的灯光再次亮起,可远水难救近火,琵琶声根本来不及挽救城楼下的众人——除了纪莫邀。

纪莫邀第一个堵上耳朵,勉强逃过一劫。他没带兵器,只有胡琴。於是他先奋力往回跑了一段路,起码让钟声不至於直接把自己敲晕,再小心翼翼地取下一边耳塞,开始与嫏嬛合奏《第八章》。

城楼在东,土坡在南,纪莫邀在两地中间拉起胡琴,成效却不尽人意——钟声实在太过响亮,在地通关回荡不止,即便有琵琶与胡琴合力,也只似杯水车薪。

纪莫邀手不敢停,脑子亦飞快地在转:大家中招的位置离大钟太近,我就算一边演奏一边往城楼方向返回,胡琴的声音也根本没法掩盖钟声。

当初怎么就没想过城楼上藏有玄机呢?明明上去看过几次,但都觉得这断壁残垣不会有用武之地。如今看来,这口钟,还有这些钟杵,根本就是当年惨案留下的凶器。

此刻众人都举步维艰,女宿和轸宿恐也自身难保。无奈琵琶与胡琴都不能停,否则大家只会更快失去意识,可这样也意味着——纪莫邀根本空不出手来救人。

他扭头往鹿狮楼望了一眼,见房日兔也要扶墙而立,看来连她也不能幸免。不过星日马和牛金牛还好好地绑着,至少不用担心他们会做什么。

如果没人能抽空破局,大家的神志只会在钟声里一点点消耗殆尽,到时参水猿就可以轻松一走了之。

更令他担心的,是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同生会。

是,壁水貐用计错开了登河山与同生会两路人马到达的时间,但万一丶万一同生会早到了,见自己要找的乱党正好在城楼下人仰马翻,那可就全军覆没了。

有什么办法呢?

“心宿,前面是地通关吗?”张月鹿指向前方,“看,有火光!”

危月燕爬高一看,“是啊,他们也许已经跟同生会合流,跟无度门打起来了?”

心月狐见到火光,心知同生会还不会这么快出现,这必然是登河山的先头部队跟无度门开战。但他们相距太远,这深更半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直接去助阵,又怕伤了他们自尊;可不走近点看,又不知道胜负如何——好矛盾啊。”奎木狼拉着马在原地转圈。

“你们看。”危月燕指向地面,“这地上有马蹄和车轮的印记,想是大家刚刚就从这里经过。”

几个人立刻往四周巡了一圈,不仅见到了多人的脚印,更在树木上发现了打斗的痕迹。

奎木狼啧啧感叹:“好家夥,刚才还在这里干了一架。”

毕月乌问:“可若是在这里打起来,八位星宿怎会不敌无度门那群乌合之众?为什么没在这里就决出胜负呢?”

她这么一问,大家还真的担心起来了。

“别管了,还是往前看看。管他自不自尊的,多些人总不吃亏。”胃土雉提议道。

六人一致同意,便催马向东,沿着林中的脚印往火光方向而去。

没走多久,原本还当作是打斗声的杂音开始变得清晰,所有人也立刻发觉,这根本不是无规律的噪声。

张月鹿眉头一皱,“是谁在尖叫吗?”

“还有琵琶声……”危月燕喃喃道,“这音乐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又走了一阵,那疑似尖叫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琵琶在独奏。可还没等他们听个明白,琵琶也暂息了。

六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前行的脚步不曾减慢。

好不容易终於来到树林边缘,眼看就能豁然开朗,东边猛地又传来一阵钟声。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在马上抖了一抖。

奎木狼晃了晃脑袋,“那丶那是什么声音……”

而与钟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又是那来自南面火光处的琵琶声。

如今走得近了,大家终於听清楚琵琶在演奏什么。

张月鹿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

所有人一齐望向心月狐。

“心宿,”胃土雉一脸疑惑地来到她跟前,“为什么这琵琶演奏的曲子,跟你给我们的那首那么像?那不是你家乡的老乐师传下的小调吗?”

危月燕跟着音乐,小声哼唱了一阵,“琵琶像在跟钟声合奏……这里头还有第三样乐器的声音,但听得不太真切……奎宿说得没错,琵琶确实在演奏心宿给我们的那首曲子,现在总算是知道确切的节奏了。”

毕月乌继续追问:“心月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心月狐眼看瞒不下去,也不打算再编造什么可笑的谎言来搪塞大家的怀疑,正色答道:“你们说得没错,那确实不是什么乡间小曲。但如果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你们唱这首曲子,也许应该看看这琵琶是谁所奏,而那大钟又是谁在敲,不是吗?等一切都看清楚了,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们。”

奎木狼听她语气,也正经起来,道:“也罢,心宿也不像是在恶意骗我们。我们不过学了一首新曲,又没有损失,还是先看看前方是何光景再说。”

五位星宿於是按下疑虑,随心宿策马出林。

鹿狮楼距离城楼有些脚程,因而除了更远的土坡,这里受钟声影响已经轻了不少——虽然,那也只是相比直接站在城楼下的人而言。

钟声一响,房日兔就觉得有些脚软,几乎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幸好手快扶住墙,才不至於倾倒。

星日马与牛金牛仍被牢牢绑着,一动不动,只能死命睁着眼,勉强算是维持住了清醒。

随着琵琶声传来,随后又有胡琴的加持,鹿狮楼下的环境似乎好一些了。

“房宿……”星日马幽幽唤道,“你刚才说到哪里了?”

房日兔立刻咬咬牙,振作精神,答道:“我丶我刚说到虚宿在涓州被杀,然后少当家突然赶到,可惜还是太晚……”她两手不停地揉着太阳穴,不让自己在音乐中分神。

“对丶对,就是说到这里,然后呢?”牛金牛殷切地引导她继续往下说。

房日兔想起姜芍受的苦,面色立刻又阴沈起来,“少当家被参宿抢了一只鞋子,当即就知道自己将被嫁祸。她无奈之下逃回无度门那里,这才想到……要在星宿中找个可托付之人。”

牛金牛似乎听得十分认真,“之后就聚集了你们这群人?”

“一开始没有这么多人的,就只有——心宿!”房日兔擡头刚刚见到心月狐,就见对方发疯一样将自己扑倒在地。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竟见星日马不知怎地松开了捆绑,此刻正站在自己原本伫立的位置,像是偷袭扑了个空。

心月狐眼疾手快,起身将剑一拔,架在了星日马脖子上,“别想碰她。”

星日马冷笑,“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二十八宿里还有几人不是通敌的内鬼?”

奎木狼等人这时骑马赶到,见二人剑拔弩张,一下看傻了眼。

张月鹿忙上前要为牛金牛松绑,却被刚爬起来的房日兔大声喝止——“诸位,见不见前方城楼下倒地不起的那群人?少当家就在其中!参水猿正用那大钟演奏魔音,唯有这琵琶与胡琴……还有你们的声音,才能与之抗衡!”

心月狐一听,忙催促道:“对,你们不是认出这首曲子了吗?这是对付那魔音的唯一法宝!星日马和牛金牛交给我们处置,你们快去救少当家啊!”

五位善歌的星宿一听,也觉得事关重大,於是再次上马狂奔,并随着音乐同时高声唱和。

纪莫邀一直留在原地拉奏胡琴,远远看到两路星宿合流,歌声响起,那一筹莫展的心才终於放松下来。见五骑往自己方向而来,他也开始折返城楼。

星宿们显然看到了他,但并未因此止步。

强而有力的歌唱以琵琶与胡琴为伴奏,与音质粗糙却声声如雷的洪钟正面交锋,一时不知孰胜孰负。

但这不要紧——就算只是打个平手,也意味着参水猿的《乱神志》失效,大家就能正常活动起来。参宿孤身一人,只要《乱神志》无法完胜,他就必须要放弃抵抗。

而城楼下这群逐渐恢覆神志的人,可不打算放他轻松离去。

参水猿仍一刻不停地敲钟,两眼还顾不上看城楼下的状况。而就在他几步之外,女土蝠站了起来。

她展开斗篷,仿佛无星苍穹里剪下的一片黑夜。

登河山所有人,无论武艺,包括姜骥本人,s都对女土蝠有着原始的恐惧。只要被她碰到,生死就全在她一念之间。

但凡面前站的是另外一位星宿,参水猿的境遇都不至於这么绝望。

认清自己必须弃钟的现实之后,参水猿松开钟杵,抽出佩剑直指女土蝠,开始逐渐后退。

女土蝠早料到自己能将他逼到这个境地,一跃跳到大钟上,从高处跟他周旋。

参水猿本应速速背身逃离,但将后背暴露给女土蝠,根本与送死无异。他为了不被偷袭,只能挥舞佩剑,倒退而行,指望能在方便时跳下城墙,与女土蝠好歹拉开一些距离。

可女土蝠哪肯放过他?她在门楼上来回跳跃,一直保持着高位,似乎瞅准时机就要扑杀下来。参水猿晃着剑又如何?她也有剑,跟对方打上几十个回合根本不在话下,甚至还能令参宿更快暴露弱点,以求见缝插针,贴身攻击。

女土蝠一路将参水猿逼到东边的城垛上。两人体力都临近极限,但女宿的优势在於她没有唱歌,也不曾敲钟,因而绝对不会是先倒下的那一个。眼看参宿握剑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她看准机会,一剑朝对方刺去……

东方大地迸射出万道金光——太阳出来了。

女宿只觉眼前一白,当即出於本能抱头蜷缩。

耳边是剑刃落地的声音。

“参水猿!”她骤然惊醒,却发现对方已经跳下城墙,一路往东逃了。

究竟参水猿所往何处,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