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猿啼近 晨光早(上)
夜幕降临,平地风起。
姜芍面朝西方而立。
孙望庭蹑手蹑脚到她身边,朝她笑了笑。
姜芍皱起眉头,一手盖在他的嬉皮笑脸上。
“哎呀,别这样。放轻松。”
“我不紧张,但也不可能轻松。就算知道前来的星宿们多是向着我的,我也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那些一心来要我性命的人……”
“你太周到了。”孙望庭道,“不用想那么多。先制服,再说服,不就行了?”
“谈何容易?制服身躯和说服意志,是完全不同的事。我这是要他们放弃对父亲的忠诚,转而对我忠诚。这本身难道不就是一个莫大的矛盾吗?”
孙望庭对天伸了个懒腰,“忠诚……若忠於知己者,倒也无可厚非。昏如智伯,亦有国士豫让为之死节。但那也是因为有知遇之恩在前啊。姜骥对二十八星宿,难道真的有那么大的恩情吗?又或者说,就算成为星宿是无上的荣耀,姜骥难道就真的在乎他们吗?”
“也许父亲并不曾真心待s过任何人,但如果有人坚信他对自己有恩,因此奉上不二忠心……我也不能说他不对,是不是?”
孙望庭叹了口气,“要考虑这么多,真心疼你。”
姜芍笑了,“没事。”她顿了顿,又说:“这些日子冷落你了,你不生我气吧?”
孙望庭连连摇头,“我跟你说,你就不应该怕我生气。我怎么会生你气呢?你觉得我会生你气,我反而真的想生气了。”
“好了,就会耍嘴皮子。”
孙望庭消停下来,小声问:“留夷,我可以……抱你吗?”
姜芍立刻展开双臂,两人静静相拥。
土坡上,嫏嬛在对琵琶进行最后的调试。
小棚一旁立着一根火把,此刻正熊熊燃烧。火把上方悬着一个石头凿成的灯罩。
纪莫邀在火把边不停地摆弄开关,让灯罩一会上升,一会下降,不亦乐乎。
嫏嬛忙叫住他:“别闹了,回头让你弄坏了。”
“我这是在试试这机关顺不顺滑,不然你用起来不方便。”
“我自己设计的机关,还能对我自己不方便吗?过来帮我听一下音。”
纪莫邀立刻停手,坐到她身侧,“我方才听,已经十分不错,不必再调试了。”
“可我总觉得……”嫏嬛抱琴而叹,“无论我怎么调,也奏不出叶芦芝指下的音色,总感觉有那么一些微妙的差别。”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她在琪花林练习时已是如此——明明只在咏菱湖上听叶芦芝弹过一次琵琶,明明纪莫邀反覆跟她说,如今已经很好,她却还是执着於要尽量接近叶芦芝弹出来的质感。
若要一战功成,肯定是要向造诣更高的人看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你不能拿自己的一个月跟阿芝的一辈子来比。”在她最烦躁时,纪莫邀将琵琶接了过来,“焉知,你不要把这当成是一件乐器,而应看作一个绝妙的机关。你的职责,就是了解这个机关运作的方方面面,直到能熟练用这个机关去创造一段音乐。你若是觉得力有不逮,就拆了这琵琶,将里头看个清清楚楚,再重新装回原样。比乐器,你比不过阿芝;但比机关,你无人能敌。”
如今,她每弹出一个音,都会在脑中绘出空气在琵琶腹腔中回荡的曲线。
“你又没拆过阿芝的琵琶来看,当然无法判断两者音色为何有别。再者,世间无相同之二物,你的琵琶奏不出她的曲调,也许只是材质问题,不代表你弹得差。只要听者有反应,就已足够。而这一点,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到。”
“我知道了。”嫏嬛深呼吸,抱紧琵琶,不再纠结。
天已全黑。
纪莫邀趴在女儿沈睡的竹篮边,问:“我如果抱她起来,会不会把她吵醒?”
嫏嬛一惊,“你要抱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早就可以了……”她想起身,可又不想干扰父女二人的私密交流,於是没有动。
纪莫邀托腮看了一会小瑜,又伸手戳了戳她的小脸蛋,见她熟睡不动,便放心将她抱在臂间。
嫏嬛最终压抑不住好奇心,回头看了一眼。
纪莫邀也许是看别人多了,轮到自己抱时,全然没有第一次尝试的手忙脚乱。
女儿躺在父亲怀中酣睡,仿佛从来没有离开竹篮。
“她刚出生时,不是这么重的吧?”
“当然没那么重了,不然你要我怎么生?”
他们都很想放声大笑,可又怕吵醒了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嫏嬛催道:“大家都在等你下去发号施令呢。”可每个字都是不舍。
“下面有姜芍,上面有你,才轮不到我发号施令。”
“知道就好!那我命令你——快点下去,别让人干等。”
纪莫邀这才将女儿放回篮中,走到嫏嬛面前,深深地吻了她——“焉知,这里就交给你了。”
距离地通关还有半里地时,参水猿突然停止行进。
“我日子没算错吧?”他向其馀人询问,“同生会跟我们约的是今天吧?”
“是今天没错。”星日马似乎也觉察到异样,“前方一片漆黑,也许是没到?”
参水猿果然老谋深算,“是他们约定在先,照理不应比我们晚到。如今地通关没有一点火光,只怕有诈。”
牛金牛提议:“要不让谁去探个路?”
说到月下探路,也只有一人能胜任。
“女宿千万小心。”参水猿叮嘱道,“一旦见前方有人,立即回报便是,因为很可能不是同生会。”
女土蝠领命,一跃上树,几番跳窜之后便与夜幕融为一体,再不得见。
馀下七人将马匹车驾留在原地,转为缓慢步行。
云散月出,地通关破旧的城楼渐渐露出不规则的轮廓。
走了一阵,却还不见女宿折返。
斗宿问:“以女宿的眼力,有人无人,应该一目了然吧?我们都快走到开阔处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星日马叹道:“她在高处神出鬼没的,这一下也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壁水貐停下道:“莫不会是……中了埋伏?”
众人纷纷止步,擡头四处寻找。可莫说女宿的身影了,就连最寻常的风吹草动也捕捉不到。
女土蝠就这样消失在了夜里。
“那我们该怎么办?”房日兔细声问。
参水猿沈思良久,道:“无非两条路——向前走,有可能跟女宿掉入同一陷阱;往回走,等待日出,再往地通关不迟。”
“不是,如果女宿真被无度门逮住了,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吧?”轸水蚓第一个不忿,“也不知无度门会怎么处置她!”
谁知参宿呵斥道:“这里轮不到你多嘴!没了女宿,我们夜战全无优势,又怎能自投罗网?等白天看明白了,自有办法救她,你又着什么急?”
壁水貐忙劝道:“你们不要争执。轸宿担心是真,参宿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无度门真的一早来到,指不定已经在地通关布下天罗地网。我们摸黑跳进去,实在不值。”
“可他们若以女宿为质,就算等到大白天,我们也会受制於人啊。”斗木獬挠挠后脑,一筹莫展,“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至少确定女宿真的被抓,总比我们在这里吵架要好。”
房日兔面有难色,“可连最善夜行的女土蝠都回不来了,我们几个人不是更容易中招?”
“我去!”轸宿气鼓鼓地自告奋勇,“反正就算我在,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不如让我去找女宿,找得到自然最好,纵然回不来,你们的战力也没有丝毫减损。如何?”
众人无计可施,最终由参水猿一锤定音——“去吧。”
於是轸宿也蹦跶走了。
星日马还小声打趣道:“轸宿驾车一流,可走起路来就是扭扭拧拧,不成样子。”
参宿和牛宿都偷偷笑了。
六人等到三更,什么都没等到。
“行了,等天亮再说吧。”参宿招呼众人返回车马,未因战前折将而感到过分不安。
一行人按原路往回走,很快就发现不对——怎么找不到出发的地方了?明明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
但他们很快意识到,并非自己走错路,而是原先留有车马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这才一时没认出来。
斗木獬大惊失色,“这……马都去哪里了?”
“哪里?嘻嘻……”
夜空中飘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纪莫邀!”星日马叫道。
“马去哪里了?不就在你们身边吗?是不是啊,马儿?”
星日马气得鬃毛倒竖,大骂道:“姓纪的你别卖口乖!”
另一个声音穿过重重林木,厉声喝道:“星日马听令!”
也不知是否出於本能的反应,星日马竟立刻双膝跪下,连他自己也惊诧万分。
牛金牛忙扶他起来,“这丶这声音难道是……”
月光恰合时宜地洒在星宿们面前的小片空地上。
房日兔目瞪口呆,“这丶这真是……”
姜芍手执长刀,步入月影之下。
她目光凌厉,似有必杀之猎物;步履平稳,自知漫步亦不迟。星月勾勒出她的颜面,更为她头上戴着的芍药染上一层惨白。
“少当家……”壁水貐木立不动,仿佛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空中,纪莫邀呼喝道:“众星宿,见汝少主,为何不拜?”
参宿拔剑叫道:“大家别自乱阵脚!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此人是不是真的少当家。就算是真的,她也是害死虚日鼠的凶手,必须捉拿归案!”
其馀五人一听,也抖擞精神,取出武器。
姜芍面不改色,“你们有谁见我杀了虚日鼠?”
众人齐齐望向参水猿,可他似乎丝毫没有跟姜芍辩驳的意思,举剑便杀。
姜芍也不跟他废话,提刀应战——那是哥舒鹫的胡刀,沾染过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姜芍从咏菱湖返回登河山后,便将此刀留在了姜家堡,直至今日重拾。
星日马与牛金牛不甘人后,亦挥剑参战。
参水猿继续振振有词,“念在一场主仆,本想将你s押解回山。但少当家如若不肯认罪,又对我等动了杀心,恕星宿们亦不能姑息!”
姜芍冷笑,“参宿好大的口气!只是不知你我二人之间,谁人才是真凶?”
“一派胡言!我亲眼见你杀了虚宿,还敢抵赖?”
“敢问我是用什么杀了虚宿?”姜芍与参水猿刀来剑往,还要兼顾星日马与牛金牛的夹击,却一点没耽误说话,完全听不出有一丝气喘疲惫。
“你用虚宿的佩剑杀了虚宿,是我亲眼所见!”
“那只是你一面之词!我见到虚宿时,她已经遇害!这也是我亲眼所见!”
星日马见二人争持不下,便叫道:“既然大家都在自说自话,少当家为何不乖乖跟我们回山,让当家去定夺?”
“是啊!”牛金牛亦附和道,“总比我们在这里兵刃相向要强!少当家如果觉得自己有理,又何必与无度门同流合污,坏了名声呢?”
姜芍一听,头上的鲜花像是突然炸开了一样,映出刺眼而愤怒的颜色。“如此出言不逊,羞辱我的朋友,该打!”只见她横刀一扫,好似饿虎摆尾,将三位星宿同时赶出十步以外。
“各位小心!”斗木獬飞身一跃,补上空位,一剑拦下姜芍来势汹汹的大刀。
姜芍步步紧逼,发起狠要将他压下去,脚下却“唿”地一滑——原来是房日兔出其不意从两人腿间滚过,一下打乱了姜芍的节奏。
姜芍立刻后退,站稳脚跟,眼前却只剩下五位星宿。
“少当家……”
背后的声音低沈凄冷,仿如冰河中升出的神祗。
姜芍猛一回头,几近被壁水貐一刀刺中。她慌忙躲避,却不料壁宿一手刀,一手剑,劈劈啪啪,快如闪电,像在跟前转起风车一般,全然不留片刻喘息的时间。
其馀五位星宿见状,再次挥剑围了上来。
姜芍单刀不敌壁宿,始见疲态。如今还被团团围住,背腹受敌,情况颇为不妙。
壁水貐手中刀剑如风,还不忘劝道:“少当家,你已无路可退,还请束手就擒。”
“做梦!”姜芍使出浑身蛮力,一刀劈向壁宿,勉强减缓了对方的脚步,随后直取房日兔而来。
房日兔本来就不是很想与姜芍打斗,如今见她迎面向自己杀来,只能且战且退,一下就在包围圈上开了个洞。
姜芍看准时机,一脚将她踹开,一跃而出。
然而有一人,竟与她同时跳向半空。
“少当家,事已至此,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参水猿的声音流进耳朵,就像一剂不致命的毒药,明明没有性命之虞,却能刺痛整个脑颅。
姜芍举刀要挡,却没想到参宿早就预测到她的动作。
参宿根本就是比她先跳出包围的。
从她针对房宿开始,逃跑的路径就已经被对方完全看穿。
胡刀未出,短剑已红。
参水猿一剑划过姜芍的左臂。
姜芍负伤坠地,弃刀而逃。
“别跑!”星日马头脑一热,立即与牛金牛没命似地追了上去。
其馀四人见状,也二话不说紧随其后,全然不顾此时刚过四更,刚刚吞噬了女土蝠与轸水蚓的黑夜依然健在。
六位星宿向东一路追出树林,终於见到了鹿狮楼——可姜芍却不见了。
“真见鬼了。”牛金牛四处张望,“这就是同生会约定与我们会合的地方?”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一栋年久失修的酒肆,一座风雨飘摇的城楼,一个黑不溜秋的土坡,像是三个沈睡的巨人,静待有人会趁夜闯入怀中。
壁水貐道:“难道说……同生会跟我们约定的信件是伪造的?”
参水猿心知不妙,“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中了无度门的奸计!这里等不来同生会,车马被盗,女宿与轸宿又不知所踪……而这个‘少当家’的出现,就是为了将我们引来这里,好一网打尽!”
他话音刚落,鹿狮楼中骤然亮起火光。
“诸位,”又是纪莫邀的声音,“就不肯听你们少当家一言吗?”
星日马火冒三丈,“我杀了你这个——”却被参水猿一手扯住。
“你不知道敌方有多少人,切勿轻举妄动。”参宿对其馀人说:“堵住你们的耳朵。”
斗木獬问:“参宿何意?”
“我有办法让他们不战而屈,无论他们有多少人……快,堵住耳朵。”
众人将信将疑,用手或衣物将耳朵塞住了。
参水猿随即爬上一棵树,对着灯火通明的鹿狮楼清了清嗓子。
(本回待续)